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茄在歌唱

        就算夏天吃过再多的茄子,到了秋天,那一碗秋茄子依然是最爱。
　　都是茄子,秋茄子与之前的茄子有着根本的不同。为了这不同,人们赐它一个专属的名字,并让它成了菜谱上单独的一道菜———而不与其他茄子混为一谈。
　　看上去很荣耀,但其实秋茄子出身寒微。生在渐凉的秋风里,长在荒芜的园子里,亮相在人们的遗忘里,它的到来总是带着不经意。
　　此时粮谷满仓,茄子干、豆角干、冬瓜干安安稳稳地入了咸菜坛,人们安心等待冬天的到来———菜园子已翻篇,人们在心中跟它说了再见。像是在夏日唱了一场大戏,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过后,是满眼的萧条荒芜———昔日松软湿润的土壤早已结板坚固,脚一踩便有尘土飞扬；瓜藤豆蔓枯黄地趴在地上,你想拉它起身,它却立马碎骨万段；干枯的茄子树倒还坚挺在大地上,却也见不到一丝绿,看上去跟柴火没啥区别———于是便有人在菜园里点一把火,烧成灰,做了来年的肥。
　　更多的人对菜园子放任自流,不管不顾。
　　于是一阵秋雨后,在那荒芜的园子里,在那枯黄的枝丫上,竟悄悄开出一朵浅紫色的花!真是出其不意!这时候才发现,那茄子树将枯未枯,一直藏着复苏的心,在等待秋雨落到人间呐!过了不久,这花变成了果,一个小小的、浅绿色的茄子!又过了不久,茄子终于换上了熟悉的紫衣裳。它成了隐匿在荒野里的一个惊喜。
　　勤劳的女人放下手中的活儿,给了秋茄子一瓢清水———除此之外,她也想不起还能给点什么了。不曾想,一朵朵紫色的小花竟相继开放。紧接着,一个个小小的秋茄子也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在一堆枯枝败叶里唱着自己的歌。
　　秋茄子长相大多不好,姿态亦扭捏拘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本就寥寥可数,还大小不一,颜色不均,形态各异———有些瘦长瘦长,有些粗壮短小,有些卷曲着身子,有些留着铁锈样疤痕的———你都没法想象那疤痕从何而来。反正它时时处处让你想起山里贫穷人家的孩子,有着天生的营养不良感。秋茄子身上难有纯粹的紫色,常是绿紫掺杂,颇像是农家孩子身上那打了补丁的衣服。
　　如果说夏日的茄子是大家闺秀,那么秋茄子就是典型的乡村姑娘。丰硕圆润的夏茄子含着金钥匙出生,一开始就有农人的殷切期待和悉心照料,就有阳光和雨水的精心滋养,秋茄子却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它只能从一开始就铆足了劲,坚韧地等待那一场微凉的秋雨———它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
　　想起刚读研究生时,在一众见识广博的同学面前,历尽千辛万苦才从山里走出来的我也如同一个蹩脚的茄子。那时候,我觉得他们的世界好大,我的世界好小。
　　秋茄子天生不抱怨,在广袤的天地间,它以感恩之心默默地生长。虽然略显那么一点不合群,但在自己的节律里,它亦渐渐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终究,它也成了餐桌上备受青睐的一道佳肴。如果说在山野间它有多受漠视,那么此时的它便有多美味。因为野生,本能地吸收天地精华和雨露日光,最后再把它们浓缩进那不饱满的躯体。秋茄子的味道,是纯粹的,天然的,是山野的,秋天的。因了它,秋天也有了芬芳。
　　炒秋茄子,根本毋需大动干戈,也不需要精心烹制,你只需将之切片过冷水轻搓沥干,再切几只秋辣椒,下猪油,一起翻炒,便有着扑鼻的香。这香,是农家院子的香,也是茄子和辣椒原本的香。
　　想起《红楼梦》里的那道茄子,配料极为考究,程序极为繁复,做法是:“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削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红楼梦》里的这道茄子,香是香,但早已不是茄子香,而是大观园的香,是富贵人家的香———秋茄子经不住这等雍容华贵。
　　眼下,又到一年秋风起,味蕾深处飘出一碗秋茄香。不经意间,秋茄生长在田野间,茄果随风摇曳,仿若风铃,轻柔地唱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