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无法治愈的疾病
我认识老余是在一年前，那个寒风交加的夜晚，救护车把老余送到急诊抢救室，他面色苍白，用手捂着右上腹，剧烈的疼痛让他呻吟不止。
护士告诉我，患者的血压只有75/45mmHg，心率很快，高达120次/分。
心电监护仪一直发出刺耳的报警声，这个刚来的病人竟然休克了！
右上腹痛+休克，我的第一反应是患者是不是受了什么外伤，但老余告诉我没有。
得知有重病人送来了，秦主任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抢救室，查看了患者的情况后，他对我说，拿一副手套和五毫升注射器过来。
秦主任一边安慰老余一边快速给他做了腹腔穿刺，当拉动注射器活塞的一瞬间，我看到鲜血涌了进来。
是不凝固的血！我惊呼了出来。
腹腔穿刺抽出不凝固血液，这提示着患者的腹部脏器已经发生了破裂出血，很显然，正是因为出血导致了患者的重度贫血貌和休克。
究竟是哪一个脏器破裂了呢？
一般来说，实质性脏器破裂出血最为常见，比如肝脾破裂，患者痛的位置是右上腹，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肝脏，外伤是导致肝脾破裂最常见的原因，可是患者没有外伤史，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先不管什么原因？抢救是放在第一位的，补液扩容、申请输血治疗，患者的血压上升以后迅速带病人去CT室做了急诊腹部CT。
结果很快明确了，肝癌结节破裂出血。
联系了肝胆外科和介入血管外科，对于肝癌，能做肝癌切除那当然是首选，但是CT显示，患者的癌细胞已经发生了广泛转移，开腹手术显然不是最佳方案，毕竟到处都有，切哪里？不可能把所有器官都一切了事！所以，肝胆外科医生不建议开腹手术。
介入血管外科医生说，既然没有机会做开腹手术，那就做介入手术吧，这是微创，对病人的影响很小，又能达到止血的效果，可以救患者的命，不过做完之后要去ICU观察一下。
老余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很快的时间全部赶到了医院，他们的意见统一，一定要积极抢救。
对于老余来说，那一晚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经过接力抢救，他活了下来，但是不幸的是，在不久的将来，死神又会找上他。
导致老余肝癌的罪魁祸首是乙肝，遗憾的是，老余对于乙肝一无所知，他说自己从未住过院，身体一直很健康。
可见，正是这种假象迷惑了他，等到确诊的时候已经是肝癌晚期，情况糟糕到极点。
乙肝、肝硬化、肝癌，这是乙肝发展的三部曲，检查显示，老余不仅有乙肝和晚期肝癌，还有肝硬化，这三种病环环相扣，每一种都无法治愈。
第二，究竟要经过多少劫难？
我第二次见到老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他的情况比第一次还要严重。
老余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刚说完，丁医生，我们又见面了。紧接着就开始大口呕血，鲜血四溅，被子上、床单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因为离得近，我的白大褂上也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血渍。
这一次导致老余呕血的原因是肝硬化引起的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出血。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报警声，我、秦主任和赶来的消化内科会诊医生立刻展开了积极的抢救。
补液、输血、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老余没有再呕血了，生命体征平稳之后他被送进了ICU，这是老余第二次住进ICU。
我和老余的三个子女在谈话的时候，说的已经很直白了，肝硬化、晚期肝癌，每一个都是要命的病，这一次，不一定能抢救过来！
老余的子女说，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意见还是和第一次一样，尽一切努力积极抢救，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爸爸活得久一点。
子女积极治疗的态度让医生不敢有半点怠慢，为了抢救老余的生命，医生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
肝硬化引起的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出血，是肝硬化最危险的一种并发症，死亡率高，医疗花费高。
就拿输血来说吧，老余失血性休克，重度贫血，光输红细胞就输了不少，由于肝硬化导致的凝血功能很差，血浆和冷沉淀因子能纠正凝血功能异常的血制品也一袋又一袋输入了老余的体内。
更关键的是，如果血止住了，血红蛋白和凝血功能都朝好的方向发展，血不用再输了，费用能少点，可如果一边输血一边出血，再多的血进入体内也相当于打了水漂。
所以，抢救肝硬化出血的患者，往往需要数量庞大的血制品，虽然鲜血是无偿的，但是患者用血是会产生一定费用的。
除了血制品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治疗用药，以及内镜下止血治疗措施，这一番抢救下来，血止住了，好几万也就没了。
所以医生在和家属谈话的时候，最常用的四个字就是，人财两空。
像老余这种情况，无论是肝硬化还是肝癌，都是治不好的，虽然家属治疗的态度非常积极，虽然昂贵的医疗费用，积极的医疗措施能够续命，但是却可能出现一种情况，那就是病情反反复复。
幸运的是，这一次，老余又逃过一劫，但这是最后一次吗？
第三，要是能够安乐死，那该有多好
当然不是！
我知道我和老余还会见面，因为他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果不其然，距离第一次抢救老余七个月之后，救护车又把老余送到了急诊抢救室。
这一次，老余直接就昏迷了。
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呼喊没有反应，压眶没有反应，由于肝硬化导致，老余的凝血功能不好，血小板也很低，看到皮下的瘀点瘀斑，我猜测老余是不是颅内出血了？
