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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访谈︱邵纯熙:被历史洇灭的余姚民国士子—《余姚老照片》引出的故事



邵纯熙:历史洇灭的余姚民国士子

——《余姚老照片》引出的故事

作者:邵立新

选编:符利群

把历史变为我们自己的,

我们遂从历史进入永恒。

——雅斯贝尔斯《人的历史》

“月色朦胧,星光稀微,晓风清淡,薄云斜飞,余前门之景物,可于黎明中玩赏之,然非流览月色星光、晓风薄云,是要在地下拔除青草,做环境卫生工作,此任务是由俊英负责,德生、基生协助行之,我则在旁约略整理之。……”

“山静如太古,日长似小年。此刻划山居夏日的情况,使余炎日在村居中亦有此种感觉。惟山中有松杉梅竹之类叶青阴密凉风送爽,人稀声少,殊为静寂,而村居远离闹市,只见天际白云,片片飞渡,一二燕子,出没其间,寒蝉高噪,令人意远。……”

——摘自邵纯熙日记


【编者按】日前,陈元振先生编著的《余姚老照片》出版并展览后,社会各界引起了强烈反响。旧人旧事旧物虽艰俭清贫,却令人追忆,黑白影像呈现历史兴衰,人世变迁,草木枯荣,潜隐着人们弥足珍贵的昔日情怀。

“苍苍文艺”公众号访谈陈元振先生并推出《追忆余姚老照片的似水年华》后,亦得到各界人士关注转发。读者“琴韵书声”惊喜地称《余姚老照片》的“余姚县府前路中心小学40周年留京同学纪念摄影”上有她的祖父。琴韵书声本名邵立新,其祖父邵纯熙。

邵纯熙,(18961974)余姚邵氏家族后裔。1911年考入余姚县立高等小学校(即府前路小学、余姚东风小学)。1913年考入浙江省立第四中学校。1917年至1919年在余姚国民小学任国文图画教师。1919年秋考入北京大学经济系。1925年秋留学美国,先后就读于美国芝加哥大学、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19292月毕业回国。懂英、法等五国语言,国学、书法、国画颇有造诣,文采淹然,堪称余姚一代民国士子。

“纯熙”二字出自诗经《周颂·酌》:“时纯熙矣,是用大介”。纯:大。熙:光明。

“苍苍文艺”根据原作者邵立新对其祖父的系列回忆文章选编本文,以第一人称叙事。

  


  余姚县府前路小学40周年留京同学会(1937年)。该校前身是创办于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的达善学堂,现东风小学。中排左三邵纯熙,左四陈之佛(现代美术教育家、工艺美术家、画家),右二黄云眉(著名历史学家,明史、清史专家和史学教育家)

一、《余姚老照片》引出的回忆

细雨绵绵的深秋,我独自漫步古城江边,信步跨入朋友的书画店。那天,朋友正好接收了一笔业务,为一批老照片配框。

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隐藏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翻看到一半时,我随口说:“也许会有我认识的人呢。”没想到竟然看到了一张令我跃雀的照片,居然有我的祖父(邵纯熙),还有我曾经写过的画家陈之佛先生,两人紧紧挨在一起。我的激动感染了朋友,她也为我高兴。

不久“余姚老照片”展览在“青创园区”展出。我看到了作家苍苍的微信访谈《陈元振:追忆余姚老照片的似水年华》。更欣喜的是,我祖父与陈之佛先生的这张照片正巧被选在访谈文章里,配上了文字说明,这不能不说又是一个奇迹。

这张照片摄于1937年,是余姚县府前路小学40周年留京同学会留影。该校前身是创办于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的达善学堂,现东风小学。按此推算,我祖父与陈之佛先生当时都只有41岁,正是风华正茂。照片上还有著名历史学家、明史、清史专家和史学教育家黄云眉先生。也许其他人也很有成就,只是我们不知罢了。

尽管已经匆匆看过老照片,我还是怀着虔诚的心去“青创园区”欣赏,这也算得上是对征集者陈元振先生的尊重吧。我不明白的是,这么有意义的展览怎么不放在市中心呢?如博物馆。当然,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我只是敬重于陈先生的付出。无论如何,能征集到这么多的老照片,肯定是花了陈先生很多心血的,这在苍苍访谈里已经有了解答。

