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氤氲酒香，自王阳明诗集里袅袅散发，五百余年经久不散。
正德十五年（1520）“三月，（平定宁王后，王阳明）献俘赴南都，遂再往游九华山、齐山”。面对世事纷芸喧嚣，四周虎视眈眈，他悄然拂衣去，入山探翠微。
他先游庐山开先寺，再游东林寺，在东林寺题壁《游东林次邵二泉韵》：
昨游开先殊草草，今日东林游始好。
手持苍竹拨层云，直上青天招五老。
万壑笙竽松籁哀，千峰掩映芙蓉开。
坐俯西岩窥落日，风吹孤月江东来。
莫向人间空白首，富贵何如一杯酒！
种莲栽菊两荒凉，慧远陶潜骨同朽。
乘风我欲还金庭，三洲弱水连沙汀。
他年海上望庐顶，烟际浮萍一点青。
“莫向人间空白首，富贵何如一杯酒！”王阳明感喟，人世间功名利䘵皆白首尔尔，荣华富贵都不如一饮而尽的杯中酒。
酒，是王阳明诗词文的一种意象载体和精神意蕴，以酒寓意，以酒寄情，以酒载道，人世间的悲欣忧乐，都融于一杯杯绿蚁杯觞。
被贬至鸟不生蛋的瘴疠之地贵州龙场，栖身于草庵，下一顿饭还没着落，王阳明就端起脏兮兮的酒杯，喝得不知“白天黑夜”：“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
以下节选王阳明酒诗文，不以年代、出处划分。
“醉后飞觞乱掷梭，起从风竹舞婆娑。”（《次魏五松荷亭晚兴》）王阳明喝醉了酒，酒杯东倒西歪，几乎要当成飞梭随兴而掷了。醉步跄踉，人就像风中竹子一样婆娑起舞。
“狂歌莫笑酒杯增，异境人间得未曾。”（《瑯琊山中三首》）：“不要嘲笑我一杯接一杯喝酒，这种神仙境界是人间不曾有过的啊。”
《游清凉寺三首》：“春寻载酒本无期，乘兴还嫌马足迟。”春日载酒是不期而遇的妙事，王阳明兴冲冲赶路，有点埋怨马走得太慢了。这是多么迫不及待想与人喝一杯好酒啊。
山间桃花盛开，他打开酒瓶，拂开如雪片的花瓣，铺上席子坐下，远眺松涛滚滚，对山独酌好不惬意。《岩下桃花盛开携酒独酌》：“开樽旋扫花阴雪，展席平临松顶涛。”
“君不见富贵中人如中酒，折腰解酲须五斗？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亦何有。”（《重游开先寺戏题壁》）：“你有没有见过那些富贵人的模样，就像喝酒的道理一样，跟他们打交道，须得弯腰谄媚喝过五斗酒后，他们才会搭理你。但我宁愿适意山水间，浮名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海内交游唯酒伴，年来踪迹半僧房。”（《次张体仁聊句韵》）：“这些年啊，我交往最多的是酒友，游走最多的是寺院僧房。”
“人生多离别，佳会难再遇。如何百里来，三宿便辞去？有琴不肯弹，有酒不肯御。远陟见深情，宁予有弗顾？”（《诸生》）：“你们路远迢迢来看望我，只住了三个晚上便告辞。有琴你们不肯弹，有酒你们不肯喝。我知道你们对我的情谊，但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啊。”人生相聚难得，一别之后不知何时相见？王阳明对友人弟子的惜别之情呈于字里行间。
《次韵送陆文顺佥宪》：“杯酒豫期倾盖日，封书烦慰倚门情。”他依依不舍地以酒赠别好友，希望他们常常来信，以慰藉他倚门遥望的思念之情。
学问道理与世间物情一般同化，人间世味也与酒香酒味一样醇厚。这种人生哲理写在《别希颜二首》：“道情暗与物情化，世味争如酒味醇。”
“醉后相看眼倍明，绝怜诗骨逼人清”（《试诸生有作》），酒醉后其实更加眼明心亮，能看透许多事物。弟子门人的诗句有韵有骨气，令他倍感身心清新。
