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左右,故乡的人们就先后杀猪了。
年猪都是农民自己养的,大半年前就约好,哪家哪家和谁家一块分猪肉。杀谁家的猪就在谁家,我家也养过几次年猪,就在家里宰杀,印象深刻。
我很怕看到和听到别人杀猪。先是将大肥猪从猪圈里赶出来,有的猪被圈养太久了,就是不肯走出来,或是它知道死之将至,在做最后的挣扎。有人拿着棍子在后面抽打它,不动。有人拽它的大耳朵,往前走了一点。最狠的是用屠夫杀猪专用的铁钩,钩住猪的脖子,用力拽,其他人在猪屁股用力推,大肥猪叫得撕心裂肺,但也改变不了被逼上邢台的命运。众人将它抬上案桌,屠夫一刀子捅进去,红红的鲜血就流到大盆里,没过多久,大肥猪就安静了。
如果真有轮回,我下辈子打死也不做猪,当然也不做屠夫。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做过十多年的屠夫。他先是跟教书的叔叔念了些书,有些文化,后来到公社开办的加工厂工作。从加工厂失业下岗后,他就操起卖肉的行当。我后来得知,在计划经济的年代,村子里不是谁都可以卖肉的,还得公派,爷爷就是村子里唯一的屠夫。“别人无法抓住一只大肥猪,但你爷可以,他抓住猪的尾巴一提,架空了猪的后脚,它就跑不动了。”奶奶神气地说。
那时的肉价只有三四毛一斤,等爷爷干了十多年后,肉价也只涨到八毛一斤。我们今天看觉得很便宜,但在两分钱三根针的年代,能吃上肉的人也是很少的,他只能挑着肉各个乡镇地走,如今上楼都喘气的我们很难想象那需要多大的力气和耐力了。
为了多把肉卖出去,爷爷常常很晚都没有回家。有一回,夜真的很深了,奶奶实在担心,商量着要不要派人去找,可去哪里找他呢?最终只得放弃了,只能祈祷爷爷平安归来。
爷爷回来了,还剩下很多肉没有卖出去,只能自己吃,这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有肉吃是幸福的,但爷爷奶奶更希望能把肉卖出去,好购买生产资料和贴补家用,让肚子有点油水并不是头等大事。于是,他们只能唉声叹气地吃很想卖出去,但又卖不出去,很想吃,但又觉得不应该吃的猪肉。
我九〇年出生,还见过爷爷卖肉一阵子。他打算不做了,父亲想接班,奶奶极力反对,理由不是卖肉不赚钱,而是我父亲的文化太低,怕别人讹诈他。父亲没有成为屠夫,倒是成了一个豆腐佬,将黄豆做成豆腐和油炸豆腐,走乡窜村地叫卖,人称豆腐九(父亲排行老九)。猪肉的蛋白质大家吃不起,豆腐的蛋白质总该吃得起吧?不知这是不是父亲干起豆腐佬的最初想法。我知道的是,卖肉的活儿后来转给了邻村的一男子,父亲做了几年后的豆腐佬以后,也外出谋生了。
乡村的屠夫往往也是乡间的大厨,没有只杀猪不给大家做菜的道理。不做屠夫后,爷爷还是经常做起杀猪的活儿,逢年过节,总有人请爷爷去帮忙杀猪;红白喜事,总有人请他去做菜。他总是逢叫必到,一直到他七十岁左右,杀起猪已经显得有些吃力,叫他杀猪的乡人才开始慢慢少了。到他八十岁时,曾经能给乡人做大锅饭的他,连自己和奶奶的饭菜都做不了了。我如今爱做菜,多少跟爷爷曾经是乡间厨师有点关系。
我念高中的三年,父母在外地种菜谋生,每逢春节,父亲总是一个人留守菜地。有一年,我回家过年,家里正在杀年猪,我远远就看见了父亲,但他认不得我,问旁边的人我是谁,旁人告诉他:“那是你的大儿子啊!你怎么不认得了?”那时,我与父亲不见三年有余。
如今,弟弟开了一个养猪场,除了批量卖猪给别人,偶尔也会亲自杀猪。他杀猪时从不叫我帮忙,知道我是一个假菩萨。弟弟家族排十四,爷爷也排十四,冥冥中也许有点传承。我传了一点他的文化和厨艺,弟弟传了他杀猪的手艺。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