陈先生作为一位公务人员,而且还是一位领导,能在业余时间有如此爱好,据说已陆续出版了几本书,这不能不说是有着与电影明星陈道明一样的情怀。看到鲁旭安先生在朋友圈上说:“余姚的功德簿上应记上元振先生的一笔。从官者应懂点文武。”我深以为然。

 


年轻时候的邵纯熙↑

二、祖父是李大钊的学生

我祖父1919年秋在上海考入北京大学经济系,毕业后留学美国。这期间,祖父聆听了李大钊先生讲授的“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这一课程。

那年的校长是蔡元培先生。我祖父融入于学术繁荣、风景秀丽的北大是一生的荣耀。根据确凿的证据,当时教祖父的一位是李大钊先生,一位是胡适先生。

祖父入学那年正好爆发了“五四运动”。在当时,马克思主义思想如星星之火已经漫延到中国,“社会主义”一词开始在中国传播。《李大钊文集》中的《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一文(《李大钊传》第八十七页,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四月第一版),就是李大钊先生的授课内容,时间是19239月至19246月。

我祖父作为李大钊先生的学生,详细记录了李大钊先生的授课内容,出版方就是根据我祖父的课堂笔记刊印的。当时,出版方想收购我祖父的原稿,祖父舍不得,因为现存的原稿是祖父根据课堂笔记,再用毛笔一字一字写成的,是祖父心血的结晶。但祖父是善解人意的,还是抄录了一份寄至上海图书馆,于是就有了《李大钊传》中的这一篇重要文章。

我在中共中央编译局的网站上看到《中国近代报刊对马克思主义译介与传播研究》一文内提到:“这一时期,不少学术类报刊刊载了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文章,《北大经济学会半月刊》发表了邵纯熙(祖父)的《马克思主义之重要学说》(192455)。”可惜我没能找到这篇全文。

除此之外,祖父还与他的同学们研究歌谣。北大《歌谣》周刊创刊早期有过一次关于歌谣分类问题的讨论。参加这次讨论的主要有四个人:邵纯熙、白启明、刘文林、常惠。

祖父在《歌谣》第13号(192348日)上发表《我对于研究歌谣发表一点意见》:“民俗不但随时而各异,亦随地而变更,处于流动性状态的。古语说:'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又说'异方异俗’。足见社会上,此地与彼地的民俗,一定是不同的。可是要知道民俗在社会上,很占重要势力,故不得不研究民俗学;欲研究民俗学,又不得不研究歌谣。因为歌谣完全是表现民俗的一种东西,代表各地风俗人情的特色,最为鲜明。所以我们研究歌谣,是为民俗学立一基础,能将各地的歌谣,收拾整齐,对于民俗学不无贡献了。”

可以想像,在北大绿树成荫的燕园,在风景秀丽的未名湖畔,留下了我祖父与同学们的足迹。也许,他们坐在未名湖畔的树下各抒己见,一起研究歌谣;也许,他们聚在教室的某个角落,群情激昂,一起畅想社会主义。

1965年9月,邵纯熙(右一)与张世良在龙泉山龙山画社。当时张世良向邵纯熙学画↑

三、祖父与陈之佛的交集

中国著名工笔花鸟画家陈之佛先生是慈溪人,与我祖父有交情。我父亲说:“你祖父与陈之佛是画友,在重庆时交往甚密。”

陈之佛先生是专业的画家,而我祖父因父母阻止他学画的原因,没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美术专业,但对书画的爱好却是骨子里的事。

我祖父与陈之佛先生的交集主要在抗战时期。因祖父就职的道淮委员会于193612月底由江苏淮阴迁至重庆,于是祖父也随去重庆工作,至1945年辞职。而陈之佛先生是1938年到达重庆的。因为是同乡同学,祖父很快与陈之佛先生联系上,成为画友、好友,切磋画艺,回忆故乡的点滴,可谓是他乡遇故知。

2010年夏,我曾在网上搜索到一幅祖父的山水画,由雅昌艺术论坛和拍拍网在拍卖,标价5000元。我去电向在湖北武汉的拥有者——万先生询问画的来源,他说是母亲传下来的。可惜的是,因上世纪众所周知的原因,祖父收藏的名家画作,或许其中也有陈之佛先生的画作,都灰飞烟灭了。

我从网上查到,祖父的“行书·镜心·水墨纸本”和“国画·镜心”(39. 5×29cm(小)、40.
5
×49. 5cm)作为由各位名家结集的155幅中的其中两幅,于201074日在西泠印社春季拍卖会——“近现代名人手迹专场”上拍出,总成交价672000元。其中也有同乡蒋梦麟先生的作品。这批作品后又由世纪盛唐拍卖公司“2013艺术品拍卖会”在北京亚洲大酒店拍卖。

