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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廷强:春雨

春雨

索廷强

过去没有这种声音,这是新声音。嘭嘭,嘭嘭,轻小密集的声音。仔细听,是雨水敲打雨棚的声音。雨棚,是那里的雨棚。想一想,年前在飘窗上加了一个雨棚,这是雨水第一次敲打雨棚的声音。
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
想到飘窗上的雨棚,就看了一眼窗台下面的墙皮。在过去几年的大雨里,雨水一直在偷偷地挤压窗户的缝隙,它们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在窗台上形成一个水潭,然后再慢慢地渗入窗台下面的墙壁。经过几年的渗透和侵蚀,窗台下面的墙皮已经变形。原来光滑平整的墙皮,慢慢地开裂,崩塌,手一摸,就变成碎片,落在地板上。
看了一会儿被雨水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墙壁,思绪就慢慢地飘到别的地方去了。渗透和侵蚀。崩塌。我漫无目的地想着最近发生在身边的事。有些事,发生过,也就算了。有些事却不一样,它会纠缠不休,时不时地要在脑海里重现。它要渗透进来,让我困惑,让我崩塌。为什么要想这些事,难道就这样不断地想,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为什么非要找到合理的解释。为什么要费尽脑汁去想这些事情。为什么要难为自己。事情发生了,总有它发生的理由。没有合理的解释就是解释。不解决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从被子里爬出来,洗一把冷水脸,打开卫生间的窗户。初春的风并不暧,风是凉的。潮湿冰冷的凉风里,有细细的雨丝。
盯着对面的山坡看,山坡灰蒙蒙雾茫茫的,看不清楚。这不是记忆中的场境。记忆中的场境,那些是真实存在过的。山坳里的那座房子到底是我看到的房子,还是梦中的房子。那条水雾弥漫的马路是我曾经走过的马路,还是我曾经在文章里描述过。怎么会有一块草坪,肯定不是真实的草坪,肯定是某本书中草坪或者电影中的草坪。发生在去年的那件事,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之前,是否真实发生过。许多事情都存在疑问。某些事情可能发生过,某些事情可能是自己的幻想,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一辆车经过,溅起了水花,看不清水花的颜色。也许,水花太小。也许,根本就没有水花。小区外面的马路上,一把小黄伞,在慢慢地移动,然后消失。我关上卫生间的窗户,来到客厅。我看到杯子里的水。这是昨晚没有喝完的水。我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感觉从嘴巴一直深入到肠胃里。这是真实的感觉。我开门下楼。
 
小区的清洁大妈低着头,看不清面目。清洁大妈永远都低着头。她的扫帚从湿湿的地面划过。不远处,一张巴掌大的塑料袋浸润在一个小水潭里。我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撑起手中的小花伞。小花伞是女儿的。经过清洁大妈身边时,我又听到了彭彭、彭彭的声音。是雨水敲打小花伞的声音。清洁大妈没有打伞,雨水打在她鲜亮的衣服上,没有声音。
嘴里呼出的气,是白色的。没有风,白气离开嘴巴,在眼前忽闪一下,消失在雨丝中。离开和消失。谁离开了,谁消失了。心里突然有点紧,是那种被捆扎有点疼痛的紧。然后是冷,是那种收缩的冷。温暖的身体在阴冷的雨中,被侵蚀,被收紧。
如果这样,显然是不行的。这不是冷,这是人为制造的寒冷。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制冷机器。我在幻想这个春天的寒冷,如慢悠悠射来的箭矢,正在深入自己的身体,然后再捆紧自己。雨还在下,雨是寒冷的,但我有小花伞。我要释放心中的压力,最好是燃烧自己,用自己温暖自己。我深呼吸,蹦蹦跳跳到小区门口。门卫老头透过玻璃看我一眼,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继续低头,照看他的手机。
河堤边的马路上,停满了车。没有人。几乎没有人。一个橘黄色的清洁工,这次是一位大爷。大爷鲜亮的衣服在路边的电杆和花园里闪动了一会儿,就消失了。一个戴着口罩,用卫衣帽子蒙头的姑娘,从我面前跑过。站在河边的栏杆前,我盲目地看着下面的柳树。春天还没有给柳树上色,树枝全都是光秃秃的灰色。这些可怜生硬的树枝,像一条条陈旧的鞭子,在雨丝中一动不动地傻吊着,没有展示出春天的情调。仔细看,在那些应该发芽的枝节处,也看不到柳枝发芽的迹象。那些应该发芽的枝节处,挂着白色的雨滴。雨滴像是LED灯珠。LED会发光,这些雨滴不会发光,它们会滴落,消失在地面上,或者,被风一吹,太阳一晒,消失在空气中。
一个男人在雨中跑步,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帽子。从我身边经过时,感觉有一股力量罩着他。那力量不是他身上散发的那层的雾气。他身上散发的那层若有若无的雾气,只是这股力量的外在表现。这股力量无形的,是内在的。啊哈,我也能学他的样子。为什么不呢。我收起伞,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和速度在雨水中冲刺。大概五百米吧,我停下来,大口喘气。
 
