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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瑾:小狗

小狗

靳瑾

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我小时候大家都叫他小狗,赵小狗。

他是人们口中的“瓜子”,他不爱干净,常年留着鼻涕,牙齿参差吓人黑黄一片,说起话来鼻音很重而且口齿不清,他大概每到过年才洗一次澡,衣服常常都是臭的,指甲缝黑乎乎,他站不直,身体侧前倾腿微屈,走路拖着脚板在地上跐,也发出很重的喘气声,有点像流浪汉,但他却实实在在是有家的。

他住在老街上,家里有哥哥弟弟,因为小时候生病没有及时治疗导致了智力不及常人、语言障碍、肢体不协调等特殊身体状况,所以至今也还是依赖哥哥或弟弟生活。

他穿的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最常穿的是他弟弟淘汰下来的旧警服,九几年,黄绿黄绿的那种,他觉得很神气。

小狗是有“工作”的,但他“下班”后还会去挑“泔水”给哥哥家养的猪喂食,也正是因为他常做一些“有味道”的事情,所以街(gāi)上的很多大人都对他生出带着轻视、奚落、厌恶的情绪,更何况无知的小孩。

人人都觉得他好笑,指指点点的嫌弃,无聊碎嘴的编排,明目张胆的嘲笑,风是冷的,心是冷的,甚至连水杉落下的碎叶都满含欺凌。就连小孩子毫无意识的恶意也像风一样传播得迅速,不知道是如何兴起的,慢慢地街上的小孩子间就流传着一首打油诗:小狗小,爱吃草,吃不饱,满山跑。

放学后的街道上,哪个孩子眼尖发现他正走来,马上开始“小狗小”地喊起来,接着就是一群孩子边笑边喊边闹。小狗是有自尊的,听见小孩子这样骂他他也会反击,只是他说话呜咙呜咙地听不太清,最终大家也只知道他说了:“滚”。他去撵,拿苕帚赶,捡石块砸,大家就都哈哈笑着跑开了。我也喊过,但他没骂过我,也不敢作势来打我,而我是到成年之后才知道我们这种羞辱的伤害有多大。

我小的时候小狗在我家药铺干活,干了好多年,在我心里他是不一样的一个存在。

他虽然是个“瓜子”,但对人是很善良的。后来我听到有个词叫“瓜好人”,我觉得就应该是形容他的。这样的人实实在在是个好人。

他家里生活条件一般,吃的不好,所以最常在我家吃饭,我奶奶每次煮肉都给他用大号洋瓷碗盛饭,肉盖得冒出来好多,堆起一个小山包,像动画片里面那种夸张的样子。小狗牙口不好,大牙好像都掉完了,吃起饭来慢吞吞,像嚼着干草的老牛。但他也从不贪多,吃不完会说。

小狗最知道感恩,我们吃什么给他吃什么,他也能感受到我们待他与别人不同,所以我家有需要干的体力活他总是抢着干,一天中有大半时间不是在我家药铺就是在我家堂屋,宁愿在我家看电视到天黑我奶奶说“小狗,该睡觉了”他才回家去。他对我们家的人比对自己家人亲多了。

我家开了几十年的药铺,中西药都涉及,迄今为止也还是县上最大的药铺,小狗在药铺干的主要工作是与中药有关的杂活。

二三十年前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小县里,人们还是对中药的功效趋之若鹜,无论大小病症首先想到的是找个大夫把把脉。所以“拣中药”是件很常见的事,而中药的炮制又是我最常耳濡目染的流程。

那时候进的药材形态都比较原始,不像现在的药都是成品的小丁、小节、小片、粉末。很多药都是用麻袋装的成捆的杆、杂乱的枝、完整的疙瘩,这些都要人工进行切、碾;也有很多药材并不是原始的模样就能够入药的,需要用到醋、酒、盐、蜂蜜等各种各样的辅料炒炙,才能激发其药效,所以这一步也需要有人工加入。而小狗除了干一些扛重物、打扫卫生的活计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做这两样,所以,从某些角度来看,小狗的工作其实是非常关键的技术工种,而且他做得很好。