这些书画作品的产生有历史背景,都是为祝贺陈其业先生七十大寿而作的。陈其业系陈果夫、陈立夫之父。陈其业先生也是位书画家,故而在他七十大寿时,与他有交往的各界名人雅士都以书画为寿礼相送,也就流传下了这些书画作品。我祖父送的作品如下:

祝贺陈其业七十大寿诗

漫意寻求勾漏令,台庐岁月最分明。灵芝采得盈盈翠,九转金丹却早成。

阅尽沧桑七十寿,无非济世踏红尘。还乡不必全衣锦,仙服緋緋羡煞人。

似海繁华视等闲,悠然自得养苍颜。清泉瘦石重回首,消得乡心只放鹤。

临水登山野趣生,江南草长忆茏葱。圣湖秋色应如旧,洗尽胡尘看故城。

勤士老伯大人古稀纪念

浙水灵钟通德门,太邱道广自浑浑。勋高麟阁推棠棣,位重凤城仰桂荪。

应醉流灵驻日月,定憎风火老乾坤。他时东下收京去,再祝华封杖国尊。

光阴如梭,当年风流倜傥的先辈们音容不在,留下的书画作品依旧熠熠生辉。


邵纯熙的书画作品↑

四、祖父的命运流变史

北大的六年是祖父最幸福的六年,也是祖父收获爱情的时期。这段时期的生活轨迹我无从考查,从留下的五六十年代的几本日记中,还能看到一些痕迹。

求学期间祖父租住在北大附近的张府内。我祖母,就是张府的大小姐。祖母的祖父、父亲都是清朝的官员,当时张府有房屋100多间。可见祖母的生活该是如何的优越。

其实当时祖父已在家乡结婚了,因没有儿子,故又娶了我祖母。我不知道祖父祖母的爱情是怎样产生的。我很佩服祖母的勇气,嫁给我祖父后,抛弃了富贵生活,跟随我祖父辗转南北。

1929年9月,祖父经人介绍进入道淮委员会(后改为治淮工程局),在江苏淮阴工务处担任簿记和会计工作。祖父在此期间曾集体加入国民党。祖父在解放后回姚,不断写思想检查,不断反思,以证明自己的政见。

1936年12月底,道淮委员会迁至重庆,于是祖父也随去重庆工作。1938年1月,道淮委员会又迁至四川綦江。1940年,我父亲在綦江出生,祖父生子的愿望终于实现了。1950年后祖父带着一家人回余姚老家。

祖母随祖父回到余姚,却开始了与祖父分居的日子。因为祖父的前妻还健在,政府只允许祖父与一位妻子同住。可以想像,祖母内心是多么痛苦,幸好有我父亲和小姑陪伴。祖母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都远在四川,思念如水,却流不到千里之外的女儿心田。祖母只有在祖父的前妻去世后,才得以与祖父一起生活,但这样相依相伴的日子相当短暂。

祖母从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转变成置身烟火的人妻、人母,这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啊。祖母终于没有等到日思夜想的二女儿,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因病去世。祖母去世后,祖父的内心更加落寞了。那时,祖父的父母、两位妻子都已去世,留下的只有七位儿女中的两位。偌大的家庭,只剩下三人相依为命,同甘共苦。

从祖父留下的日记中,可以反映出祖父当时的心境、生活以及社会状况。

1958年7月6日,“……乃时忽得蟾蜍一头,可抵草一百斤,即同行交入五一社。统计前后,割草193斤……”

1958年7月7日,“早晨又至毛豆地割青草,然不多,忽又捉得蟾蜍一只,持之归,连基生所获,共五头,合五百九十三斤草,草任务已完成。……赴市归来,遇见姜枝先先生,告余现在所办之姚江大学,仅医务文学二科,以后当陆续办理其它各科。……”

1958年7月19日,“接到政协通知,定今晚七时召开各阶层代表座谈会,讨论美帝侵略黎巴嫩共和国事件,并附姜先生信,要余准备有关阿拉伯国家的材料。……”

1959年1月1日,为1957年冬所作诗改诗:

其一:一夜狂飙撼古楼,纷飞白雪卷山头,黎明欲起畏寒冷,画意诗情(物)外游。(括号内字为不确定字,下同)

