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父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知道。
二伯父大我父亲很多，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人到中年了，光棍。后来，通过人贩子的渠道，买得了一个外地女子，母亲说是柳州融水一带的人，母亲（来宾人）能和她用桂柳话交流。
我见过这个女子，个子还挺高的。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母亲四处跟着我喂饭，路过二伯父家，看见他的母亲九奶奶在煎中药，母亲前去问煮什么。九奶奶说：“哎！娶了个老婆，谁知道到他那里不中用，两公婆像兄妹一样睡觉。现在煮点中药给他，看看能不能生下一儿半女。”后来我才知道二伯父一生无子嗣，原来是生殖系统上有些问题。
过了一段时间，柳州女子说，既然二伯父生不了孩子，她回去把孩子带过来生活算了。二伯父和九奶奶都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一生节约到有些吝啬的九奶奶，从箱底取出她回娘家的车费，二伯父送她去坐车，她像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再也不回来了。二伯父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状态。
柳州女子走后的一个冬夜，二伯父从床上爬起来，到屋前的空地上生火取暖，大伯父出来骂他：“三更半夜的，你冷就钻被窝里睡觉，烤什么火？”二伯父顶了他一句：“你有老婆搂着暖暖地睡觉，我没有老婆，被窝里冷。”大伯父被这个窝囊弟弟气了一通，关门又去搂着老婆睡觉去了。
母亲说：“他刚有老婆那一阵子很开心，感觉生活有奔头。柳州女子走后，他情绪很低落，从此生活一天不如一天。”
父亲说，二伯父读书少，人也傻傻的。他曾经和村里的一个男子走到很远的大乡镇去卖芋头种（就是那种可以拿去种在田里的小芋头），两人分开，在不同的地点卖。有人要买他的芋头种，他不会算，于是跑去找他的伙伴，回来时哪里还见人？缺德的家伙已经把他的芋头种包走了。
没有老婆之前，二伯起先给村里的瓦片厂踩泥，瓦片厂倒闭了，他又给一家碗厂踩泥，碗厂又倒闭，他又失业了。老天狠狠踩了他，他只能去踩泥。他只能又回家种地，后来才遇到柳州的女子。
第一个老婆走了以后，二伯父并没有完全失去生活的信心。大约在1996年冬天，二伯父又通过人贩子买得了一个来自贵州的妇女，带着一个女儿。起先，族人担心这个女人到时又跑路，并不把他的女儿列入族谱中，于是，1997年年初来到世间的妹妹排行十三。几年后，族人看到二伯母是真心实意留在这里生活了，又想把二伯母带来的女儿列入族谱，要妹妹的排行从十三挪到十四去，但家人不同意，说都叫了几年的十三妹了，现在不改了。后来就有了两个十三妹。
村里的一位教师看他可怜，帮他在邻村的小学谋得一份蒸饭的活，学校给他一点钱和口粮。
二伯父给学生蒸饭的事情我是知道的。2002年5月，读小学六年级的我在二伯父蒸饭的学校参加全镇六一儿童节歌咏比赛选拔的时候，我喝过他煮的肉粥。他看到我闯过选拔赛后，对我满是期待。后来我在全镇的比赛上拿了一等奖时，他更是逢人就夸我，眼里都是我必成为国家栋梁的期待。
二伯父给学生蒸了两年饭以后，听说学校嫌他做饭不干净，把他开了。他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家。回家后的二伯父也许感到不仅上天对他不公，世间之人对他也不公，不再像年轻时一样种地、砍柴，整天半斤烧酒，喝得晕乎乎的，满脸通红。我常常路过他住的瓦房门口，不能问他吃饭了没有，只能问他“今晚饮了没有？”他几乎不吃饭，一碟炸香的花生米，半斤烧酒，这就是他的晚餐。
母亲说，二伯这人一辈子嗜酒如命。大家到街上去，别的光棍男人很多都去找女人去，他不去，就在邻村十九妹的粉摊上坐定，又是半斤烧酒，就着十九妹炼猪油后剩下的油渣。喝得满脸通红的他见到我母亲总说：“九嫂，你不懂。烧酒配油渣，赛过活神仙。”说完就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后来我去上大学，接着去念研究生，逢年过节回家的时候，二伯父常常到我家来看我，起初我也笑脸相迎，当我意识到他可能是过来看看这个曾经自己很看好的“国家栋梁”成材了没有，会不会给他一点钱的时候，我躲在楼上不敢下去见他，因为我还在读书，没钱给他。我不敢看他的眼神，也不敢看他总是发抖的双手。我知道，他的手因为没有烧酒喝而发抖，烧酒下肚，他的脸色就会红起来，手就不抖了。
生活再拮据，买烧酒总得要钱啊！被人嫌弃不干净的二伯父干脆破罐子破摔，干起了入殓师这份营生。村里人极其瞧不起干这活的人，几乎都是没钱的老年光棍汉在做。因为愿意装死人的人不多，每装一个死人，他的钱总能买不少的烧酒，又可以迷糊好长一段时间。没钱买烧酒了，他又去装一个。
故乡的入殓师要做的工作不算多，只需要将逝者抱入棺材，搞点简单的送路仪式，钉上棺材即可了事。然而，抱死人不仅需要一颗勇敢之心，也需要一定的体力。年老的二伯父渐渐体力不支了，在一次入殓中，他和死人一起跌进了棺材。
十多年前，三爷爷去世，考虑到二伯父就是入殓师，请谁都是请，于是由他来入殓。他端着一碗面，夹起面条想要碰碰三爷爷的嘴唇，表示吃上最后一顿。二伯父没有喝酒，手习惯性地抖了起来，搞得一碗面都洒在棺材里三爷爷的脸上，被三爷爷的儿子们大骂：“早知道就不给你做了，我爸生前是干部，最讲究干净了。”
此后，二伯父再也不做入殓师了，岁月催人老，想干也没有力气干了。我偶尔回到家，去看他的时候，不是像死人一样躺在破床上，就是穿着一件大大的短裤，眼神既空洞又落寞，扶着门框和我搭话。
几年前的一个冬夜，二伯父悄无声息地死了。即使故乡的人们不喜欢火化，做过村干部的三伯父知道，上面有火化指标任务，去火化还能领一笔丧葬费，他很快联系上面，第二天一大早就把二伯父拉走了，而人们大多还在睡梦中。
我们得知二伯父去世，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我在二伯父死后去看望二伯母，他给我翻出二伯父的遗照，我才知道他出生于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叫陈捷。
三伯父把二伯父的骨灰领了回来，跟几十年前因贪玩而溺死在大粪坑的五弟葬在了一起。一年后，三伯父也意外去世，也被草草埋葬在不远处。他们的母亲在二伯父去世前也埋在附近，如此想来，他们都团圆了。
二零二二年五月二十八日
写于天等县
我去看望二伯母，看她住的破烂房子，听她讲心酸的过去，我赶紧转过头，怕她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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