尽管已喝得酩酊大醉，可他心如明镜，那些暗箭伤人、笑里藏刀、算计机关早已被他识破了。《劝酒》：“谩对芳樽辞酩酊，机关识破已多时。”
《归途有僧自望华亭来迎且请诗》：“正如酣醉后，醒酒却须茶。”醉酒醒来后喝一杯清洌的茶，实是一桩妙不可言的好事。
“入林沽酒村童引，隔水放歌渔父听。”（《繁昌道中阻风二首》），“来到山村沽酒，有村童为我指引路径，隔着河流放歌，有渔父在江上听着呢。”
《又四绝句》：“两到浮峰兴转剧，醉眠三日不知还。”山间喝酒，王阳明足足醉眠三日不知还家，看来这酒劲实在十足。
“午睡醒来后，我在山间漫步，晚酌安排在檐屋下，喝得尽醉席草地而睡，都忘了与相邻老翁话别。”《居夷诗》西园：“起来步闲谣，晚酌檐下设。尽醉即草铺，忘与邻翁别。”
“醉卧石床凉，洞云秋未扫”（《通天岩》），王阳明特别喜欢在野外随兴醉卧，这次他又醉倒在凉嗖嗖的石床，漫观洞外蓝天飘荡的白云，看来还没被秋风扫走呢。
《栖云楼坐雪二首》其一：“但得诸生通夕坐，不妨老子半酣吟。琼花入座能欺酒，冰溜垂檐欲堕针。”门人弟子整夜坐在席间听课，王阳明带着醉意与他们讲道吟赋。雪花飘落到酒杯，檐前的冰溜像细针一样即将落下来。
对酒的爱有多深呢？“春见吹画舫，载酒入青山”（《本觉寺》），王阳明连出门坐船、寻山问水都要随身携酒，真可谓是一日不可无此君。
这天他来到石屋山寻幽，可惜没有遇到山寺僧人。半道上酒瘾来了，便呼唤童仆把酒赶紧送过来。“丈室寻幽无释子，半崖呼酒唤奚童”（《石屋山诗》）。
《西湖醉中漫书二首》：“南北双峰引高兴，醉携青竹不须扶”“烂醉湖云宿湖寺，不知山月堕江城”“共君醉卧不须到，自有香风拂面来。”
西湖南北双峰的优美景致，引得王阳明兴致盎然，醉酒醒来后，他拄着青竹漫行，用不着人来扶着；醉后的他在西湖边的寺庙宿夜，连山月堕江城也浑然不知；与友人说好去赏荷，因醉卧而起不来，也就不必特意去赏荷了，原来荷花的香风已然拂面而来。
“樽酒定应须我久，诸君且莫向人疑。同游更忆春前日，归醉先拼日暮时”“竹里清醅应几酌，水边相候定多时。临风无限停云思，回首空歌伐木诗”“曾传江阁邀宾句，颇似篱边送酒时。便与诸公须痛饮，日斜潦倒更题诗。”《先日与诸友有郊园之约，是日因送客后期小诗写怀》三首，“约酒、饮酒、赏酒、期酒”，尽洒酣畅淋漓的酒意。
是日，王阳明应朋友“郊园之约”兴冲冲赶至，却迟到了，于是有了一番委婉的解释与叙述友情、往事和岁月的三首组诗。“手上这杯酒等我太久了，诸君不应怀疑我喝酒的诚意。相携同游之时，更让我想起春天的美好时光，那天拼得大醉而归已是黄昏时分；竹酒桶里的清醅还有几许吧，这些酒也在溪流边等待我们很久了。把酒临风之际，让我想起陶渊明思念亲友的《停云》，蓦然回首我又吟唱了一首伐木歌；世间曾经传唱王勃邀请佳宾的千古诗句，在我看来，它更像陶渊明采菊南山，篱边送酒。今日与诸公痛饮长歌，一直到夕阳西下时，我还要借着酒意题诗呢。”
而朋友爽约又作何解呢？《待诸友不至》如此描述：“花间望眼欲崇朝，何事诸君迹尚遥？自处岂宜同俗驾，相期不独醉春瓢。”这一回王阳明有点抱怨了，“约酒多时，而朋友们爽约不至，让我望眼欲穿等待了一早，到底是什么事让诸君耽搁了呢？既然我与你们相约一醉方休，怎么可以自斟自饮独醉佳酿呢。”
嘉靖六年（1527）九月，王阳明受命广西思田之征。行前，时值中秋之夜，月白如洗，他与弟子们燕集于天泉桥。酒过半，王阳明与众人吟诗放歌，弹琴，吹箫，投壶，鼓棹……
