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五月夏初的清晨，芦花吐出青绿绿的穗，高粱茁壮得像一把把朝天的绿扫把，空气里散发着慢慢温热起来的青草气息。钓叟手执一根青绿竹皮的细枝钓竿，腰间系一只鱼篓，脚蹬草履，身披羊皮袄，走向不远处的湖泽——汉朝的人民这时开始换掉厚厚的冬装，穿上轻薄的青布衫，钓叟仍保持他一年四季不动声色的装束，并且他的羊皮袄是反着穿的。
严子陵：云山苍苍江水泱
符利群
【富春江】
千百年来，人民津津乐道于他反穿羊皮袄的怪诞行径时，总是理所当然地认定此乃高人隐士的独特姿态，且非此无以彰显其特立独行。事实上，钓叟走羊皮袄也走的真正原因，其一，羊皮袄是钓叟唯一值钱的财产，纵然荒郊野外，也不得不防顺手牵羊的。许多年后一个叫李白的诗人有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诗，这不能不说，钓叟亦有这般潜藏于心隐秘而不欲与人语的念想；其二，钓叟有时坐于湖滨三天三夜，日听风声鹤唳，夜听水声拍岸，一件羊皮袄亦可抵挡几分水湿风冷。
钓叟用钓竿根部点着地，以竿为杖，拨开湖泽延伸的枝枝叶叶，辟开缠脚绕膝的水生植物。野径无人的湖泽边，六十多岁的他突然成了灵捷无比的孩童，只将身子虚虚一闪，便没入其间。仿佛他天生是山水是江河湖泽的一部分。野树略晃了晃，飘落了两片去岁不曾坠落的叶子，仍归于静寂。
夏日的水土肥厚得很，极养物，一根竹筷插在土里，都能抽出嫩生生的笋芽。前几日刚淹过脖子的枝枝叶叶，此时已然淹过了头顶。如此，钓叟把自己藏得很深。若潜于水草底下的鱼。哪怕是掠过芦苇丛的飞鸟，也发现不了与水草与湖泽融为一体的他。钓叟很满意这样的生存状态。
他在熟稔已久的石墩子上坐下。石墩是他从山上捡来的，抱小羊羔似地小心地揣在羊皮袄里。赶了半夜山路，半夜水路。当他觉得背脊微微出汗的时候，肢体疲乏的时候，在湖泽边搁下了石墩。这一搁，就此暂留。
暂留是因为，钓叟的潜意识里，隐隐觉得这湖泽到底还不是终归之所。
【富春江】
至于终归之所在哪里？钓叟往空茫无垠的湖泽望去，抛出了细长的钓纶，寻思着那里应比隐秘更隐秘，比幽寂更幽寂。他这一生只愿与山水为伍，与江湖林泉为侣。为此，他与妻子梅氏，一名道学精深的道士的女儿分别很久了，久得甚至记不清她的面貌与言语。
钓叟这时看到了钓竿周围有涟漪微泛的迹象，有鱼吞了饵。钓叟不急不徐地收起钓竿。钓竿在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形。一尾肥美的鱼结实地咬着钓纶，甩着滴水的尾巴，在空中活脱脱地舞蹈。钓叟摘下鱼，放进鱼篓。随后收起钓竿，取下了钓纶，往浩渺湖面，抛出了不丝之竿。有了足以果腹的食物，他不再钓第二条鱼。
此时他钓的是一份闲情，一份逍遥游。他微微闭目，将元神收纳于心。
钓叟听到了芦苇拔节的声音，听到了鱼群在水草之下的唼喋之声，听到了掠过芦苇丛的夏季风带来的远方声息。
他渐渐觉着自己的身子在一团柔白明亮的物事里浮游，仿佛是一只鸟穿过云层。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灵活地穿行于湖泽，拨开水草，一只白羽飞鸟掠过钓叟头顶的芦苇丛，须臾又飞转回来，低低地在他头顶上方盘旋不去。
【富春江】
宋人旧卷中，有这样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可容他人酣睡。是说自己的地盘，由不得他人染指半寸。这话放在两千多年前的汉光武帝刘秀身上，卧棍之侧的那人岂止是酣睡，简直就是肆无忌惮放荡不羁到了极点。这家伙不但发出粗鲁的鼾声，还把臭烘烘的脚丫子搁到皇帝老儿的肚子上。刘秀没动怒，没觉得犯上作乱，还不敢有太大动作，唯恐惊醒了他，并且轻轻抚弄老同学的脚，感叹这家伙还没改掉读书时粗放的脾气。
这个把脚丫子搁在皇帝肚子上的余姚人叫严子陵。
