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去给爷爷奶奶上坟的。
爷爷奶奶葬在青浦徐径西园，吉四区7排。一帮亲眷到的时候，领头的老爸站在走道里茫然不知所措：我也，找不到墓碑在哪儿了。我只是凭着之前几次祭拜的印象，往某一个方向一看，说：爸爸看，在那儿呢，我找到了。
有一回在疯言峰语的共享空间上看到他写关于墓志铭的东西，我留过一段话，大意是说我扫墓的时候，总会去看看别人的墓碑上写了什么，从中可以知道很多陌生人的事情，他们在世的时间，有多少子女，子女是否又有人离世，又是否是一妻一妾三人合葬，有的墓碑的背面还有墓志铭……墓碑可以反应很多很多东西，关于底下埋葬的人，也关于上面活着的人。
每年给爷爷奶奶上坟的时候，要擦墓碑，还有描字，红色的字用来描还在世的人，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就描黑色。我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爷爷奶奶的墓碑后面有写过一句话，今天爸爸说：这背后有一句“养育之恩不能忘”，是你三伯伯说的，让我给写上去的。我跑到墓碑后面看，爸爸很工整地用小楷写了一行字。二伯伯说，明年他就70岁了，自打奶奶去世之后，他年年都组织兄弟姐妹的家庭，举行一年一次的集体扫墓，今年是最后一次，以后大家就各自行动吧。
我曾经问过爸爸：为什么我们都要赶着在清明来上坟呢？为什么我们祭拜亲人不可以在自己有话想跟他们说的时候来看他们呢？我指，比如，我考上大学了，我带入学通知书给爷爷奶奶看，我要结婚了，我把未婚夫领来给爷爷奶奶看，我遇到挫折了，心里很难受，我也来跟爷爷奶奶说说……为什么大家都要在清明这一时节就像完成任务似的，一窝蜂都赶来，然后烧个香供奉一点吃的，烧下一些纸钱——做这些就能寄托哀思，起到祭拜的意义了？
我爸爸是个非常传统的人，呵呵，很传统，而我恰恰是一个喜欢在传统当中不断求新求变的类型，就好像我虽然不常常做菜，但是会在爸爸下厨房的时候在边上掺和：爸爸，为什么这个菜不能这样做要非要那样做呢？我爸爸很受不了：长久以来烧这种东西就没有你这种做法的嘛？我会说：为什么呢？你不尝试你怎么知道那样做不好吃呢？——这种对话会搞得我爸爸很头大。
在很多传统习俗，道德观念等等的问题上，我也会有类似的举措，每当讨论这些问题，我老爸就开始觉得我是一个异类。
十五年过去之后，集体扫墓终会告下一个段落，爸爸说爷爷奶奶的墓葬管理费支付到2020年，到那个时候第三代就不太会有人继续去关注这个事情了，国家会统一处理这些坟墓，也就是说这些墓就不存在了。今天我要写爷爷奶奶，而且是一定要写下来，是因为，我怕有些东西我会忘记，我希望终于有一天，我可以自己掌握在想念爷爷奶奶，并且有话要跟他们说的时候，我仍然能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坟墓落在什么地方，依然能像今天一样，一眼就找到他们安睡之处。
我的爷爷生于1913年3月31日，逝于1994年8月25日（农历七月十九）。
我的奶奶生于1915年3月9日，逝于1992年1月10日（农历十二月初六）。
我对爷爷奶奶的印象很有限，他们去世的时候我还只是低年级小学生，加上我小的时候是外婆带大的，所以，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先从我听说的部分开始说起，我爷爷跟奶奶是打小就定好亲的。爷爷的家里是富农，奶奶呢，算是小家碧玉，奶奶的爸爸中过秀才，后来去做了生意，在当地据说是小有势力，类似与县长程度的吧，每次回家的时候，总是有十多辆独轮车跟着，上头载着大堆的钱物，很风光的那种。爷爷跟奶奶定亲的时候，爷爷六岁。最初，奶奶的爸爸是比较开明的人，没有让奶奶裹小脚。过些年了，爷爷家里头听说奶奶不是小脚，很固执呢，说是：我们家代代的媳妇都是小脚，要进我们家的门儿非得小脚不可。奶奶的爸爸后悔不已：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跟你们家定这么亲事了。可是做人要言而有信，所以为了符合当儿媳妇的条件，忍忍心，让奶奶裹了小脚。所以，说起来到了奶奶这个岁数的这一代，女孩子裹小脚的已经不多了，奶奶又是裹得比较晚，然后裹了没几年嫁人以后又没继续裹了，严格来说跟三寸金莲还不完全相同，但是毕竟脚也已经是变了型的，而且确实比寻常人家的女子要小得多，我们家老房子里的邻居都叫奶奶是小脚老太。
