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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巡警学堂第三期学员要毕业了，恰逢巡警学堂成立一周年，校方准备弄个隆重的庆典，请安徽巡抚恩铭来露个脸，讲几句话。社会越来越复杂，警察越来越重要，巡警学堂的事儿，恩铭自然十分重视，一口答应下来。庆典时间定在7月8日。7月5日那天，恩铭突然想起，7月8日乃小妾生日，要是不把她全天候侍候好，只怕三天都得不到一个笑脸，就让人通知巡警学堂，庆典提前到7月6日搞吧。
巡警学堂手忙脚乱调整一番，回复恩铭：行，巡抚大人说什么时候搞就什么时候搞。
7月6日这一天，恩铭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钟。慢悠悠喝燕窝汤时，恩铭突然想起巡警学堂的庆典，就把口中的燕窝汤吐回碗中，吩咐侍卫，摆驾安徽巡警学堂。坐在八抬大轿中，恩铭才发现忘了让幕僚准备讲话稿，只好自己在心里打腹稿：专制没那么可怕，你说东我说西，总得有一个说话算数的嘛！贪官也没那么可怕，他贪污的银子，总得要花出来，花出来还是大家的嘛！可怕的是那些胡言乱语、心狠手辣的革命党，皇上花钱栽培你们做警察，为的就是杀革命党！
巡抚驾临巡警学堂，师生早已列队完毕，静静地在烈日下冒汗，只等巡抚大人检阅。一见巡抚的八抬大轿，师生一齐鼓掌。恩铭心中很是受用，面带微笑，一路挥手，走上主席台。
恩铭等一干文武大员在主席台上坐定，安徽巡警尹兼巡警学堂会办徐锡麟小跑上前。看着徐锡麟精明干练的样子，恩铭赞许地点点头，他很为自己的这个心腹爱将得意，正准备用心栽培，委以重任。徐锡麟跑到恩铭面前，敬了一个礼，大声报告：“巡抚大人，今天有人要造反！”
恩铭一边想着马上要开始的训话，一边习惯性地点着头，突然一愣：“谁要造反？”
徐锡麟说：“我！”
恩铭还来不及吃惊，徐锡麟已掏出手枪，对着他连连扣动扳机。
光复会员徐锡麟等待这一天已经三个月了。他原定的日期是1907年7月8日，趁安徽巡抚恩铭参加巡警学堂庆典之机，皖、浙两省同时起义，没想到，恩铭竟临时将巡警学堂庆典提前了两天！机会难得，徐锡麟也只好将起义时间提前。
因为计划改变，各个环节全部乱套，徐锡麟发起的安庆起义，在四个小时后即被平息。如果恩铭的小妾不是7月8日过生日，安庆起义说不定就取代了四年后的武昌起义。
徐锡麟兵败被俘之时，问审讯他的官员：“大帅安好？”
恩铭身中六枪，早已身亡。官员“呸”一声，说：“畜生，大帅待你如同再生父母，你何以下得毒手？”
徐锡麟说：“问安大帅，乃是私谊；枪杀恩铭，乃是公义。一码归一码。”
官员说：“你时常出入大帅府，为何不在私宅中下手，偏偏选在今天，大庭广众之下？”
徐锡麟说：“革命乃正大光明之事，岂能鬼鬼祟祟在私宅中杀人？”
次日，34岁的徐锡麟被凌迟处死，恩铭的侍卫分吃了他的心肝。
2
安庆起义，震惊全国。余波所及，又引发了另外一个故事。
徐锡麟枪杀恩铭的消息传到浙江绍兴，吓坏了绍兴知府贵福。徐锡麟就是绍兴人，在山阴创办了个大通师范学堂，贵福还曾到学堂视察，以示关心教育。现在想起来，那学堂师生似乎个个贼眉鼠眼，全是乱党。贵福当即向浙江巡抚张曾扬请示，大通学堂为反贼徐锡麟创办，疑为乱党匪窝，是否查封？张曾扬回复：赶紧查封。贵福立刻通知山阴县令李钟岳，查封大通学堂，捉拿全体师生！
山阴县令李钟岳大吃一惊。山东大汉李钟岳到山阴上任不过半年，还不怎么熟悉山阴，倒是比较熟悉那大通学堂。来山阴之前，李钟岳就知道山阴有个女汉子叫秋瑾，自号“鉴湖女侠”，像真男人一样喜欢骑马击剑，像真男人一样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丈夫嫖了一次娼，她竟然提出离婚，要知道，从古以来，中国只有丈夫休妻的，没有妻子休夫的。李钟岳喜欢敢作敢为的人，尤其喜欢敢作敢为的女人，何况秋瑾还写得一手好诗，读到她“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的句子，李钟岳击节赞叹，对儿子说：“看看，好好看看，女人尚有男人胸怀，尔等男人为什么不能更男人一点呢！”李钟岳来到山阴后，知道秋瑾在大通学堂做督办，曾前往拜访，交流了一回写诗心得。假以时日，李钟岳和秋瑾或许能成为好朋友。
现在，朝廷命官和革命党自然做不成朋友了。
秋瑾真是革命党吗？当然是，革命党就应该是秋瑾这样子，没什么不敢做的。李钟岳宁愿相信秋瑾不是革命党，此等优秀人物，若因为革命而落在我李钟岳的手里掉了脑袋，我必将抱愧终生啊。时值暑假，李钟岳只愿学堂人去楼空。他暗暗跑到大通察看，却见秋瑾正领着十来个学生操练。这可如何是好？
