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长到六岁，回了三次湖南爷爷奶奶家，回了一次四川外公外婆家。因为湖南四川都比深圳冷，怕孩子受不了她没有体验过的寒冷，我们都是选择温暖的季节回去。
去年夏天，看笑笑长成了能呼啸飞奔的大姑娘，我们决定，今年去四川过年，同时为年满六十的外婆祝寿。外公外婆三年多没看到笑笑了，听说我们要回去很高兴，为我们喂了一头猪，只怕不够吃，又养了两只羊。没想到，还没等到过年，笑笑就一病不起，走了。
全世界都知道了笑笑的故事，我们不知道如何向世界上最疼爱笑笑的四位老人交差，就一直瞒着他们。四川那边比较好瞒一点，笑笑只在两岁多的时候去过一回外公外婆家，邻居亲友对我和笑笑的印象都不太深，看到新闻也想不到我们身上去。湖南是我的老家，乡亲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罗尔事件一出来，就家喻户晓了。只有我爸我妈不知道，因为我爸耳聋，又卧病在床，不想看电视，我妈要服侍我爸，还要里外操劳，没有时间看电视；而知悉罗尔事件经过的乡亲们，只怕老人伤心，小心地回避着笑笑的话题。有一个邻居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漏了一点风声，我妈急巴巴地给我打电话问是怎么回事，我敷衍说，笑笑只是重感冒，住了几天院，已经好了。从小到大，我没有骗过我妈，她也就信了。
春节我想带文芳回湖南老家，避开一下尽是笑笑味道的家，文芳不答应，她怕我爸我妈问为什么不带笑笑回去。按说，文芳不回湖南，我也不应该回去，我应该陪着她度过这个没有笑笑的春节，但文芳让我回去，因为老爸病重，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中秋节就答应过要回去却没有回去，这个春节我弟在国外回不来，我要是也不回去，这就是老爸老妈最凄凉的一个春节。可是，我要是回湖南陪父母，文芳也将度过一个最凄凉的春节。文芳说，女儿都没了，春节过不过都无所谓了。
文芳的一个闺蜜也劝我回家，说她可以春节期间陪同文芳。那闺蜜性格很开朗，她和文芳在一起，可能比我和文芳相对无言更好一些，于是，我带着儿子回家了。
我妈一见我就问：“文芳和笑笑怎么没回来？”我说笑笑身体弱，只怕受不了老家的寒冷。我妈有点失望，说今年冬天并不冷。
老家的这个冬天真的不太冷，但因为笑笑的离去，太阳暖暖地照着我，我还是感觉彻骨般的寒冷。最难堪的是，我还得在父母面前强颜欢笑，只怕他们得知实情，这个年就没法过了。
笑笑走后，我听得最多的一句劝慰是，忘掉笑笑。可是，女儿已深刻在我的骨子里，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一个与笑笑毫无关系的动作，东拉西扯，还是会拉扯到笑笑身上。
比如，母鸡下蛋后“咯咯”叫，我就会想到笑笑这会儿要是在，一定会扑向鸡窝，把那热乎乎的蛋抓起来交给奶奶。
比如，我给老爸洗脚，就会想到笑笑也曾表示要给我洗脚，那是幼儿园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可我没有洗脚的习惯，也嫌笑笑太小不会洗，就没有配合她完成作业，想到这里我就泪奔，赶紧低下头去，让眼泪掉在洗脚盆里。
为了新年过得热闹一些，我买了许多炮仗烟花，让儿子和我弟我妹的孩子玩儿。孩子们大呼小叫放烟花的时候，我站在一边看，想起去年春节我带着笑笑游潮汕、在揭阳的一个老城区放烟花的事儿，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笑笑去年春节无忧无虑的欢笑，一年之后，会发酵成爸爸不能下咽的苦酒。后半夜，孩子们都睡下了，我抱着他们没有放完的烟花，站在高一点的土坡上，尽量高举，尽量把烟花放得高一点儿，因为笑笑在天上，烟花放得越高，她就看到越清楚。我一边燃放烟花，一边絮絮叨叨：“宝贝，这是爸爸给你放的烟花，你看得见吗？你喜欢吗？”
