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给我转发一篇文章，感觉似曾相识，搜索公号，才发现这是我自己写于4年前的文字。很惭愧，当年写作此文时，我似乎很激动，以至眼含热泪，不过4年，我居然忘得干干净净，更成了难得激动更难得流泪之人。我决定重发此文，只为了提醒自己，不要活得太理智太聪明，偶尔也应该激动一下子。
海子最著名的诗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家都知道。海子的这一首诗，《远方——献给草原英雄小姐妹》，不太著名，知道的人不太多，全诗如下：
草原英雄小姐妹
龙梅和玉荣
我多想和你们一起
在暴风雪中
在大草原
看守公社的羊群
1988．8．19
海子诗中的龙梅和玉荣，当年的小学四年级或五年级《语文》课本里有，我能全文背出来。许多年过去，课文我背不出来了，但龙梅和玉荣的名字，作为那个时代的特定符号，刻在我的记忆里，想忘都忘不了。
最早报道龙梅和玉荣事迹的，是新华社的长篇通讯《暴风雪中一昼夜》，遗憾的是，现在网上找不到这篇文章，我当年背过的课文也找不到，只找到了《民族画报》1964年第6期上的《英雄小姊妹——龙梅和玉荣》。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因为发表时间稍晚，细节可能更饱满，我抄在下面吧。
《英雄小姊妹——龙梅和玉荣》
在内蒙古草原上，到处传颂着两个蒙古族小姑娘保护公社羊群的英雄事迹。这两个小姊妹，一个叫龙梅，11岁；一个叫玉荣，9岁。她们是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新宝力格公社牧民吴添喜的女儿。
1964年2月9日早晨，她们代替父亲出去放羊。为了把公社的羊放好，她们看到附近牧草稀疏，就赶着羊群向远处走去，不幸在中午时分，遇上了暴风雪，羊群顺着风向公社相反的方向乱窜。在这个紧急关头，这两个小姑娘沒有抛弃羊群跑回家，而是紧跟着羊群，尽自己的力量不使它们跑散或冻死。龙梅和玉荣姊妹俩踏着深雪，艰难地拦截奔跑着的羊群。雪越下越大，离家越来越远，天也渐渐昏暗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的小姊妹困乏极了，加上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使她们浑身发抖。但她们看到有饿鹰要啄羊时，仍奋力用羊叉将饿鹰打死；当发现有小屋可以躲避风雪时，姊妹俩为了照顾羊群谁也不愿进去；当发现一只母羊快要冻死时，她们也没有忘记把它放在高坡上，准备回去时带走。
羊，公社的羊，是牧民的命根子，是集体的财产。她们曾听爸爸妈妈这样讲过，心想着一定要保护好这群羊。第二天天明，她们已徒步来到离家七十多里外的白云鄂博车站，而公社384只羊仅冻死了3只。可是姊妹俩都已精疲力尽，妹妹玉荣倒在了深雪中，她的靴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脚上裹着一层厚厚的冰雪，姐姐想把自己的靴子脱下来给她，但靴子和脚冻在了一起，怎么也脱不下来。可是妹妹仍然催促着姐姐去照顾羊群。龙梅把妹妹安置好后，又跟着羊群踉踉跄跄地前进。在白云鄂博火车站，扳道员王福臣在风雪中看到有人摇摇晃晃过铁道，便一个箭步跑过去，在离一辆急驶的火车不远的地方，把龙梅挟抱过铁轨。王福臣发现她冻伤很重，便带她到扳道房进行急救。龙梅在昏迷中吿诉他还有妹妹倒在深雪中。于是一场抢救英雄小姊妹的战斗开始了。铁路职工四处寻找孩子，白云鄂博矿区党委书记巴彦都荣闻讯急忙组织力量救人。当龙梅和玉荣遇上暴风雪没有回家的时候，她们家乡的牧民也骑上马，迎着暴风雪向茫茫草原奔去……
不论是蒙古族、汉族，都像关怀自己的亲人一样，关怀着两个小姊妹的生命。当玉荣被找到，和龙梅一同送到矿区医院的时候，医院成立了以院长为首的医疗小组；孩子们需要输血，马上就有100多名矿区职工排队献血。不久，龙梅和玉荣又被送到呼和浩特内蒙古医院，卫生部还特地派了两位骨科大夫从北京来为她们治疗。党像亲娘般地关怀着她们的健康。
1964年3月12日，新华社播发了《暴风雪中一昼夜》的通稿，被《人民日报》等许多媒体刊播。草原英雄小姊妹的感人事迹很快传遍全国。
原载《民族画报》1964年6期
龙梅和玉荣，两个孩子，为了公社的羊不丢失、不冻死，在零下30多度的极寒天气下，战天斗地一昼夜，震撼全中国。2009年，龙梅和玉荣被评为100位新中国成立以后感动中国人物。半个多世纪以来，一代又一代的作家、诗人、记者、画家、雕塑家、音乐家、舞蹈家，为塑造龙梅和玉荣的英雄形象，一直在努力。2005年12月，歌唱草原英雄小姐妹的《草原赞歌》，入选“感动我们的一百首金曲”，2019年6月，大型民族舞剧《草原英雄小姐妹》斩获第十六届文华大奖。所有关于龙梅和玉荣的文章、绘画、音乐、舞蹈、电影，都是由上述故事演绎而来的，而时代为此故事打下的烙印，让人唏嘘不已。