五百米冲刺,点燃了身体里那个火炉。熊熊燃烧的火苗从胸腔沿呼吸道到达口腔,再从大张的嘴巴汹涌喷出。阴冷的雨丝落在喷出的火苗上,好像发出了咝咝的响声。这是身体的燃烧,全面的燃烧。血液、骨骼和肌肉,身体里能够燃烧的地方都被点燃了。动脉、静脉、毛细血管,血液所到之处,都在燃烧。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和手上,再也不会侵入我的身体,它们瞬间就被汽化,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感觉到了那股力量。感觉身体周围有一团看不见的火焰罩着我。
原来,罩着那个男人的力量,是一团火焰。
转过身,山坡上有桃花,桃花没有被春雨冻死,它们正灿烂地开着。再看,幽暗的竹林里有金黄的茱萸花,它们也正在春雨里冒着丝丝白气。潮湿的山坡,雾气迷茫的山坡。山坡上肯定有许多不可见的东西,正在呼呼燃烧着。我打开外衣拉链,尽可能张大嘴巴,把体内烧出的热量最大限度地辐射出去。我不能在这个初春的早晨,把自己燃烧完了。我得用这冷冰的春雨,给自己降降温。
 
雨还在下,但没有了声音。细细的雨丝无声地落下来,无声地隐入山坡、路面、头发和衣服里,隐入椒溪河里。椒溪河里不见水。原来,水坝的闸门是打开的,水都流走了。水坝里集聚着沙石。细细的雨丝进入沙石,听不见也看不见。
溪水还是有的,溪水在东面的沙石里冲出了一条弯曲的河道。只是溪水和水坝里面的沙石相比,溪水有点小,不容易发现。
水坝里面的沙石,是新近才聚集在这里的,时间不超过一年。它们来自上游的龙草坪、沙窝子和无数个小山沟。它们随着去年夏秋的洪水来到这里。从周围的情形看,它们也不会在这里聚集太久。水坝下面的沙石,已经被打理堆积起来,通往水坝里面的道路正在清理。这些大山里的沙石,即将坐上汽车,到达一个未知的远方(肯定是城市),然后,被钢筋水泥调和成一些坚硬的固体,摆放在城市的某个地方。当然,明年春天,如果我还站在这里,水坝里应该会重新堆集起沙石。
有人从身后慢慢地经过,我没有回头。他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他是一个熟人还是完全陌生的人。从走路的声音判断,他应该是一个成年人。一个和我一样的成年人,在阴冷的春雨里慢悠悠地走动,是无聊,还是神经病。也许是,春天来了,他身体里积攒的那些燃料也需要燃烧。不论他正在燃烧还是已经燃烧过了,都和我无关。我没有看他。这个被春雨沐浴的男人或者女人,对我来说,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没有必要认真地深究他。
沿着王八砭向北走,在新修的大桥上遇到一个熟人。他打着伞,迈着八字步。我们相遇时,相视一笑,然后点头。这算是打过招呼了。我们都不是哑巴。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招呼。这种肢体语言的好处是,通过视觉和光的无声传输,避免了语言组织时产生的尴尬。
招呼过后,不出所料,我忘记了他的名字。虽然我们交往不多,但我知道他已经退休,知道他退休前在那个单位工作。可是,他到底姓李姓张还是姓王,我记不起了。
 
在体育场北面的茱萸树下,我停了下来。看到金灿灿水灵灵的茱萸花,不得不停下来。伞放在树下的车前盖上,拿出手机,看花花,给花花拍照。花瓣上的水滴泪珠般晶莹,但这不是泪。这是雨水。雨水在花瓣上浸润移动,在重力和表面张力作用下,形成了椭球形水滴,附着在花瓣上。
树下的泥土,是这些水滴的藏身之处。湿润的泥土表示,已经有数不清的水滴藏身此处。水滴带着晶莹的梦想藏身于此,水滴带着茱萸花的香气藏身于此。水滴藏身于此后,失去形状和踪迹,只留下潮湿的气息。