他即席赋诗，留下了著名的四句教。“甲申年，先生居越。中秋月白如洗，乃燕集群弟子于天泉桥上。时在侍者百十人。酒半行，先生命歌诗。诸弟子比音而作，翕然如协金石。少间，能琴者理丝，善箫者吹竹，或投壶聚算，或鼓棹而歌，远近相答。先生顾而乐之，遂即席赋诗，有曰'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句”（钱德洪《刻文录叙说》）。这是著名的“天泉证道”名场面，亦是王阳明人生最后的良辰美景之时，赏心乐事之趣。
《夜雨山翁家偶书》，可能是阳明酒诗中最富闲适意趣的一首，全诗录下：“山空秋夜静，月明松桧凉。沿溪步月色，溪影摇空苍。山翁隔水语，酒熟呼我尝。褰衣涉溪去，笑引开竹房。谦言值暮夜，盘餐百无将。露华明橘柚，摘献冰盘香。洗盏对酬酢，浩歌入苍茫。醉拂岩石卧，言归遂相忘。”
山野空旷，秋夜静寂，月华如水，松桧生凉。王阳明沿着溪畔踏着月色漫步，清清溪水碧波荡漾，摇动苍青色的树影天影。一位山中老翁隔着溪水向他打招呼，说家中米酒新酿，邀请他一起品尝。王阳明提起衣衫涉过溪水。老人笑盈盈地把他请进竹房，谦逊地说已是入夜，美味的下酒菜没有了。于是他们采摘带露水的橘子柚子，放在冰洁的瓷盘当下酒菜，空气里泛起清新的果香。他们洗净杯盏，对酌相饮，放声高歌，歌声飘逸在山野之间，直至尽兴方散。王阳明喝醉了酒，掸一掸身边的石头就躺下，连归路都忘了。
这首诗情、景、人、事、物交相融合，只论纯粹酒事，不说纷乱世事，一扫人生诸多困顿，逍遥物外，纵情尘外，有故事有细节有趣味，悠然怡然惬然，令人顿生人生快意。
……
唐朝诗人施肩吾有诗，“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王阳明一生颠沛流离，跌宕起伏，历经太多忧患磨难。酒，“忘忧君”令他尘虑顿消，俗忧皆散。尤为可贵的是，尽管他好酒喜酒以至常常醉酒，但从未“因酒误事”，酒品甚好，相反却能“醉后相看眼倍明”“机关识破已多时”，醉酒不醉心，大有“万酒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洒脱风骨，且能自一杯酒水中一眼看穿万年，“莫向人间空白首，富贵何如一杯酒！”
从某种角度来说，“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与“则此酒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具备同等深义。
也许，这才是酒本身就应具备的醇厚质地，乃至酒赋予人们目酣神醉的惬意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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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作者
符利群，中国作协会员，现为职业作家。
近百万字中短篇小说、散文发表和转载于各级文学刊物，出版文学作品十余部。作品获丰子恺散文奖提名奖、宁波市“五个一工程”奖、宁波市文学奖等，入选浙江文化艺术发展基金资助项目、华策影视集团“奔腾计划”十强作品、2023青年电影周（浙江）“电影剧本与好故事”奖项等，有影视编剧作品若干。多篇作品入选出版社选本、中考语文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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