说到严子陵的姓，还有赘言须叙。因汉明帝的名字叫刘庄，为避讳，汉时庄姓即改为严姓。故史上有“庄严是一家”之说。西汉武帝时，严助任会稽太守，遂迁居到余姚，世系繁衍，成为余姚一大严姓氏族。严子陵是严助的第六世孙，名遵，字子陵，在世时叫庄光。
汉元帝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的八月，严子陵出生于会稽郡余姚县。严子陵的父亲因任河南南阳郡（今河南南阳）新野县令，严子陵童年时就跟着他老爹住在新野。少年时代的严子陵对学问有异乎寻常的热衷，只要是有学问的人，不管年纪比自己大还是小，路远还是路近，他都乐嗔嗔地跑过去，跟人家讨教，与之结识交往。
再来说说另一个叫刘秀的人。此人于公元前5年出生于南阳郡蔡阳县，因家乡连年灾荒，时不时有土匪强盗搔扰民生，刘秀只好随家人逃到邻县新野县。一路上常拔野草充饥，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苦难生活。机缘凑巧，严子陵与刘秀恰好在同一学馆读书。是不是同桌倒没有考据，但两人在绿荫油然的窗下读书，同窗之谊毫无疑问铁实地结下了。
【富春江严子陵钓台】
那时候严子陵家境尚好，刘秀则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穷光蛋。严子陵就时常拿好吃好喝接济这位小兄弟，更将自己学问所得倾囊相授。没多久两人又一起往河南汝南拜师求学。这时候严子陵的学问已愈加深厚，是远近闻名的学者，而刘秀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屁孩。两人虽然年龄相差三十二岁，但因志趣相投而成忘年交。这里顺便提一句，当时读书求学问没有学龄学籍之别，书馆中既有垂髫小儿，也有青壮年，甚至还会有鹤发老者，只要心向学问，皆可成青青子衿。
几年后严子陵随父回家乡余姚，两人依依话别。
余姚当时有个道学士梅福，为求得道学精深，从江西九江跑到四明山隐居。严子陵拜梅福为师，开始对道学孜孜以求。教着教着，梅福把少年有才好学上进的严子陵教成了自己的女婿，把第二个女儿嫁给了他。
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在这时候影响了严子陵。“无为而治”核心是顺乎自然，按其固有规律办事。这种道学思想，最终影响并成全了严子陵其后归隐林泉的终极理想国。
读书求学问似乎成了严子陵的重要生活方式，从没想过拿学问去谋得一官半职。好在他的妻子梅氏深得道士老爹的教诲，心性淡泊，从未拿着鞭子鞭策自家男人卖文为生。为求得更高深的学问，严子陵常出外游学寻访名师。这年来到长安，巧的是刘秀也在长安攻读。两人再成同窗。严子陵精研史政诗文，个性沉静文雅。论天下局势，引经据典，思维严谨。刘秀才兼文武，为人宽厚。与严子陵相比，虽少了几分博学多才，但习武之人对世事风云自有独到见解。两人共研学问，放学后勾肩搭背到长安酒肆喝酒，有时还会到乐坊门口听靡靡之音，好得简直像穿同一条裤。
【富春江严子陵钓台】
这时候他们还结识了一个叫侯霸的朋友。此人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极重名利，又善于掩蔽自我。他见二人谈吐非凡，断定日后将有起色，便与之逢迎结好。三人各具秉性，谈天下论时势，交谊融融。
汉元始二年（公元2年），西汉王室外戚王莽窃取政权，阴谋篡位。严子陵的道德学问此时闻名遐迩，王莽多次聘请严子陵助一臂之力。严子陵直接拒绝，隐名换姓避居僻乡，摆脱了王莽的羁绊。六年后王莽称帝，投机分子侯霸趁机投奔王莽。刘秀却参加了绿林起义军，决心推翻王莽政权。刘秀先后五次邀请严子陵到军营商议军兵大事，出谋划策。严子陵“无为而治”的思想对刘秀的中兴事业给予了“无为”性的支持。
公元二十五年，刘秀击败王莽，削平群雄，中兴汉室，在洛阳建立东汉王朝，成为历史上有名的汉光武帝。江山百废待兴，帝座的基座此时很不结实，光武帝求贤若渴，特别渴望老同学严子陵能够辅助朝政，便派人四处寻找。可严子陵不愿沾皇帝同学的光，隐姓埋名四海云游去了。
