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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贵明: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

胡贵明

我与我的舅舅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尴尬相识,以误会终。

我母亲的娘家并不在佛坪,而是与佛坪相距三百余里的镇巴县的崇山峻岭中。尽管路程算不得遥远,但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却从未到她的娘家省过亲;并非是母亲淡忘了自己远方的父母及亲人,而是各种因素阻止了母亲省亲的脚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由于交通极为不便利,母亲若要回趟娘家,须得先坐汽车到安康市,然后在安康住宿一晚,翌日乘坐安康至四川达州的火车在高滩站下车,再徒步二十余里陡峭的山路,待走到娘家,不是残阳夕照,就是明月高悬。若没有一双好脚力,是极难跋涉那一座座险峻大山的。或许母亲不胆怯走那崎岖陡峭的山路,但繁琐的家务事每时每刻羁绊着她的脚步。尽管母亲从未把对外婆外爷的思念常挂在嘴边,但每当别人与她提起外爷外婆的事时,我从母亲那闪着泪光的眼神,轻微哽咽的话语,她的心中一定是压抑着对外婆外爷那片无限思念之情。

每当年关杀年猪时,母亲总是凝视着即将散架的大扁缸,一边抚摸着掉落的铁丝箍,一边深情地对我说:“这口大木缸还是你外爷在看望我时打的,它的年龄比你还大呢!那时你外爷身体硬朗,能吃能喝,不知道他现在身体怎样?过几年,再把他接上来,再让他打一对木水桶,他打的木桶既轻便又顺手还耐用。”孩提时的我听得一脸懵懂,可我自幼从未见过外爷,既然他能做得一手好木工手艺,一定会长得与漫画书中的鲁班那样——是位浓眉阔嘴高鼻梁大颧骨似的男人。

倘若遇久旱季节,在我家房后的瓜果蔬菜枯萎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母亲时常让我帮她抬那些她无能为力的大粪桶,总要蹩着脚艰难地爬过几道坎,左右摇摆地放稳桶,然后,我阴沉着脸摔掉扁担。她总是用她那绵柔的手轻抚着我那被扁担啮红的肩头,然后似笑非笑地宽慰我:“再过几天,你的舅舅来了,你就不用再干这脏累重的活!”

于是,我又很朌望我的舅舅,舅舅一到,母亲就不用再让我与她一起抬那些不堪重负的重物了。每天放学的下午,我刚迈进房门就迫不及待地对母亲喊:舅舅来了没?但母亲的回答显得很敷衍,总是说“还得几天”。

终于,在深秋的一个周末的早晨,我刚起床,母亲就诚恳地与我说:“今天别乱跑,狗声一响,你就去门下坡接你舅舅,记得把狗撵远点,小心咬伤了你的舅舅!”我欣然应允。    我焦灼地企盼着我家狗的吠叫,然而,我的心愈是急切,拦道蜷卧的狗始终无动于衷。斜阳的余晖漫过房顶,残阳即将隐没在西山的后背时。只见门下坡的田埂上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掩映在苍翠的竹林外。我没等狗的狂吠,便径直奔向田埂上,相视茫然,我竟一时语塞。我从未见过我的舅舅,两个男子都是手提肩扛着包裹,但装束容貌却迥然不同。一个生得厚唇、细眼、鼻梁轻微歪斜,头发凌乱蓬松,上身着一件宽大青蓝色的褂子,褂子的外面紧绷着一件短马加,腰间宽大臃肿,而两头尖削,显得极不匀称;远看极像一棵剔过棕树叶,却还没割过棕片的棕榈树。后面男子穿戴整洁,模样周正。我独自思量:我的舅舅一定不会长得乞丐模样吧。于是,我疾步贴近周正模样的男子,攥着他的衣襟,一边蹦跳着双腿,一边脸上洋溢着欢欣:“啊,舅…舅…,你来了!”那男子有点错愕,即刻便镇定下来,他的打皱的脸笑起来,蹙缩得像一个核桃,眼睛眯成一道细缝,“哈…哈…,我不是你舅舅,”然后又朝前方一撅嘴,“他才是你的舅舅!”

然而,我却并未走近他的身旁喊他舅舅,心中反倒有一丝凄凉。先前的“欢欣与期待”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瞬间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极无情的暴雨浇灭殆尽。母亲忙着为远道而来的娘家人张落着饭菜,我却躲在房间不肯出来,直到母亲叫我吃饭,我依然心事重重地伫立在窗台前把玩着一个早已不玩的玩具。

“你不是整天盼着你舅舅来吗?”母亲带着满脸的疑惑,高声地诘问我,“你怎么是门槛猴,怕见生人呢?快去给你的舅舅、姨夫倒杯见面酒!”