但是头部CT检查并没有异常，抽血结果显示血氨很高，秦主任说，要考虑肝昏迷。
肝昏迷在医学上的标准称呼是肝性脑病，它是肝硬化最常见的并发症之一，也是肝病患者主要的死亡原因。
毫不夸张地说，经历了前两次的惊险闯关，老余这一次又站在了悬崖边上。
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劫后重生，确诊肝癌七个月之后，老余的病情已经越发严重了，由于癌细胞的广泛转移，老余的子女告诉我，老余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剧烈的癌痛，让他不得不加大吗啡的剂量，癌症的消耗让他越来越瘦，七个月之前老余还有120斤，现在，连80斤都没有了。
老余的子女边说边哭，可是他们还是希望老余能活下来，我说一定会尽力，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结局，我的尽力是建立在家属不放弃的基础之上的。
老余第三次住进了ICU，秦主任说，我从来没见过像老余这样命大的患者，很多次他命悬一线，离死亡近在迟尺，以为抢救不过来了，但最终他都挺过来了。
经历一次又一次生死，我特别想和老余谈一谈，我想知道是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他。
在ICU呆了两天后，老余的神志转清了，他被转到了消化内科病房，我是在第三天下午去看得老余。
老余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但精神还是非常萎靡，说话很费力。
让我诧异地是，如此关心老余的三个子女，却都没在身边，他们只是请了一个陪护来照顾老余。
看到我之后，老余努力想坐起来，但好几次都失败了。
他气喘吁吁地说，徐医生，很抱歉，我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废人，时日不长了。
我努力想安慰老余，却发现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老余说，现在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活着了，要是能够安乐死，那该有多好。
我告诉老余，目前咱们国家还没办法支持安乐死，但作为医生，会尽量减轻你的痛苦。
哎……要是我的那三个子女也有你这样的慈悲之心，那该有多好啊！老余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老余的三个子女，只是告诉老余，他们都是你的亲生儿女，他们舍不得你……
离开病房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润了，过去，我一直认为老余的求生欲望很强烈，在我看来，很多患者虽然得了不治之症，但是出于本能的求生欲望，他们会特别恐惧死亡，为了能活下来，他们试图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和老余第一次沟通与死亡有关的话题时，我才发觉一切并不是自己想得那么回事，很多时候，生命是自己的，但是决定权却不在自己手里。
老余并不是想活着，病痛的折磨，让他一直萌生安乐死的念头，但是他又无可奈何，子女积极抢救的态度让他只能服从安排，日复一日承受着病痛和过度治疗的痛苦，没有人知道老余所经历的痛苦，我的眼泪是为他而流。
第四，生命最后的尊严
确诊肝癌一年后，老余已经骨瘦如柴，救护车第四次将他送进急诊抢救室，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报警声，秦主任拿着护士刚抽的动脉血气分析报告单，他眉头紧皱，1型呼吸衰竭了，需要机械通气。
所谓的机械通气，就是气管插管+上呼吸机，秦主任说，你去和家属谈一下，争取别上，都这个样子了，真没必要再增加病人的痛苦了。
我说我尽力吧。我找到老余的三个子女，语重心长地和他们进行了一次深入谈话，我想起曾经老余对我说过的话，可是作为医生，在现有的医疗环境下，我能斩钉截铁地对家属说，你们放弃吧！显然不能！
我旁敲侧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各种委婉的说法试图让他们选择放弃。
可最终的结局是，老余的三个子女依然强烈要求抢救。
那一刻，我愤怒了，我真的想说，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增加病人的痛苦？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维护生命最后的尊严？
但愤怒归愤怒，我依然要表现得波澜不惊，秦主任说，家属既然如此积极，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不要因为多说话，的罪了家属，造成了矛盾，万一家属事后来找麻烦，那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秦主任说得又何尝没有道理，纵使我认为目前所有的治疗方式对于老余来说都是无济于事的，都是过度医疗，然而，我却无力改变着一切。
当家属在气管插管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纵使心里不愿意，可我还是为老余插了管。那一刻，我是痛苦的，我在心里一直说对不起，一年的时间，四次抢救，这一次，我特别后悔。
为什么不能做最真实的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患者很痛苦，还要增加他的痛苦？为什么让医疗如此冰冷，让生命毫无尊严？
我原谅不了我自己，可我对抗不了现实，我只是一名医生。
插管后老余被送进了ICU，接诊的医生说，怎么又是这个患者，说实话，到这个地步了，真没什么意义了。
我无奈地摇头，没办法，家属很积极。
护送老余回来之后，秦主任说，你不觉得我们更像是一个机器人吗，我们只盯着心电监护仪上的那些数据，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的平稳，但病人不是机器，我们一直尊重家属的选择，却从来没尊重过患者的选择。
问题是，他已经昏迷了，什么都说不了，什么都做不了。我的话让秦主任沉默了很久，好大一会，他才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像老余一样，生命被别人掌握在手里，无可奈何。
我又想起那天和老余的对话，他紧紧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活着很痛苦，如果还有第四次，请一定不要再抢救我。