看着花瓣上的水滴一滴一滴滴落,一滴一滴消失,我有点呆了。
是它们消失了,还是我消失了。
一滴水落在手机屏幕上,在手机屏幕上扩展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水幕。手指无法通过这层水幕操作手机。我擦去屏幕上的水幕,看手机里茱萸花照片。花瓣上晶莹的水滴还在,这些水滴不会滴落。这些水滴通过科技手段变成了数字化像素,只要不删除它们,它们就不会消失。它们附着在同样是数字化的花瓣上,组合成一张完美的图片,永远地贮存在我的手机里。
 
我会附着在哪里。哪里有我附身的花瓣。
把我数字化,然后,存贮起来。
数字化影像是我的不死之身吗。我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存贮起来。存贮起来的我,会不会就是手机垃圾,在手机清理时被手机程序清理掉。我不是数字,不是数字化影像,现实的我,是一些化学元素的排列组合。和这些水滴比较,我的元素组成只是更复杂一点。
组成我的那些元素不会死,那些元素只会被拆散,被重新组合。但我一定会死的,会如这些春天的水滴一般地死去。至于我的死,是像现在看到的水滴一样,滴落下来,消失在泥土里,还是被岁月蒸发,消失在空中,只有天知道。
 
月亮挂在海洋楼的左上角。月亮不圆,只有半边,另外半边还没有长出来。我站在楼道的暗影里,外面的行人没有发现我,晚自习后去食堂的学生也没有发现我。我看月亮边缘的光晕,光晕像土层里冒出的嫩芽,火辣辣地向外喷射。燥热。一周时间了,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春天。就连现在,晚上十点了,还是温暖如春。春天真的来了。
女儿电话。
问我明天早晨几点起床。
什么事,你就说嘛。
你几点起床嘛。
你说事。
如果你起床早了,给我买两个包子,我不想吃面包了。
那我六点起床。
不需要那么早,六点半起床。
我六点起床,转一圈,七点钟,包子按时给你买回来。
那好吧。
女儿在疾控中心上班。因为最近的疫情,她们单位没有上班下班的概念,上班的时候上班,下班的时候也是上班。每次回家吃饭时,我们饭都吃完了,她还在打和疫情有关的电话。
疫情爆发两年来,高铁站乘客的登记工作,一直是她们单位负责。乘客登记工作,不需要什么特殊的专业知识,一般人都可以胜任。在疾控和医护人员特别紧张的时期,让疾控和医院去做乘客的登记工作,既不专业,也是对医疗资源的一种浪费。好在现在的领导已经觉悟,这一次疫情爆发后,这个工作分派给了县上其它单位。但是,女儿的单位要承担登记人员的培训。疫情期间,乘客登记是一个繁琐、辛苦而且危险的工作,大家都不愿意去,每个单位在选派登记人员时,就无法确定固定人选。每天去高铁站登记的人员都不一样。每天早晨和中午,女儿单位都要派人前去培训。这一周,女儿负责登记人员培训,每天早晨七点,要准时到达高铁站。
女儿正在孕期,经常恶心呕吐,不愿吃东西。疫情形势严峻,单位每天都要加班。每次见到不胖反瘦的女儿,她都会说,瞌睡,想去睡觉。女儿说,如果不是单位看她怀孕,照顾她,这一周肯定都是通宵加班。对于我来说,除过上班时间,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准备接送女儿上下班。
 
一觉醒来,微信上有女儿的信息。
早晨雨大的话,你就不去给我买包子了,我吃面包。
信息发来的时间,04:51。
难道下雨了。仔细听,外面的雨棚上好像有声音。肯定是下雨了。女儿半夜给我发信息,肯定是半夜的大雨吵醒了她。春天的大雨,春天的大雨能有多大呢,能大到无法上街吗。现在不到六点,女儿肯定还睡着。我回信息,不要紧,一会就去买。
 