我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惶惑地问我的母亲:“妈…,他是我的…亲舅舅吗?他的长像怎么与你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呢?”

 “他就是你的亲舅,”母亲迟疑的脸上依然媽然一笑。“你的其他两个舅都不像他那样,都是相貌堂堂能说会道,尤其是你的大舅更是知书达理,他还是某中学的校长呢!”

我依然没去为母亲的远亲们斟酒看茶,只有我的母亲在餐桌上显得格外热忱;我却孤坐在灶旁的旮旯里,吃着一碗被母亲盛好的饭菜。偶尓,我向餐桌上斜视一眼,只见舅舅翕动着厚厚的嘴唇,艰难而结巴地从嘴中挤出:“不…不…喝…了!”几个字。

舅舅的到来的确给母亲繁琐的家务事减轻了一些负担。母亲不再吆三喝四地苦求着我与她一起抬那沉重的重物。那些浑沉的物件舅舅独自就可以轻松胜任。初来窄到的时候,舅舅干农活极肯卖力,似乎浑人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到收工回家的间隙里,他总是在路旁的林间小道旁顺手扳倒一些枯枝朽木挟在腋窝下大汗淋漓地带回家。母亲更是看在眼里喜在眉梢,便隔三差五的把高悬在屋梁上的腊肉用竹杆敲下一块焖在锅里犒劳我的舅舅。他特爱吃肉,无论是多么肥腴油腻的肉,也许别人是吃过辄止,再吃烦腻;而他是能把肥肉当饭吃,有了肉就不吃饭。吃过一碗再盛一碗,一碗不够,又来一碗,只见他吃得是满嘴油光,饱嗝连串,方可停箸罢碗;他呼出得气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油腻味儿。母亲总是担心他吃坏了身体,却也不便在舅舅接二连三地从锅中盛肉时,抢去他的勺子阻止他吃肉。母亲过后又仔细思忖:能吃能喝是一个人的口福,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能吃肉的人。在母亲皱过许多次眉头后,心中的担忧也就渐渐云散了。

每年的秋冬季,母亲仰视着日渐空荡的屋梁,心中一天比一天忧愁:他舅这断了肉的日子,肉虫在他的肚子里打旋旋,他能受得了吗?便把仅剩得几块肉视为珍馐,由先前的隔三五天煮顿肉变为二十余天才打回牙祭。在舅舅碗中油荤惨淡的那段时光,蕴藏在他脸上的怒气数日不散。每天清晨,从未见过睡懒觉的他仰躺在床上佯装生病;即便是他在田间地头上工,农活亳无进展,多半时光躲避在树荫下纳凉休憩,或者是把大片的玉米地锄得草苗皆光。再也看不见他初来时那种怀抱柴火、喜出望外的神情。

母亲不再怜惜那几块珍贵的肉了,便用竹杆敲光了屋梁上的腊肉,索性几刀切下去一锅炖了。母亲说:他要吃就让他吃个够,吃得他见了肉就反胃,或许把他肚子里的肉虫焖死了,他好吃肉的瘾也就没有那么大了!然而,三块腊肉十余斤重,他在不到五天的时间里,几乎独自一扫而光,但自始至终依然看不到他的脸上有丝毫见肉反胃的表情。

但洋溢在他脸上的惬意与欢笑那是历来都未曾看见过的。在他吃肉的间隙,随着几杯酒穿肠而过,便向母亲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今生的豪情壮语:“我…我那…也…不去了,我…这…辈子…就…在…这里,你…你…家的…庄稼…我…全…包了,不…用…你…操心…了!”

母亲显得很漠然。她全然明白,他的那番话语全是肉与酒所起得催化作用。倘若哪天有顿饭的碗中没有了肉的踪影,那田间地头的庄稼苗又要遭殃。

1993年的夏季,我高中毕业后整日待在家中,自那时起我与舅舅朝夕相处了近两年时光。他吃肉喝酒的海量不再是道听途说,而是我亲眼所见。每天清晨刚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点上一锅旱烟,泡上一茶缸浓茶。他喝茶时缸中的茶叶必须是铺天盖地,茶水苦若黄莲;吃旱叶子烟更是奇葩,他所需的叶子烟在他吞云吐雾地过程中,咂过几口后,还得扯过几声嗝方才称为上等烟叶。喝酒是只要是他看见酒瓶抱瓶就喝。有时,在他兴趣高盎的时候,“吃肉,喝酒,吸烟,喝茶”四驾马车并驾齐驱,环环相扣,紧密相连。听母亲说过,有一年夏季天旱,他夜间给稻田抽水,凌晨两点钟回家,他竟然把一瓶兑过水的农药错当成酒喝了一口,瞬间又吐出口外,才没酿成悲剧。

记得外婆过世的1993年的秋天,我与他去镇巴奔丧,因信息闭塞、交通不便,我们到外婆的家后,只看到外婆家门口的野外一堆崭新的黄土。大舅特意让我与小舅到外婆的坟前去拜谒。我与小舅跪在外婆的坟前烧过纸后,大舅棒过酒壶给小舅,小舅却自斟自饮起来,大舅气得对他数落一番,而他却笑着埋怨:把酒倒在坟前多可惜呀!还不如喝在肚子里实在!