小狗在干这些“技术活”的时候我喜欢凑到他跟前去看,看到他跨坐在固定铡刀的长板凳上,从板凳正下方的大簸箕里拿出一把杂草树枝一样的药材一点点理好,一手捏紧,放在铡刀架子上,另一手抬起刀,手起刀落,咔擦咔擦,节奏整齐又无趣,他虽然动作笨拙而且因为用力鼻腔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但是落下的小节节掉在簸箕里,却几乎都是一样长短,几乎不需要再返工,很厉害。

看得多了我趁他不在的时候跃跃欲试,还在我妈的指导下亲自操刀过很多回,最终悻悻收尾。这是非常不好的体验,因为我发现切片切节是需要力气与技巧的,这与刀磨得锋不锋利无关,有的枝干看起来是干的脆的,切下去发现内里是绵的,没有巧劲儿是切不断的,块茎疙瘩类的要切薄片就更难,有的药我用锤头砸都砸不烂,更别说切了,我使的力气和方向不对导致板凳会晃,刀也不稳,伤过手,于是我深深觉得小狗是很重要的,而我的强迫症就从小狗这长短一致、薄厚统一、大小相等的各种切切切里被迫萌芽了。

有的药需要压碎,有的药需要磨成“面子”,也就是粉末状,因为会有人制丸药来调理身体,所以碾槽也是小狗主要的劳动工具。碾槽很重,铁制的,像一艘小船,中间的凹槽里有一个陀螺一样的铁碾子,两边的铁棍是发力点。小狗把切好的药材放进凹槽,再放上碾子,两只脚站在左右的铁棍上,手扶墙或栏杆,前后摆动双腿,碾子就在小船里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发出铁器撞击时咣当咣当的声音,夹杂着草药被挤压的咯吱咯吱声,欢快活泼。

现在想起来觉得小狗就像体育场外面那些健身器材上的人做甩腿运动一样,不知道他当年觉不觉得好玩,反正我是超级感兴趣的,学了很久,驾驭不了那么重的铁碾子,有人扶着还把腿磕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对小狗熟练的操作能力现在还觉得很佩服。

不过小狗在炒炙中药的时候犯过不少错,我有时放学回来听到我妈在吵他,声音很大,总之不是炒糊了就是辅料放多了,这样的药就废掉不能用了。小狗脸黑,也看不出被人吵的时候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不高兴是一定的,有时候嘴里也骂骂咧咧,因为他说话说不清,但我妈又能猜到他的大概意思,所以觉得好笑,给我们模仿的时候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小狗看到大家都在笑,觉得大概都认为他做的不好,就气冲冲地到后院去了,不一会就又响起咯吱咯吱或者咔擦咔擦或者咣当咣当的声音来,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觉得他是小孩子脾气,不高兴就发发脾气,一会儿就忘记了,该干的活一点也不偷懒。

小狗还有一个“绝活”,匣子里哪味药没了直接喊一句小狗,他过来一看就去库房用草纸捧些出来倒在匣子里,每次都刚刚好装满,就好像他拿着匣子去比过似的。我小时候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学了卖油翁我晓得了道理,不过也还是蛮佩服的,因为匣子里不一定每次都是空空如也,所以他来看的这一眼至关重要,除了辨认药材,也要掂量多少,怎么能说他“瓜”呢?