大年初一，我妈给孩子们准备了压岁红包，每一个红包还附送一堆祝福语。奶奶的压岁红包也有笑笑的一份，由我转交。这是笑笑的最后一个压岁红包了，我收了下来，带回深圳，没有拆开，夹在一个英国网友寄给笑笑的圣诞贺卡里。
初一来拜年的亲友多，我妈忙得晕头转向。忙到晚上，我妈收拾好一应杂乱，似乎随口问道：“文芳和笑笑好像没来电话？”我妈其实是有些不悦的，笑笑的压岁红包已由我代收了，她还准备好了祝福语，只等笑笑打电话来拜年时说的，却没有等到笑笑的电话，她当然不高兴。文芳早上给我来过电话，我妈那时候正忙着接其他拜年电话，我也怕文芳和我妈说话时控制不住，就没把电话交给我妈了。我只能继续敷衍：“文芳早上来过电话，您忙就没让您接了。笑笑今天有点不舒服，这会儿已经睡了。”我妈一听笑笑不舒服，才不再计较，紧张起来：“笑笑怎么又不舒服了，你不在家，够文芳折腾了。”
一个多月以后，我妈偶然从一个亲戚口中得知，笑笑已离世两个多月，给我打电话大哭了半个小时。我妈一世聪明，这一次却在电话里大骂自己糊涂：“我怎么这么糊涂啊，你回家过年，撒的谎怎么想怎么不对，我怎么就没想明白啊……”我说什么都没用，我妈根本不听，只是一边哭一边诉说对笑笑的思念。直到邻居闻声赶来，从她手中夺下电话，挂断。
那天以后，我有十多天不敢给我妈打电话，只是安排家里的姐姐妹妹轮番去我家安抚。
四川的岳父岳母，则至今不知道笑笑已去的消息。因为我听不懂岳父岳母乡土味太重的四川话，岳父岳母也听不懂我非同一般的普通话，所以，我们很少通电话。我不敢问文芳是如何向爸妈解释，为什么我们说好了回四川过年却没有回，我也没打电话给老人拜年，只怕自己情绪突然失控。不论是怎样不合情理的理由，老人都会原谅儿女的食言，岳父岳母半句抱怨都没有，只是把猪羊杀了，做成腊肉，灌成香肠，大包大包给我们寄来，说笑笑正长身体，让她好好吃。
清明节，深圳祁东商会要回乡祭祀先烈、看望老兵，我不爱参加此类活动，但必须回家看看正被孙女儿夭亡折磨的两位老人，就回去了。
我每次回家，爸妈都面露喜色，这一回，他们似乎都不知所措。我爸因为听不见，平时很少跟我说话，现在就更不说了，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以往，我爸很享受我给他洗澡搓背，这次很不情愿，抓紧衣服不让我给他脱。我强行给他脱下衣服洗澡搓背，他也没有舒爽的感觉；我妈爱与我聊天，这次她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不停地叹息，我让人在深圳的文芳和妈妈视频，婆媳俩没说几句，双方都要哽咽，我赶紧掐断。我们心疼老人，老人更心疼我们，妈妈终于要与我聊一聊了，一开口就是“孩子你们受苦了”，我怕当着我妈的面掉眼泪，引发她的溃堤，一个多月以来，她眼睛哭肿了好几回，我不能让她再哭，就提了斧头去劈柴。
清明节回家，免不了要与同族老少上山扫墓。我亲奶奶死于我父亲六岁那一年，我亲爷爷在我出生一个月以后就去世了，我与他们没有感情基础，其他非嫡亲已逝亲人，又少了血浓于水的缠绵。我奔走在先辈的墓地间，时刻不忘的却是埋葬在我心中的笑笑。
笑笑睡觉不老实，让她一个人睡，怕她掉下床来，所以，笑笑一直睡在我和文芳中间，手搂着文芳，腿横搭在我身上。我偶尔出差，她很不习惯，跟妈妈说“我想爸爸了”，然后，就翻出识字卡片中的“爸爸”二字，摆在我睡的枕头上。
笑笑我的宝贝，因为怕你受不了寒冷，爸爸妈妈一直没敢在冬天带你去北方，你一直没见过真正的冰雪，如今，你一个人睡在深圳医学院的冰柜里，到今天已整整100天，亲爱的宝贝，你一定想死爸爸妈妈了。宝贝你别怕冷啊，全世界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给你的爱，可以融化世界上最寒冷的冰雪，温暖世界上最孤苦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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