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无形

 王羲之去看会稽老妪的鹅，结果老妪烹鹅以待。简直暴殄天物，气得王羲之七窍生烟，晚饭也没吃，倒头便睡。谁知一觉醒来，竟不辨西东，不知魏晋，更不知己为何人。

 站在公元2019年的都市大街上，王羲之被高楼林立、车来车往的繁华吓呆了。正走投无路时，幸遇一热心青年。青年问其擅长何事，王羲之答道：“只会写字和作诗。”青年慨叹，如今啥啥都用电脑，写字、作诗附庸风雅还行，若凭此养家糊口，怕是要喝西北风。得知王羲之写的是毛笔字，青年说道“书法家又另当别论”，便把王羲之领到市书法家协会。

 听说王羲之擅长书法，协会的工作人员就让王羲之写几个字看看。王羲之饱蘸浓墨，玉腕高悬，欲写何字时却犯了难。工作人员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着《兰亭序》，就说：“写一段书圣的话吧。”王羲之于是笔走龙蛇，刷刷点点，一气呵成：“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王羲之一边写还一边暗自纳罕，这辞竟如此耳熟，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工作人员瞅瞅王羲之的字，看看墙上的字，再瞅瞅墙上的字，又看看王羲之的字，反复比较一番，不觉大惊失色，世间竟有如此高超的模仿者！工作人员如获至宝，捧着王羲之的字请协会众人品评，众人看了也都惊为天品。唯独一人轻轻摇头：“形神兼备，确实足矣。若全盘接受古人，则极易泥古不化；没有创新，便只能停留在刻意模仿的浅层次。”众人看去，只见点评之人长发飘飘，一幅仙风道骨的模样。原来是本市书法家协会的会长，众人频频点头，齐赞会长宏论，振聋发聩。

 长发飘飘会长是书法界名宿，开“体书”一派先河，遐迩闻名。所谓“体书”，就是用人的身体书写。按照长发飘飘会长的理论，书法修炼到一定境界，便如武侠里的高手，摘花飞叶皆可伤人，所以书法大师是不必拘泥于笔墨纸砚的，他早已抛弃了毛笔，独创了指书、肘书、脚书、发书等等利用身体各部位来书写的“体书”。据说，最近又独创了“私书”，前几天用私处创作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七个字竟然拍出30万元的高价，真可谓一字万金。

 众会员纷纷鼓掌请长发飘飘会长献体书墨宝。会长略一沉吟，慨然应允。只见他聚拢一头花白的散发，扎成马尾状；脚下扎起马步，稳住下盘；轻摇马尾，探入墨桶，饱蘸浓墨，叫声“起”，“马尾”便在五尺长的宣纸上纵横捭阖；口里还随着马尾的节奏，发出高高低低的呼喝声。王羲之睁大了眼睛仔细辨认，竟没看出他写的是什么字。众人却早已纷纷鼓掌叫好，七嘴八舌地品评会长的发书：有说飘逸潇洒的；有说矫若飞龙的；有说不用看字，单看会长写体书便是一门艺术，融美术、音乐、武术、人体艺术于一体，实在是赏心悦目！

 羲之怯怯地问道：“不知这纸上所写何字？”众人都哑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此时长发飘飘会长已经洗净吹干了头发，只见他把那干枯花白的长发往脑后拢了拢，淡淡地说道：“乃是'大象无形’四个字。”对呀，妙呀，好一个“大象无形”！众人又都纷纷赞叹起来。有人说，你看那“大”字，如钢钩铁戟，丝丝力透纸背；有人说，你看那“无”字，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经由长发书写出来，别有一番韵味；更有人说，纵观四字，笔势遒美之健秀，架构完美之和谐，浑然一体，纵使王羲之在世，也难以写出如此妙字，真是气死怀素，羞煞钟繇。

 听到“王羲之”三个字，王羲之突然恢复了记忆，脱口而出：“我就是王羲之啊！”众人先是莫名惊诧，继而哄堂大笑，有人说：“这人说他是王羲之，简直是疯了！”“疯了，真是疯了！”众人齐声叫道。

 乱声里有一人凑近长发飘飘会长的耳边：“会长，您这'大象无形’可否转让与我，给您这个数。”伸出五指胸前晃了两晃。长发飘飘会长微笑不语，只是不住地颔首。

 众人欢欣鼓舞地围观长发飘飘会长的“大象无形”，却把王羲之抄录的《兰亭序》踩得稀巴烂。

      载纸媒《杂文月刊》2019.8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