我没有答应老余，四次抢救以后，我后悔抢救了他，但我还是抢救了他！
漫漫深夜，我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医学生誓言，为什么要当医生？就是为了减轻患者的病痛！可是现在，我用自己花了十年的时间才修炼来的医疗本领，却一直在进行着过度医疗，更可怕的是，明明知道是过度医疗，我又不能不执行。当我违心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开始质疑自己的信仰是不是已经出现了偏差，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名合格的医生！
第五，为什么家属还是不放弃
在老余住进ICU的第三天，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他，也许这是最后的告别了。
我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病房里，灯光让我出现了眩晕。
闭上眼睛，再睁开，我扶着床栏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倾斜，我在心里呼唤老余，希望和他进行一次心灵的沟通……
回到现实中，只有冰冷的药液，各种闪烁的机器，在镇静药物的作用下，老余紧闭着双眼，在我的眼里，其实他已经死去了。
ICU医生告诉我，患者现在没有自主呼吸，一直在气管插管状态下进行呼吸机辅助呼吸，已经和家属说过很多次了，但家属没有放弃的念头。
他依靠药液和营养液维系能量供给，依赖呼吸机维系呼吸，依赖尿管排尿，依赖升压药维系血压，如果把其中的任何一个停掉，那么他会很快死掉。
在这些冰冷的药液和仪器面前，我第一次感到老余更像是一个被人抓到实验台上任人折磨的小白鼠一样。
他骨瘦如柴，连血管都失去了任何弹性，护士在发着牢骚，动静脉置管已经堵了好几次了，血管穿刺变得越来越困难。
都这样了，为什么家属还是不放弃？这样维系下去，除了会增加痛苦，还能有什么意义？
看着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余，我觉得自己忍不了了！
我冲到ICU外面，找到老余的子女，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们，病人都这样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增加他的痛苦？
老余的子女愣愣地望着我，其中一个开口问我，医生，是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我的回答很斩钉截铁，没有！
听到我的回答，老余的女儿已经开始小声哭泣，难道……就不会再有奇迹了吗？
不会再有了！病人已经很痛苦了，现在任何治疗都会增加他的痛苦，恕我直言，如果是我的亲人，我会选择放弃，让病人安静地离开……
憋了很久很久的话，其实本来要早一点说的，可因为种种顾虑，一直到现在才说出来，我对老余是格外愧疚的，即便我现在不是老余的主管医生，即便说了这些消极的话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但我还是不吐不快！
第六，亲爱的老余，再见！
那一次谈话后，老余的三个子女选择了放弃，虽然下定决心异常艰难，但他们还是在谈话记录单上签了字，他们说，我们一切都不搞了，让我们的爸爸安静地离开吧。
正是因为出于对父亲的不舍，他们才一次又一次坚持要求全力抢救，可又是出于对父亲的深爱，他们不忍父亲再受痛苦，所以选择了放弃。
顺其自然，尊重生命，这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抉择。
作为医生，很多人曾反问我，医生，不就是救死扶伤的吗？
我没有反驳他们，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但医生是人不是神，我们直面的是有温度的生命，我们应该以相同的温度赠予生命。
有些病是治不好的，有些治疗会增加患者的痛苦，很多患者暂时保住了性命，却掉进了另外一个深渊，我们为病人制定的治疗方案，很多时候更像是一把双刃剑。
这让我想起了美国医生特鲁多的一句名言，Sometimes cure；Usually help；Always comfort。翻译成中文就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我想这句名言代表了大多数医生的心声，虽然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但面对一个又一个的生命，有时候医生需要拯救生命，有时候医生要努力减轻患者的共苦，有时候医生则要尽全力维护生命的尊严。
老余离开那天，ICU的医生特别吃惊，他们很难理解，一直努力要求医生抢救抢救再抢救的家属，为何会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们不知道一个医生不畏一切的努力，我与老余非亲非故，我本可以置身事外，但我没有那么做，行医十年了，我始终牢记着自己的使命，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神医，但我知道，保持初心，我要做一个有温度的医生。
老余去世那天，我一直守在他的身旁，我亲眼看着ICU医生拔除他的气管插管，并关停了所有的药液，半个小时后，老余的心跳停止了，而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生命就此定格……
亲爱的老余，再见！
第七，题外话，什么是安宁疗护？
安宁疗护在欧美等国家称为“hospice care”，在新加坡、台湾等地译为“慈怀疗护”“善终服务”“安宁疗护”等，我国内陆大多译为“临终关怀”。
安宁疗护，是为临终期病人提供生理和心理上的照护，让病人活得有质量、活得有尊严，获得安详与宁静的一种医疗方式。
很多人把安宁疗护认为是安乐死，这是对安宁疗护的误解，目前认为安乐死合法的国家只有少数几个，绝大多数国家认为安乐死不合法，中国同样如此。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才能减轻临终期病人的痛苦，如何才能维护生命的尊严？安宁疗护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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