那个时候定亲，不到结婚是不能见对方一面的，爷爷十六岁那年，奶奶中了风寒，大夫关照的，要用头巾把脸啊头发啊全包起来。周围的人见了纷纷传言，说是奶奶掉头发了，所以拿头巾遮着。爷爷是小伙子，一听媳妇儿是掉头发的，心里可紧张了，就瞒着父母，偷偷去奶奶家的庄稼地里偷看，老远只能看到一个裹着头巾的小女孩，根本瞧不仔细。亲戚长辈流传的有一个版本是说，爷爷去偷看的时候，心里想呢，要是媳妇儿真跟传言一样是秃子，我这门亲事就不要了。可到了那边怎么都看不到，很着急，碰巧奶奶干活儿累了，把头巾拿下来擦擦汗，爷爷一看，虽然说样貌没有看清，可头发是清清楚楚在的，顿时就安下心来，就这样，一个擦汗保住了一门亲事。我猜爷爷把奶奶娶回家的时候，应该很惊喜的，奶奶长得很好看，皮肤白白眼睛大大，头发又黑又亮那种。
预计快要上坟的时候，爸爸妈妈商量说：今年你已经毕业工作了，给爷爷奶奶买一束花儿去吧，表表心意。还买了一些冥币，我动手在墓碑前的火盆里烧给爷爷奶奶。我一看那个冥币还真是美钞英镑人民币一样都不少，我跟爷爷说：爷爷啊，您要是看行情好，汇率高的时候，就把美金给抛了哦。而且还关照爷爷奶奶，要保佑我找个好老公，别的也无所谓啦，就让他跟我就像爷爷奶奶这样很恩爱的就好了哦，最好么，还能跟爷爷一样脑子活络会赚钱，然后又比较帅一点。呵呵，一想，觉得自己太贪心了，赶紧补充说：要是不帅也不要紧的，主要是脚能长得跟爷爷的脚一样好（爸爸总说爷爷的脚样子可好了，穿皮鞋很衬，可惜他没有遗传到），我的脚长得很差（遗传自我老爸老妈，作孽），可以改善一下我小孩的基因，将来他（她）穿皮鞋不至于受太多苦。
爷爷是超级会做生意的人，相当精明，长得也很有老板派头，我爸爸常常自愧不如：我们兄弟几个没有一个遗传好你爷爷的这些优点。爸爸对爷爷当然会有很多辉煌的记忆啦，爷爷好像是做废钢废铁还是什么的，类似废品倒卖的营生，那个时候在解放前就能坐飞机去做生意，有门店雇伙计，过年过节总有很多小商小贩从乡下给爷爷送一车一车的土特产。妈妈会嘲笑爸爸说：人家小时候是小开哎，日子跟我们不能比的，吹吹风，梳个奶油小包头，跟着你爷爷进出各个馆子，好吃好喝。爸爸大概十四五岁以前，日子是过得还算滋润的吧，根据他跟伯父们的叙述，以及家里的那些老照片的记录，我想应该是的。
爷爷喜欢花鸟鱼虫，会在家里的亭子间买一个浴缸养热带鱼，我其实很不明白的，那个时候又没有气泵也没有保温装置，爷爷怎么养这些宠物啊。爸爸说爷爷是弄了一个煤气炉还是什么的，放在底下烧的，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可能啊，炉子烧浴缸呵，不过爸爸也小，具体设备估计他也不明白，他只能记得每次去亭子间看到一缸五颜六色的鱼很开心，以及家里有那么一缸热带鱼在附近一带颇为炫耀吧。爷爷还养鸟，爸爸说爷爷养过的最出名的是一个八哥，学人说话很像。还有金鱼啊，花花草草啊什么的。
爸爸说他小的时候家里很多东西都是值点钱的，很多他说的什么玉如意啊金银碗筷啊，有的丢了有的也许是送人了（爷爷是个极其大方的人），反正如今是一样都见不着了，大约某些时期开始由于政治原因家道衰落就算好东西都不能留着呢，那个时代非常混乱。我所听过的最让我遐想的一样东西，是爸爸说的家里原先有一块水晶玻璃的搓衣板，周围都是木头的，中间一轮一轮的部分用的是一块英国产的水晶玻璃，而且每一条棱上都有花纹。据说爸爸跟哪一个伯伯玩闹的时候，伯伯把这块搓衣板搁在门上，老爸愣头愣脑一推门，把它给摔碎了，结果挨了爷爷一顿臭打。在爸爸所描述过的所有爷爷拥有的东西里面，我就对那个一浴缸的热带鱼和这块搓衣板无比向往，很想亲眼看一看。至今为止爸爸都很喜欢养热带鱼，很热衷于这个，我觉得，应该是受了爷爷的影响，小时候那一缸绚烂的水中霓虹，让爸爸一辈子都会觉得很神奇。
爷爷会做生意，但是也遇到过亲友阻饶断了财路的事情。爸爸说爷爷家里兄弟并不多，只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爷爷的爸爸妈妈不在了以后，基本就跟弟弟妹妹分开过了，乡下的祖产房子全都留下也没有带走。爸爸小的时候只知道自己的爸爸跟叔叔关系并不太好，但不晓得原因，爷爷也从来不提。后来从奶奶的嘴里得知说，爷爷的弟弟把爷爷在生意上往来的一些朋友寄去乡下的信件给私自扣下了，他也一直都不知道，直到有一次爷爷在别的场合碰到其中的一位，对方埋怨他错失了一笔大生意的良机，双方沟通之后，爷爷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已经错过的买卖也无法挽回，自然就不会回去跟兄弟质问了，只是自此就和乡下的弟弟保持距离，不再往来了。
至于爷爷后来生意怎么就没得做了，估计也是个说来话长的事情了，我是弄不明白的，但我晓得一点，多少跟爷爷耿直不屈就不低头的个性有点关系，反正爸爸的小开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
上头这些都是听说，我对爷爷的印象是，他是个高大，常年剃着板寸头，沉默寡言，脾气暴躁的老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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