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对高中班主任英语老师，虽然不喜欢，却也谈不上恨。大约天性如此，对许多人，即使再怎么对我，要恨也就那么点儿时间，转瞬便不再恨了。许多时候，倒也觉得，人家也有自己的理由。便是那老师，仔细想，不是自己捣蛋，哪会让他嫌如狗屎？
与他的过节，只是高中生活很小的一部分。
进高中的第一件事，是接受军训。那时的军训，虽然正儿八经，却用不着像如今，得穿上军服，好像真是个军人似的。训练了几天？忘记了。好像三天，又好像四天，更好像五天。
九月于湘潭，属于热得人晕的时节。每天在操场照着教官的指令，正步走，齐步走，跑步走，一身都是油汗。有意思的是，齐步走时，不知道怎么回事，走了同边跟，这惹得班上同学笑成一片。
训练结束了，正经上课没两天，毛泽东主席逝世了。
那年，我十四岁。
那年，发生了许多说不清的事。
我在长篇小说《四兄弟》开篇写道：
春分刚过，凳子岭闹起了虱子。
老人们说，按理，虱子只找邋塌鬼。这次虱子不讲理，与邋塌不邋塌无关。邋塌鬼有，干净人也有。往次闹虱子，男女平等。女人可以惹，男人也可以惹。这次虱子嫌厌男人，光顾对象是清一色女性。老中青少幼，只要是女的，逮着谁是谁。
虱子，我们湘潭人管它叫色婆。有云，色婆，色婆，三天做外婆，说的是其繁衍极快。之所以繁衍，与当时的卫生条件很落后，人们的习惯离卫生二字甚远有很大的快系。因此，那时，在湘潭闹色婆是常事。我只是为了营造气氛，才那么写的。
但，小说开篇描写的另一件古怪事，却的确独属于七六年。湘潭不少的池塘里，无端地闹出了一种水母，白白的，宛如孝帽。随风一吹，还真像孝子戴着孝帽给逝出的父母叩头。
大约0几年时，我在东山学校采访。东山学校有两年在湖南日报上的宣传资料是我写的。每次一个整版。那种软广告，名曰报告文学。第一篇，是东山学校看了我给浏阳一中写的那个软广告，也是一个整版，说，得要这个作者写。那个办公室主任告诉我，伟人逝世的那年，东山书院的梓树全死了。一个老者望着死去的梓树哭得动地惊天，边哭边喊：“呜，呜，不得了了，毛主席死了。”公安将老人捉了，同时，查着梓树的死因，左查右查，发现所有的梓树的根全部腐烂了。到当天下午，官方发布信息，伟人的确逝世了。我最关心那个被捉的老人，问主任，那老人怎么样了？主任说了，公安将老人放了。
对于这事，我至今半信半疑。半信，是不断地有人告诉我一些天人合一的事例，半疑，是由于我对东山书院的宣传有些看法。我总是觉得，所有的宣传，都该基于真实，玩假的，就没意思了。恰恰东山书院的某些做法没有基于真实。一是书院内有属于伟人单独的寝室。这是完全不可能的。道理极简单，那么多学生，伟人家是最穷的。若是伟人有单间，肖子升岂不要套间？东山书院有这么多寝室安排？毫无疑问，伟人当时该睡的是通铺。二是宣传资料上有伟人帮当地一女人挑水，这肯定是假的。算着年龄，那女人当时正当壮年，又不是小脚，哪用得着别人担水？同时，伟人在湘军当文书时，轮到他打扫卫生担水什么的，他便拿钱给别的士兵，请人家做。
有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其实，这话最是放屁。反过来倒是对了，叫天天扫屋何以扫天下。一个人精力极有限，天天扫屋去了，哪会去思考些人生或者世界的大事？
也正因为如此，对那人说的梓树全死了，我不愿意全信，也不愿意不信。
九月九日，广播里播出《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时，我和邻居家几个同龄少年正在打牌。那天不是星期天，下校通知我们，要我们在家里收听广播和收音机，说有重大消息。
当时听到伟人逝世，我的想法简单到没人相信：他老人家也会死？该不会死才对。转念一想：看来，人人都会死，这话是真的。也就如此感受。
第二天，我戴着黑纱去了学校。之所以戴黑纱，是因为想到了，肯定大家都会戴，若不戴，只怕人家会说我不热爱伟人。这事儿，人家不找麻烦，点儿事没有，人家找麻烦，事比天大。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有次在家里打扫卫生，不小心，将墙上老人家像弄坏了，吓得我赶紧将大门关了，将那张纸撕下，扯了，烧了。去新华书店新买了伟人像，贴在同一位置，这才安下心来。这是极不正常的。
前段时间，看到网上传来一则信息，说是朝金三哥表彰了一个为了保护金一哥和金二哥的画像，献了生命的孩子。愤愤中，我骂起了金氏三代，你们的心中，人命尚不如一张纸，是不是太过分了？
第一节课，班主任进来了。他要我们跟着他向伟大领袖宣誓，继承伟人的事业，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全班同学哭成一片。先是几个女生哭，继而所有的女生哭，继而大家都哭。
我本来没哭，可是，我的泪点和笑点都低。这么多人哭，哪能不哭？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伟人没有感情。那时候，我也担心，伟人走了，国家会不会变色？会不会要吃二遍苦，受二遍罪。脑子里还的确有地主放狗来咬我，有地主用鞭子抽我。脑子里的我，当然也会反抗，当然也会拿起枪，和地主资本家对着干。
这种对伟人的情感胜过亲人，到了如今，许多人身上仍有。看朋友圈就知道，凡遇着过去政治人物的忌日，便有许多人纪念。似乎他还真在怀念着，在继承着。可是，他们父母和爷爷奶奶的忌日，却提的人很少。这，也很不正常。我并不反对谁纪念谁，只要你真这么想，纪念好了。但，人，该私其私，该亲其亲。千万别将该私的私丢了，将该亲的亲忘了。
过了段时日，华国锋当上了主席。华当年在湘潭县当县委书记时，兼任了一中校长。这于一中，好似比别处更多了一层庆祝的味儿。去新华书店买华主席像，全校同学喊着英明领袖，排着队去的。然后在学校操坪说华主席如何英明，如何了不得。还请了谁，说当年华主席兼任校中时，对学校如何重视，如何关心。
当时，我想，华主席说不准哪天记起了一中，题个词什么的，该有多好。
没过几天，打倒四人帮了。
不用想，自然又是批判，又是打倒。四人帮呢，又和林彪一样，成了要我们吃二遍苦，受二遍罪的对像。一时刻，这四个人个个都比鬼都可恶。
过去的都是过眼烟云，笑笑就好。可是，人生只有一次，别老让政治的烟尘遮了望眼才好。这种烟云多了，生命将在烟云中失去太多该有的精彩。的确，这种烟云，本身就是不尊重生命。
无论何人，彼此尊重着，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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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谣》
作者简介：楚荷，湘潭县晓霞山人，现住湘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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