光武帝下重金描画像寻找严子陵。全国各地的村头屋后、大街小巷以及歪脖子树贴满了他的画像。于是很多人不务正业，农民扔掉锄头铁耙，渔民樵夫扔掉渔网柴刀，做生意的扔掉秤杆，做官的关上衙门，到处寻找严子陵以求得重赏。人们见面的第一句话从“你吃了吗”，变成“你找到严子陵了吗？”
后来有人在山东齐国发现一个反穿羊皮袄、戴着斗笠的老头在湖旁悠哉游哉地钓鱼，从画像上来看像严子陵。光武帝想五月还披着羊皮袄，如此行为怪癖的家伙很有可能就是他，便马上派出使者，备上马车，带上表示尊贵的玄色丝绸礼物，前往齐国延请这位垂钓者。老渔翁优哉游哉地顾自钓鱼，只说自己是山野之人，志在江湖乐在山水，断然拒绝应召使者。
【富春江严子陵钓台】
光武帝连派了三次使者敦请严子陵，带上亲笔信，信中写道：“古代有作为的君主，必定有召请不到的臣子。我怎敢让子陵为我的臣子呢？只是我现在建设鸿业大基如履薄冰，如身上得了疥疮，需要有人辅助。虽然身边有不少皇亲国戚，但你与我是少年旧友。像上古高士许由不受帝位这样的清高风尚，不是我敢奢望的啊。”
严子陵挡得住帝王的威仪，挡不住同学少年的旧谊，终于来到京城洛阳。到京城后，他说旅途劳累亟需休息。光武帝只好把他安置国宾馆休息。
严子陵刚在卧榻睡下，司徒侯霸派亲信侯子道带着信来看严子陵。这位严子陵在长安读书时的旧友此时已成为汉室的国务院总理，他在王莽失势时及时转风使舵，向刘秀靠拢，凭着厚黑术一步步爬上司徒宝座，位极人臣。因着旧识情谊，刘秀反倒欣赏侯霸的识时务。
侯霸极欲讨好严子陵，又放不下大司徒的架子，于是派部下请严子陵。信中说因事务繁忙不能亲自拜访，请严子陵进司徒府相叙。侯子道进了房间，严子陵躺在床上。侯子道向他行礼，说明来意，递上侯霸的信。严子陵懒懒散散地坐起，打着呵欠擦着眼屎，既不接礼也不回礼，斜坐床上看侯霸的信。
严子陵扫了两眼，淡淡地对侯子道说：“君房兄当官的瘾重，是个官痴。现在位列三公，这个痴病好些了没有？”侯子道追随侯霸多年，哪会不懂得话中话，又不敢当面顶撞皇帝请来的大隐士，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释：“司徒公身为国家栋梁之臣，怎么会痴呆呢？”
严子陵又问：“君房兄派你来，有啥要紧事？”侯子道说：“司徒公听说老朋友来了很高兴，本来想来看看你，但是事务实在太忙抽不出身。请你今天晚上到司徒公家，见个面好好聊聊喝喝酒，他藏着多年不舍得喝的杜康酒，请先生千万不要推辞！”
【富春江严子陵钓台】
严子陵笑着说：“刚才你还说他的官痴病治好了，这个毛病还是没好呀。皇帝要见我，征召三次我才勉强进京，还不肯见他。你想想，天子我都不愿见，还会见他这个臣子吗？”侯子道如挨了一记耳光，红着脸请求：“请先生给司徒公写封回信吧，要不我回去无法交差呀。”
严子陵慢条斯理地说：“我很久没有握笔了。就说上几句，你替我写吧。”侯子道准备好笔墨，严子陵口授：“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意思是说，你已位居司徒要职，很好。你应以仁义之心来辅助天下，不应老对皇帝阿谀奉承，一味顺着圣旨办事。口气挺像老子教训儿子，上司吩咐下属。侯子道没想到是这么几句，又请求：“先生你再多说几句吧，这么少，回去也不好交差。”严子陵生气地说：“你当菜市场买菜啊？可以讨价还价！”说完倒头又睡。
侯子道向侯霸添油加醋地描述严子陵如何傲慢无礼。侯霸认为这是挖他的旧疮疤，恼火地将严子陵的纸条禀告光武帝。光武帝确实比侯霸气度大，看了纸条只呵呵：“狂奴故态耳也。”意思是说这正是我老朋友的旧脾气。
光武帝亲赴国宾馆看望严子陵。严子陵像中了睡魔，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从早上睡到傍晚，好像他来洛阳的任务就是睡觉。光武帝一直耐心地等在床边，时间一长他也靠在床沿边打瞌睡。