其一、姐妹俩的名字有误，姐姐叫吴龙衣，妹妹叫吴玉荣，因姐姐不会说汉语，且被送到医院时已神情恍惚，口齿不清，接诊医生估摸着填下了她们的名字，龙梅，玉荣。后来，记者采访时就以医院登记的名字为准了。等发现名字弄错了，全国人民已认准了龙梅和玉荣，也只好将错就错，许多年以后，姐妹俩办身份证，名字也是龙梅和玉荣。
其二、51年后的2015年12月，记者韩梅采访了龙梅、玉荣姐妹俩，其采写的文章《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荣在暴风雪中的一昼夜》发表在《北京日报》上。文章中说：“由于家里生活困难，龙梅和玉荣虽然已经到了上学年龄，却都还没有上学。”直到1964年的秋天，政府才把姐妹俩送到达茂旗政府所在地的百灵庙民族小学读书。但姐妹俩在医院里拍的照片中，却戴着红领巾。后来所有关于“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影视、绘画作品中，姐妹俩全都戴着红领巾。
其三、当时所有的报道中，都忽略了一个事实，为救公社的羊，姐妹俩严重冻伤，虽经医生全力抢救，仍然留下了遗憾，龙梅失去了左脚拇趾，玉荣右腿膝关节以下和左腿踝关节以下做了截肢手术。直到如今，玉荣依然每两年就得换一次假肢，新假肢的磨合期都会非常痛苦，但草原姐妹展现给公众的，永远是一副笑脸，很少有人知道，她们的笑脸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伤痛。
以上种种，以及一些我没有在此列举的细节，无论是无心之误，还是刻意而为，相对于我下面将要说到的，都无足轻重。
在上面的引文中，发现并救援龙梅的，是白云鄂博火车站扳道员王福臣，他和随后参与搜救玉荣的8名铁路工人，被呼和浩特铁路局授予“民族团结光辉榜样”称号，还获得了内蒙古自治区颁发的奖章，涨了4级工资。
事实上，首先发现并抢救龙梅的，是牧民哈斯朝禄。
2月10上午，哈斯朝禄和9岁的儿子那仁满都拉在白云鄂博火车站送客，返程时看到一群羊挤在一起，已经挤死了两只，哈斯朝禄让儿子看着羊别走散，自己把死羊送到扳道房寄存，好等羊主人来认领，回头来就看到了已经恍惚的龙梅。哈斯朝禄赶紧把龙梅送去扳道房，交给铁路工人抢救，自己又去打电话叫人上山救玉荣。当找到玉荣，救护车来到，看守羊群的那仁满都拉也冻伤了耳朵，和姐妹俩一起上了救护车。
龙梅和玉荣知道，救自己的人是哈斯朝禄。
白云鄂博火车站的铁路工人和附近牧民也知道，哈斯朝禄是救龙梅和玉荣的主要功臣。
哈斯朝禄出手救人，只是出于良善的本能，并没想得到感谢或表彰，对救人者换成王福臣也能充分理解。
9岁的那仁满都拉还不懂人间的游戏规则，满腹疑惑问爸爸：“爸爸，明明是您救的人，您还丢下我不管，让我冻伤了耳朵，为什么却成了别人？”
哈斯朝禄只是满怀愧疚地抱一抱儿子，一声叹息。
1985年1月，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发文，《转发关于〈谁是第一个抢救草原小姐妹的人〉一案的情况和处理意见的报告的通知》，作出结论：“哈斯朝禄是第一个发现并抢救龙梅、玉荣的人，并建议通过一定手段消除对其的影响，给予一定奖励。”
背负恶名蒙冤30多年的哈斯朝禄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又是30多年过去，许多人依然以为是扳道工救了“草原英雄小姐妹”，甚至连1964年采访过龙梅、玉荣的人也还是坚持，自己当年写的都是事实。
李新宇先生在《“草原英雄小姐妹”背后的故事》一文中说，2006年3月，他参观草原英雄小姐妹事迹展览馆，相关资料依然沿袭1964年的说法。
自哈斯朝禄接到“通知”的那一天起，就不断地有报纸、杂志、电视台“揭秘真相”，然而，这种与娱乐八卦混在一起的秘闻，已越来越难得引人注目。我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也是昨天偶然翻旧书才得知，“草原英雄小姐妹”的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个如此沉重的故事。
哈斯朝禄先生已于2005年作古，已听不到看不到人间的议论和感慨。
但我还是要写下这篇文章，希望能以此减轻愧疚，更希望从此学会自己思考，从此不再自以为是。
附言：
本文相关资料来自以下三篇文章，特此致谢。文中个别情节太不可思议，没敢引用，有兴趣的读者可上网查阅。
《“草原英雄小姐妹”背后的故事》（作者/李新宇，原载《文艺争鸣》2007年第2期，入选花城出版社《2007年中国文史精华年选》）
《哈斯朝禄:草原英雄小姐妹背后的英雄》（作者/霞飞，原载《党史博览》2014年第10期）
《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荣在暴风雪中的一昼夜》（作者/韩梅，原载《北京日报》201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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