下过雨后小狗知道把一些容易返潮的药摊开来晒晒,借用旁边农行的后院,院子不大,铺的满满的,小狗早上晒下午收,一个人搞定,走之前还会给人家把院子扫干净。

小狗其实是有做生意的头脑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他会自己去收集一些中草药拿来再卖给药铺,往往都是一些不需要成本又好获得的药,比如陈皮、蝉蜕、五味子、夏枯草、车前草……最好笑他去拢“王八叉”,扎得一身都是。草药在山里最容易获得,五味子得专门去打,蝉蜕就是寻觅每棵树上树下去摸一摸,陈皮不好得,他自己不会买橘子,看见谁吃橘子就去蹲守,或是捡路边别人扔的橘皮,把这些晒干后拿到药铺来称重换钱。他并不用钱,都拿回去交公了。

小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已经50岁了,但是因为心智不成熟,记忆也不知停留在哪一年,所以当有人问他:“小狗,你几岁了?”他一定是伸出两根手指头,满脸堆笑说道:“两岁。”有人起哄:“你都50多了!”他马上沉下脸来:“放屁!两岁!”来买药的人都哈哈大笑,丝毫不因为他说的那个脏字而气愤,只更加肯定他是个“瓜子”。

时间长了经常会有买药的人,或者在药铺门口的长椅上打八十分的人来逗他,问他什么他都说,人们听不懂的就反复曲解,看他着急否认的模样大家觉得有趣,觉得小狗还是挺聪明的。慢慢地街上的人都知道小狗家里的情况了,连他的喜好都能摸清,他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喜欢什么人,在家里会干些什么活,连家里其他人的隐私生活都能给扒出来,就从这一问一答的逗弄里。

我见过有中年的男人拿着封面有金发女郎的杂志来逗他,他连连摆手,头摆向一边,嘴里说着“莫来,莫来”,人家问他为啥不要,他离开远一点摇着手说“要不得,要不得”,旁边人起哄:“小狗,你该娶媳妇了!”小狗理直气壮、认认真真地说:“**(他弟弟的名字)说了,我长大了才要得。”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样笑着仿佛人们把生活的无力感都淡化了,他好像成了成年人茶余饭后的消遣,也成了对这乏味人生的调侃。

小狗身体好,很少生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的也不会不来上班,有一次听到他在给我妈说“猴轰,打爆老……”他一直在重复,我听得云里雾里的,然后就看我妈利索地配了三包西药给他,他也很满意去倒开水吃药。我妈翻译说,小狗说他头痛,感冒了……他也知道在不舒服的时候寻求帮助。

小狗有时候会拿点东西给我,无非就是街上有小孩扔掉的玩具啦、树上摘的杏啦、山上捡的野板栗啦、别人给他的半个饼啦之类的,我奶奶会说“小狗你自己留着吃/玩吧。”他大概是觉得常受恩惠所以也想有所回报。他可不管脏不脏,一定是心里想到我才会去捡去摘。但其实他不懂没有哪家大人会让自己的孩子吃小狗捏过的饼,玩垃圾堆捡的玩具。

我在转角楼门口买了两毛钱的葵花籽,报纸破了撒一地,他就用手拢起来用他的衣服接着,回药铺倒在桌子上给我;我正写着作业停电了他知道找手电筒给我;我跟小伙伴在马路上追逐打闹,他急急忙忙去叫我妈来教育我;我被小朋友欺负,他抄起手边不管什么东西就去撵对方……这些事情在我后来回忆的时候都觉得很温暖很可贵。

虽然我幼小的世界里并没有因为小狗是“瓜子”而反感他,但上学之后也确实因为成长而有了变化,事实上在我刚刚懂得虚荣与自卑是什么的时候,我开始厌恶与小狗有任何接触。

上小学的时候,别的小朋友在下雨的时候会有爸爸妈妈拿着伞和雨鞋来接,我常常等来的是小狗,药铺很忙,我妈让他来给我送伞、送雨鞋雨衣,有时候他会拿黑伞。我三年级的时候就会为这个生气,有小朋友笑话我被小狗接走,一声声“小狗小…”回荡在操场上,我好难过,深深地觉得自卑,我宁愿淋雨走过那并不远的一二百米回家路,任由小狗拿着伞和雨鞋在后面追我,他着急了嘴里“哎哎哎”地喊着,自己也并不撑开伞,我们就那样一路淋回去,回去我们都少不了被我妈骂。