其二:寒月照窗冷气乘,梦中捉贼警邻朋,明(看)白日画公案,笔下饴情不足凭。

其三:可冻濡毫费旧章,宣传画意事难量,模糊字句须研讨,图(里)精神约不详。

其四:寒气袭人冻欲疆,寻柴烧炭北窗凉,冰成笔下画难作,归去一声返故乡。


 邵纯熙仅存的日记

当时,祖父回姚不到十年,期间的心情也许可以用“日长似小年”来形容。回到余姚,就被戴上了“地主”的帽子,土地被没收,房屋被瓜分。祖父只能默默承受。

在祖父的日记里,记载了一段做家教的日子。时隔这么多年,我想起来仍然觉得心酸。祖父做家教是迫不得已。当时祖父找到了去某校教书的职位,可一轮调查下来,说祖父的政治条件不合格,不能做老师,这对祖父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祖父也曾向杭州某翻译所寄去简历。凭祖父懂英、法等五国语言的水平,去翻译所应该没有任何问题。然而,还是因为家庭成份,再次被拒之门外。

在朋友们的帮助下祖父办起家教。一个有着抱负的知识分子为学生做简单的家教,真正的大材小用。可家教也是暂时的。祖父还是发挥了绘画技能,为各单位画宣传画,赚上几块钱。

在我的印象中,祖父的模样就是瘦高个,穿着皮大衣,留着一缕花白的、长不过两寸的胡子。祖父的胡子,也是我与弟弟玩耍的道具。我俩喜欢坐在祖父的膝盖上,为祖父的胡子编辫子,比赛谁编得更好看些。祖父总是乐呵呵地随便我们摆弄。

祖父的牙齿打我懂事起,已经是一颗也没了。过年时,面对香喷喷的瓜子、花生、炒豆之类的年货,祖父也只能闻闻香味了。我与弟弟抢着把这些食物嚼碎了喂给祖父吃,祖父笑咪咪地接受我们的馈赠。我们还不忘问一句:“爷爷,香不香,好不好吃?”祖父一边点头一边回答“香,好吃,好吃。”于是全家人就开心得哈哈大笑,这其乐融融的场面,应该是祖父最最幸福的时刻了。

我与祖父每天的生活从早餐开始。早餐后,有时候随祖父去他的朋友家做客,有时候逛龙泉山,逛街;更多时候是回家后看祖父画画。北窗外有小朋友探上头来,拿着糖果纸让祖父给画上小鸟什么的,祖父很乐意,三笔两笔,糖果纸上就出现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满足了小朋友们,也满足了祖父。

1974年秋,祖父得了感冒,一直不见好,卧床不起。父母在外,当时也不能请较长时间的假回来照顾。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是,祖父身边没现钱了,想去银行取2元钱,但自己又走不动,想让邻居姐姐帮忙去取,但她说从来没有去过银行,不会取。

想想也是,当初的农民家哪有钱存银行啊。而我又小,也害怕去银行取钱。我们暂时没钱可用了,只能等我父母回家。等到父母回家,送祖父去医院,医生告知已经由感冒转为伤寒了。当时伤寒是绝症啊。

祖父因为烧得厉害,很想吃西瓜。我父亲跑遍了整个姚城,竟然找不到一个西瓜。祖父就这样带着深深的遗憾,在子夜时分离开了人世。当时我也一直没睡,陪在祖父身边,只听父母轻轻说了句:“你爷爷走了。”我竟然没哭,这是我至今想不通的事,可能觉得老年人去世是正常的事吧。当时只觉得祖父像是睡熟了一般,很安详。

我对祖父的了解是粗犷的,只能是个大概。尽管如此,却也能通过祖父的一生依稀了解那个年代的历史,希望于已于人都能有所帮助。

作者琴韵书声(邵立新,右一)与祖父邵纯熙(右二)、弟弟(左二)、父亲(左一)↑

【编后记】邵纯熙先生的国学功底深厚,文采斐然潇洒,令人击节赞叹。一个懂五国语言、学贯中西的民国知识分子,后半生以“捉蟾蜍抵草”为营生,境遇苍凉,令人堕泪,这不能不说是时代的悲歌。

邵纯熙的命运,折射了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整体命运流变史。他们曾经青春激情,满腹经纶,热心报国,却因时局的巨大洪流旋涡,个人命运挟裹其间,身不由己,或被抛至不知名处,或成泡沫浮尘,或侥幸全身而出……

每一张老照片的背后,隐藏着太多我们不可知的悲欣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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