路面已经湿透了。路面上的小水潭在路灯的反射下,幽幽地闪着微光。雨还在下着,细细地无声地下着。有声音,声音是树上的鸟儿发出的。凌晨的寂静里,鸟儿们的叫声格外清脆。它们躲在树枝间,难道不怕雨水打湿了自己的羽毛。有人。不论我起得多么早,在青少年活动中心门前的树下或者路上,总能看到一个黄色的人影。每次看到我,她总要停下手中的扫帚,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每次看到她,我也会停下匆忙的脚步,喜笑颜开地和她说几句。我知道她姓雷,是一个清洁工,和她有关的其它事情,我一无所知。
这是星期六,除过雨点滴落的声音,四周都静悄悄地。那些经常早起运动的人,因为下雨还在床上做梦。车都在路边树下,一动不动接受雨水的滋润。我看看时间,绕运动场外面一周,来到法院门旁卖包子的地方。门口是黑的,里面有幽暗的亮光。看到里面有人,我打开门问,有包子吧。她说,包子有,是冷的。什么时候有热的。今天周末,七点后才有热包子。
经常光顾的面皮店里有光。看了门口招牌,才知道这家面皮店里也卖包子。问了店家,包子刚出笼,是热的。心里顿时舒了一口气。
 
人与自然博物馆旁的小花园,天天看它,却从来没有进去过。花园里没有花。或者有花,只是没有到开花的时候。走上那个圆形的台阶,走到灯柱跟前。摸一摸白色的灯柱,灯柱上是雨水。一个姑娘从黄家沟路口下来了,但她去了县城方向,她不是我女儿。沿着小花园转了一圈后,站在花园口,我看脚下的水渍。一条小水渠把花园和108国道隔开。虽然下着雨,水渠里却没有哗哗的流水声。水渠里的水流细小,细小到没有声音。国道上也没有行人,偶尔有车辆经过,都开着大灯。
我解开外衣,把包子捂在怀里。
又有人从黄家沟路口下来了。
那是女儿。女儿没有打伞。
为什么不打伞。
没有下雨了。
没有下雨了吗。
大雾阻碍了我的视线,我收起伞,是没有下雨了。潮湿的感觉不是下雨,而是空气中弥漫的水汽。她们单位的车来了,看着女儿上了车,我觉得,应该去对面的河堤上走一圈。
 
加油站对面的柳树发芽了。柳条不再是光秃秃的了。仔细看,嫩芽上的雨滴和嫩芽一样的透明。想起一周前的早晨,同样是雨后,同样是这棵柳树上的雨滴,和现在有所不同。是这些薄如蝉翼的嫩芽改变了雨滴的颜色和形状,还是时间改变了我的视觉。是一周来的经历改变了我的想法,还是雨滴本身发生了本质的变化雨滴已经不是一周前的雨滴了。椒溪河里依然是一河的石头,石头上依然罩着春天的水雾。我想,这石头和水雾,也不是一周前的石头和水雾。它们比一周前,应该温暖了许多。
一只小鸟在汉白玉栏杆上跳来跳去,它没有叽叽喳喳乱叫。它是怎么了。沉默。在沉默中,感觉自己的听觉正在捕捉那些听不到的声音。雾气蒸发的声音,嫩芽伸展的声音。我产生了错觉,认为沉默中也能听到声音,认为只要移动和变化,就会发出声音。
 
教学楼下的梅花,一周前就已经开了。人们观赏和拍照的时候,我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现在没有人,我就站在梅树下。繁茂的花朵和黑色的树枝都被雨水浸透了。让人心惊的是,每株梅树下,都是血红一片。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片花瓣。它并不是血红的颜色,它是是淡淡的粉红。它的表面已经被雨水湿透了。它的里面也应该是水做的。在我温暖的指尖上,它很快就改变了颜色。它开始渗血,颜色变深,成了暗黑色的花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好丢掉它。擦掉手指上的颜色。我上楼,进了办公室。
一缕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我离开电脑屏幕,打开办公室的门,看门外的阳光。阳光照在学校后面白色的院墙和山壁上。院墙是旧的,山壁是新挖的山壁,刚用石头和水泥砌护过。阳光从那里反射回来,穿过院墙里面的树林和树林的水雾,射进楼下阴暗潮湿的地方。楼下竹林旁边的护坎上,悬挂着一丛金灿灿的迎春花,教学楼的西北角,耸立着一株白色的樱桃。它们和平时看到的不一样。经过雨水的冲洗和阳光的修饰后,它们显得特别粉嫩水灵,特别光彩照人。
2022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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