我与小舅相处几乎没有共同话题,有时候,我既讨厌他,又憎恨他。他总是在我捏过一天锄把便生起一个水泡的手掌上,显出极其鄙夷的神色,然后又嗤笑我是个百无用处的书生。他更看不惯我整日待在家中坐享其成,他无论干什么农活,都要把我牵扯到同他一路。炎热的夏季,在我裸露的肩头,时常有两道被背篓绊勒过的血色烙印,他对我并没有过恻隐之心,在他的脸上掠过得只是许多的幸灾乐祸。  然而,我的舅舅最终还是没能在我家安家乐户。

2014年的冬季,舅舅背着简单的行囊告别了我的父母双亲,踏上了回镇巴老家的路。父亲算清了他在我家做工的工钱,给足了他路上的盘缠,又嘱托我送别舅舅。我从舅舅的手中接过包裹,臃肿而宽大的袋子,那仅是一些他自以为敝帚自珍,舍不得丢弃的旧衣物。他即将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故乡,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激奋。他那忧郁的眼睛,厚实的嘴唇,额头间刀刻似的皱纹,都堆集在他的紫褐色的脸膛上,俨然就是一张苦大仇深的苦瓜脸。我与他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彼此缄默无语。我望着他那沧桑的背影,蹒跚的脚步,斜挎在肩上的编织袋,他就是一位生活在社会最低层、沉浮在繁华中,于生活的罅隙里艰辛生存的苟活者。”鸿鹄之志”于他而言是多么的渺茫与望尘莫及!也许他的最远大的理想仅是:活着就是为了吃喝。我的心中不禁一颤,转瞬间,涌起一丝丝莫名的悲凉。但我依然想从凝固的气氛中脱离出来,便言不由衷地与舅舅闲谈起来。

 “舅舅…,你回家后还上来吗?”我柔声而怯怯地说。“那还有几块腊肉等你来了才吃呢!”

 “我…我不来了!你爸…爸…就是怕我吃肉…才撵我走的!”他梗着脖子气极败坏地嗥叫着。

 “舅舅…,你误会了,不是你以为那样的……”我欲言又止,即刻便想,与他也说不清道不明。

其实,坚决要求舅舅回他的老家是我大舅的多年心愿。小舅终身未娶,无儿无女,又常年在异乡飘泊,能使小舅落叶归根一直是大舅的夙愿。大舅还特意在当地政府为小舅办理五保手续,只等他回来颐养天年。

而我的父亲只是对母亲说过种庄稼不划算。他总是唠叨庄稼做不成了,含辛茹苦的劳碌整年,却没半点成效。打的玉米,挖的土豆红薯全让两头过年猪吃得精光,两头猪的肉又全让人一扫而空,并且腊肉还青黄不接,每年还得赔上大把的籽种化肥钱帮工钱。用这些钱买粮生活一样,人还轻松自在,活得没那么辛苦。我们均已成家,都在四方忙碌各自的琐事,对农忙毫无帮助。父亲坚决不买籽种了,自此,就停种了庄稼。庄稼不种了,年猪也断了炊,无粮喂了,再也没有那悬满屋梁的腊肉了。在小舅的眼中那是父亲捣的鬼,因此,怨恨上了父亲。

我们走完崎岖的山路,又踩着跳石,卷起裤腿,淌过小河,便在公路边小憩候车。一声汽笛清鸣,他佝偻着背影走进车中,但在汽车启动的一刹那,他的僵硬的脸上始终没说一句道别的话。

舅舅与我相别已八年了。每当逢年过节,母亲望着满盘没动过筷子的肉,忧郁地说:“若是你的舅在这,这些肉就不会剩下了。”然而,他使我于他有怎样的思念倒没有。偶尓,有熟络的朋友说,有时我瞬间盈笑的神态,像极了我的小舅。我恍然觉得,他与我血脉相连,即便是在我的基因中与他仅有百分之一的相近,哪怕他再平庸无能,那也是我的舅舅。

不知他现在是否安好?但愿他能如往昔一样,依然还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胡贵明,佛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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