直到我上初中了,有一次下大雨出了校门刚下斜坡就看见小狗站在路边拿着伞在等我,我的脸红得快滴出血来。青春期的孩子会交朋友、晓自尊,我急于撇清我跟小狗的任何关联,甚至不希望有同学知道我们认识。我怎么在那么多同学面前去接过一个这样人人绕着走的脏兮兮的傻子手中的雨伞啊?多么羞赧啊……

我最终还是蹭了同学的伞一起打着回了家,小狗看见我了,一路跟着我们。

回家我哭了,从那以后我妈再也没有让小狗去送过伞。

但其实中学离我家好几公里,那天小狗为了走得快些没有走稍远的水泥路,是踩着泥泞的小路去给我送的伞,他穿的解放鞋,鞋面上也几乎全是泥。在我后来经历的每一次倾盆大雨的记忆中脑子里总会浮现那一双泥泞的解放鞋。那是我成长过程中最急切最真诚最友善的一双解放鞋。

再后来因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小狗被家里人叫回去了,每天在家里干活,要干很多很多活,不能来上班他不愿意,也和家里吵过,家里人说:人家不要你了。这句话真的是根刺,对小狗来说是非常非常大的打击,这意味着遗弃。

他在药铺的那些年逢年过节给员工的福利他都有,他拿回家的礼品虽然都交了公,但是在小狗心里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用的一个人,有收入,有真心待他的我们,有值得认真努力的活干,虽然我们大家都是这样认为,但是他毕竟是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他有监护人,自己也做不了主。

于是他以一个小孩子的心智理解了这一次”失业”——被遗弃。恨也就由此产生。在街上碰见我们家的人他都要头转向另一边不看我们,也会绕道走,如果我们在看他,他会骂人,会朝着我们吐口水。

刚开始我很气愤,无缘无故要承受来自小狗的恨意,我并不觉得我们亏欠了他什么。听我姑说小狗父亲去世前给三个儿子分了家,谁要得房产就得养小狗,他回去了还是有保障的,那么小狗的后半生过得怎么样也就不由别人置喙。

他走后的那几年我妈和我姑需要自己来做之前小狗做的工作,常常得加班,晚上很晚才关门,后来也请过人来做,但好像总不如小狗得心应手。再然后中草药市场开始慢慢规范化,也慢慢品质化,需要粗加工的少了,到前两年我们把药铺转让出去的时候市场上已经全是干净卫生包装方便的中药饮片,不再需要铡刀和碾槽了。

虽然我认为小狗是一个很棒的技术工,但不可否认社会的发展进步一定是机器代替人工,他总会失业,无烦无恼无忧愁才应该是属于他的最好结局。

我其实一直想写小狗,不知道从哪入手,就想给自己留下点纪念。小狗今年应该有70岁了吧……晚上听着雨声想起前天见小狗的场景,就在手机上慢慢打字,结果写了这么多。

前两天我推着婴儿车在彩虹桥上和小狗“狭路相逢”,他猛地转过身去快步下了桥,躲在树后面,直到我们走远了我转过去看,发现他从树后面探头偷偷看我,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我五岁时的一个画面——

我躲在药铺柜台里面的角落下,趁着大人不注意偷了一把尖尖糖迅速装在兜里。92年的时候有一种打蛔虫的药叫宝塔糖,顶上尖尖的,小孩子都爱吃,我跑到正在碾槽上忙得不亦乐乎的小狗面前,把兜里的尖尖糖拿出来给他,他笑得露出黑黄的牙齿,流着鼻涕费劲地说:“一路吃。”

原来世界是不停摇晃的簸箕,人像豆子被颠在里面,一下子紧挨着,一下子远离着,最终人人都会走散,人人都会无关。

靳瑾,佛坪人。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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