李钟岳掂量再三，先集合衙役开会：“据可靠消息，大通学堂有革命党出入，请大家务必留心。”开完会，李钟岳坐轿来到知府衙门，对贵福说：“据卑职所知，大通学堂并无越轨行为，冒昧查封拿人，惹动民怨，你我只怕难以下台。而且，正值暑假，学堂只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几个看门人，也拿不到关键人物。且容卑职暗中侦查，先掌握铁证，待开学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钟岳的算盘是，先开会放风（任何机密，让衙役知道就不是机密了），再以侦查拖延，在秋瑾他们听到风声跑掉后，再放马后炮。贵福没什么主见，见李钟岳所言似乎有理，就同意让他先侦查。
遗憾的是，李钟岳的计划来不及展开了。第二天，贵福接到密报，大通学堂乃光复会秘密基地，其骨干分子未放暑假，仍在继续活动。贵福当即调拨几百官兵，开赴山阴，围剿大通学堂。李钟岳无奈，只好骑马走在队伍前面，他只能祈求，秋瑾他们已听到风声跑掉。如果没有跑掉呢？李钟岳吩咐官兵：“切不可向女人开枪！”
偏偏秋瑾没有跑掉，偏偏秋瑾爱着男装。结果，秋瑾与八名学生在毫无意义的抵抗之后，被官兵拿获。
3
秋瑾被押至绍兴府，由贵福连夜审讯，深挖余党。官军围剿时，秋瑾在房顶向官兵跳跃射击，弹尽被俘，仅此一条，已是死罪。秋瑾自知难逃一死，无论贵福如何咆哮，只是不理不睬。贵福气得发抖，叫喊大刑侍候。李钟岳说：“此人底细，卑职略知一二，且容卑职带回去细细审问吧。”贵福见秋瑾态度强硬，再审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自讨其辱而已，就顺水推舟，让李钟岳把秋瑾带回山阴审讯。
鉴湖女侠到底落在自己手中，李钟岳很是难堪，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不让秋瑾太受苦。
回到山阴县衙，李钟岳亲自取下秋瑾的枷锁，吩咐狱卒，不许难为秋瑾，务必让她吃好喝好睡好。
第二天，李钟岳提审秋瑾，他屏退左右，然后奉上好茶，亲自磨墨，铺开纸张，让秋瑾自己写。
秋瑾说：“写什么呢？”
李钟岳说：“你随便写。”
时值酷暑，烈日当空，蝉鸣阵阵，秋瑾却只觉得彻骨般寒冷，就随手写下几个字：“秋风秋雨愁煞人。”
李钟岳拊掌赞叹：“好诗。好字。鉴湖女侠果然出手不凡。”
听得出来，这是李钟岳发自内心的赞叹，秋瑾不由得客气起来：“阶下之囚，信手涂鸦，当不得好字，若是寻常往来，倒可以和李大人唱和几句。”
李钟岳说：“我只当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你尽管随便。”说着，李钟岳吩咐上酒上小菜。审讯者和被审讯者相对而坐，如同两个文学爱好者，说起诗文来。
就在这时，贵福闯了进来，一见二人相谈甚欢，沉下脸来，说：“李大人，审讯不是请客吃饭，堂堂朝廷命官，竟与乱臣贼子谈笑风生，成何体统！对这种死硬分子，必须往死里打，用板子撬开她的嘴巴！”
李钟岳长叹一声，说：“大家都是读书之人，且秋瑾已为人母，强行用刑，有悖人道，有辱斯文啊。”
贵福冷笑一声，戳点着秋瑾写的“秋风秋雨愁煞人”，说：“什么人道？什么斯文？我看见这种酸溜溜的歪诗就恶心，就想拔刀杀人！”
李钟岳把秋瑾写的诗小心折好，藏在怀里，说：“这可不是歪诗，它一定是比你我命长的名句。”
“秋风秋雨愁煞人”，是秋瑾留在人间的最后诗句，诚如李钟岳所言，一百多年过去，它依然在秋瑾的故事里生机勃勃。
浙江巡抚张曾扬懒得挖秋瑾的口供了，下令将秋瑾就地正法。贵福对李钟岳说：“既然你和秋瑾投缘，你就做监斩官，让秋瑾和她的狗屁诗见鬼去吧。”
李钟岳最终没能救下秋瑾，他只能尽量让她死得体面一点，有尊严一点。
1907年7月16日，安庆起义后第十天，秋瑾就义，年仅30岁。
三天后，李钟岳被免职。
后来的两个多月里，李钟岳一直在愧疚和悔恨中煎熬，如果我真想救秋瑾，我为什么不在接到贵福命令的那一天，直接通知秋瑾逃走呢？如果我是个真男人，我为什么不干脆像徐锡麟一般，干掉知府贵福，干掉巡抚张曾扬，轰轰烈烈大干一场呢？煎熬至最后，李钟岳彻底崩溃，于杭州寓所上吊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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