醒来后光武帝抚摸着严子陵的肚子叹：“老朋友啊，你为什么不肯出来辅助我治理天下呢？”严子陵费力地睁开眼睛，带着惺忪的睡意瓮声瓮气说：“从前唐尧是天下明君，德行远闻，曾想把天下让给巢父，可是被巢父拒绝了。人各有志，你何必苦苦相逼呢！”光武帝叹息：“子陵，我身为皇帝，竟然也请不动你，肯不肯做官随你，那么进宫畅叙旧谊总可以吧！”
次日严子陵进宫，两人回忆同窗往事，细数少年变故，感叹世事无常，往日情谊又涌上彼此心头。说到自己，光武帝不免有得意之色：“朕现在与读书时相比有什么不一样？” 严子陵淡淡地说：“你比过去胖多了。”刘秀很尴尬。
身为九五之尊的刘秀早已超越了少年时“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远大理想，做了比执金吾还要大的皇帝，并且少年情侣阴丽华也如愿以偿成了他的贵妃。
【富春江严子陵钓台】
这天晚上，两人同榻而卧促膝谈心直至深夜。严子陵睡到半夜，索性把脚搁到光武帝的肚皮上，鼾声大作。光武帝毫不介意，还抚着他的脚感叹，心里暗骂这家伙还像少年时那样没洗干净脚。
第二天，观察天象的太史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不得了不得了，微臣夜观星象，发现有客座星犯帝座星甚急，怕是要出大事。”刘秀哈哈大笑，说：“这是我和子陵同睡啊，难道就上感天象了吗？”
严子陵却料定其中必有缘故，他看到了小人的倾轧，官场的险恶，执意不肯再在洛阳留下去。刘秀硬要把官帽往他头上戴，任命他为御前谏议大夫，职掌议政，就是专门向朝廷和皇帝提意见的官员。严子陵以回家侍奉母亲、无法胜任为由坚拒，在一个静寂的黎明悄然离开洛阳。怕刘秀再来余姚征诏，他悄悄来到桐庐富春江畔，耕读渔钓，过起了真正隐居的生活。
隐居富春江的事又被光武帝知道。刘秀的怀旧心结可能相当重，还死心不改地想请严子陵出山，便派人捧了锦袍玉带，到富春江邀请他再去京城相会。这天严子陵在钓台垂钓，太监策马来到，此人在国宾馆服侍过严子陵，便上前问好：“严先生别来无恙！” 严子陵假装糊涂：“这位公公来到荒山僻壤找哪一个呀？”太监道：“我奉皇上圣旨，带来锦袍玉带，前来请严先生出山。” 严子陵仍不肯相认：“这里没有姓严的，我是个钓鱼人。”太监趋前一步：“严先生，你难道不认识我了么？”严子陵只得笑呵呵地起身：“麻烦公公，请告诉皇上，这里只有钓鱼人，钓鱼人是用不到锦袍玉带的。”说罢拿过锦袍玉带，撕成条条缕缕，银光灿灿。丝条落在碧绿清澈的富春江中，顷刻间化成了一条条鳞光闪闪的小银鱼。据说，这种小银鱼只有钓台下的严陵滩才有，所以当地渔民叫它“子陵鱼”。当然，上述只是一则唯美的民间传说。
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冬，大雪纷飞，回到家乡余姚的严子陵冒雪出门去拜访朋友。他拐到姚江支流边的小路上时，忽见背后半里路外有七八匹马跑过来。严子陵仔细一看，领头那匹白马上的正是上次找他的使者。光武帝仍然十分想念严子陵。使者已去过他家，现在正朝着雪地上的脚印追踪而来。严子陵见江边泊着一只渡船，忙上船请摆渡的老头把他渡过对岸。上岸后向老头嘱咐几句，脱下麻鞋倒过来穿上，匆匆向陈山顶走去。使者寻到河边，发现路上脚印到渡口没有了，忙问摆渡老头。老头摇摇头摆摆手，使者又看看对岸雪地，一连串十分清爽的脚印，却是从陈山上走下来的。一帮人晕头转向，只好另寻他处。
后人在严子陵穿麻鞋上岸的渡口，建造了一座高大的“客星桥”，那陈山改名叫“客星山”，那一带地方，称为“高风乡”。建武十九年（公元43年），严子陵病逝于余姚老家，终年八十岁，安葬于姚城北面的客星山。刘秀闻讯后十分悲伤，下诏赐给余姚县钱百万谷千斛。
明代将严子陵祠建于余姚龙泉山上，成为历代祭祀严子陵的场所。四先贤碑亭的子陵碑亭额上镌“山高水长”四字，赞颂严子陵的品格如巍巍高山万古长青，如滔滔江水永不枯竭。对联“渺矣纶竿神汉远，依然城廓客星高”，意思是严子陵的踪迹缥缈与东汉时代一样遥远，高风永垂与余姚城廓一样长。
明代方正学的《题严陵图》诗这样写：“糟糠之妻尚如此，贫贱之交可知矣。羊裘老子蚤见几，故向桐江钓烟水”。这其实点出了严子陵秘而不宣的私语：刘秀尚能废掉未发迹前的糟糠之妻皇后郭圣通，另立美女阴丽华为贵妃，那么日后对贫贱之交的同窗的姿态可想而知。他做得出初一，自然做得出初二。
东汉以降，李白、孟浩然、范仲淹、苏轼、李清照、陆游、朱熹、赵孟頫、康有为等无数名人于严陵钓台凭吊。李白诗：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江。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孟浩然诗：钓矶平可坐，观其恨来晚。范仲淹任职睦州知州时，在严陵濑旁建了钓台和子陵祠，写有《严先生祠堂记》，中有：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余姚严子陵高风千古牌坊】
高风千古牌坊在严子陵故里，余姚姚北低塘黄清堰村，旧称皇亲堰。由此入村，南北跨江有一座“皇亲堰古桥”。石牌坊坐西面东四柱三间，正面上额镌刻“高风千古”及“为汉徽士子陵严先生立”字，背上镌刻“清节流芳”和“严子陵纪念坊”诸字，旁有“钦差提督军务浙江等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汉阳尹应元赐建，知余姚事晋江黄炎为汉徽士子陵严先生立”等字样。
石牌坊建于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为重修严子陵墓时同建，具有典型的明代艺术风格。主基稳实，细部镂空浮雕狮子滚绣球及鸟兽等图案，雕刻精巧，气势宏伟，颇具极高的艺术价值。
古往今来，中国隐士甚多，隐居文化堪称源远流长。《后汉书》说，“或隐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
无论在朝在野，中国文人无不以追崇子陵风骨为标榜，仿佛一旦精神归依，灵魂指向，即代言了自身的高洁。其实往深里想，这也显隐了中国文人极为纠结的身份价值情结。倘若三请四请严子陵的不是皇帝，而只是小县令小知府乃至当朝一品大臣，严子陵的声望断不会如此值得千古推崇。
说到底，皇帝的青睐于中国文人是天大的尊荣。饶是李白这样狂放不羁的天才，长久以来不被朝廷重用，苦苦熬到四十二岁，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兴奋不已，满以为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时机到了，立刻回到家中与儿女告别，豪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骨子里分明隐含着怀才不遇的幽怨。
【余姚龙泉山严子陵故里碑】
陶渊明曾试图“大济苍生”，晋末乱世没有提供给他施展身手的机会，因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做了八十一天彭泽县令，愤然离职归田园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估计五柳先生多少吹到了严子陵隐逸余响之风。
皇帝同学提供给严子陵的远不止五斗米，皇帝显然也比陶县令的顶头上司威仪得多，在没有任何可交换的诱因条件下，不因任何求志全道、图安激清，严子陵毫不足惜地放弃了一条看起来无比腾达的前程。他深知自己个性独立，久而久之，与光武帝必然会产生矛盾冲突。为了摆脱王权羁绊，把握一己命运，唯有避开“伴君如伴虎”的官场，唯有“归隐”之道走到天尽头。
择耕田钓鱼终老林泉果然是个明智选择，钓台比帝座更牢固更永久，富春江也比洛阳城清静得多。倘若择洛阳而居，东汉无非多了一名政绩出色的政客。择富春江而居，历史却从此落墨了一位千古高隐之士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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