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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史---3
 

 
 第十一章 荀子
  荀子名况,亦曰荀卿,或称曰孙卿。赵人也。以齐襄王时游于稷下,距孟子至齐,五十年矣。是时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子三为祭酒焉。入秦,见昭王、应侯。昭王谓儒无益人之国,荀子乃极明儒效。盖自孔子没而儒术分散,能振其业者,在前惟孟子,在后惟荀子。言虽不同,而其粹然为圣人之传则一也。荀子书每道仲尼、子弓。子弓即仲弓,犹子路之为季路也。其书三十二篇,而《大略》以下数篇,颇记孔门师弟问答之言,必有所受之。即其学之出于仲弓,无疑矣。而后之论者,以其主性恶,而言富国强国,大异于孟子;又韩非、李斯之徒,世所诋斥,皆出于其门下,遂并归罪于荀子之持论不慎。然以今观之,其言“君子养心莫善于诚,顺命以慎其独”(见《不苟》篇),一《大学》慎独诚意之旨也。其言“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荣辱》篇),一《中庸》居易俟命之愿也。其言“君子之学,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劝学》篇),一《孟子》睟面盎背之功也。至其言俗儒、雅儒、大儒之别,而谓大儒者,“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以浅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万。苟仁义之类也,虽在鸟兽之中,若别白黑。倚物怪变,所未尝闻也,所未尝见也。卒然起一方,则举统类而应之,无所拟怍。张法而度之,则暗然若合符节”(见《儒效》篇),是荀子之为荀子,岂浅见寡闻者所可得而妄议者哉!既不遇于齐、秦,乃归赵。赵亦不能用,去而之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而荀子已老矣。及春申君死,乃废居兰陵,列著数万言而卒。《尧问》篇云:“孙卿迫于乱世,鰌(同遒)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当是时也,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故君上蔽而无睹,贤人距而不受。”吾观春秋以来,孔、老、庄、孟之数圣人者,所遇皆如此。故曰:“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荀子·非十二子》篇语)呜呼!伤已。
一 性恶
  荀子与孟子不同者,厥为性恶之说。其言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又曰:“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伪非虚伪之伪,犹言为也)顾荀子所言之性,与孟子所言之性,盖各有所指。观荀子驳孟子之言,可见也。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荀子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并《性恶》篇)夫荀子以“可学而能可事而成”者谓之伪,而此伪者,谁为之?非我为之乎?我何以能为此伪?非我之性有是乎?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故孟子之所谓性,并荀子之伪在其中。而荀子之所谓性,则孟子之所云“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之性”者也。荀子讥孟子为不知性伪之分,以荀子观之,则固如是矣。若以孟子观之,此不知性伪之分者,或且在此而不在彼,然荀子亦非不知性之善者也。曰:“涂之人可以为禹。曷谓也?曰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今以仁义法正,为固无可知可能之理耶?然则唯(同虽)禹不知仁义法正,不能仁义法正也。将使涂之人,固无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而固无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耶?然则涂之人也,且内不可以知父子之义,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今不然。涂之人,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则其可以知之质,其可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今使涂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本夫仁义之可知可能之理,然则淇梢晕恚饕印!?(《性恶》篇)夫此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非即孟子所云“人之所不学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虑而能者,其良能也”耶?特荀子鉴于当时学者之纵情性,安恣睢,而慢于礼义,欲以矫饰扰化为教,故不以为性而以为伪。曰:“人无师法,则隆性矣。有师法,则隆积矣。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积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儒效》篇)又曰:“圣可积而致。然而皆不可积,何也?曰: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尝不可以相为也,然而不相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故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尝有能遍行天下者也。夫工匠农贾,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然而未尝能相为事也。用此观之,然则可以为,未必能也。虽不能,无害可以为。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性恶》篇)观于此言,则荀子之所以谓人之性恶者,为人之不肯为善而发,非为人之不可为善而发。其贬性也,正所以反性也。是故于孟子而得性善,则君子有不敢以自诿者矣:于荀子而得性恶,则君子有不敢以自恃者矣。天下之言,有相反而实相成者,若孟、荀之论性是也。
二 礼论
  孟子言性善,故有扩充而已矣。荀子言性恶,则取矫饰扰化。而矫饰扰化之用,莫大于礼。故曰:“凡用血气志意知虑,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同悖)乱提侵。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修身》篇)虽然,礼者,始乎税,成乎文,终乎悦恔者也。(本荀子语,见《礼论》篇。税,敛也)惟始乎税,故曰:“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修身》篇)曰:“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勇胆猛戾,则辅之以道顺。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狭隘褊小,则廓之以广大。卑湿重迟贪利,则抗之以高志。庸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怠慢僄弃,则炤之以祸灾。愚款端悫,则合之以礼乐,通之以思索。”(同上)于性之所偏,而矫以饰之,而性由礼而立矣。惟终乎悦恔,故曰:“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孰知夫出费用之所以养财也,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同上)于性之可化,而久以扰之,而性由礼而成矣。此荀子言礼之精也。而由是而推之,所以为治于天下者,亦不出此。曰:“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生也。”(《礼论》)曰:“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强胁弱也,知惧愚也,民下违上,少陵长,不以德为政。如是,则老弱有失养之忧,而壮者有分争之祸矣。事业所恶也,功利所好也,职业无分。如是,则人有树事之患,而有争功之祸矣。男女之合,夫妇之分,婚姻娉内送逆,无礼。如是则人有失合之忧,而有争色之祸矣。”(《富国》)由是观之,天下有礼则治,无礼则乱。故曰:“天地者,生之始也。礼义者,治之始也。”(《王制》)且其言富国也,必归于节用裕民。(见《富国》篇)言强国也,必归于节威反文。(见《强国》篇)言乐,则曰谨为之文。(见《乐论》篇)言兵,则曰妙之以节。(见《议兵》篇)举一切而纳之于礼之中,而莫之敢过。故曰:“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劝学》篇)呜呼!荀子之于礼,可谓至矣。
三 解蔽
  夫礼者,断长续短,损有余,益不足,达爱敬之文,而滋成行义之美者也。(用《礼论》原文)夫天下之所患者,短与长,均也。不足与有余,并也。而学者治者之蔽,见其长,则忘其短;见其有余,则忘其不足。此心之所以易惑,而行之所以易乱也。当荀子之时,百家之说众矣,而荀子以礼观之,即皆不能无失。故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篇。慎子、申子并见后《韩非》章)夫之数子者,非果所谓曲知之人也,然长于此,即不能不短于彼;有余于此,即不能无不足于彼。何也?则其心不能无蔽也。心之所以有蔽,何也?曰:“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同藏)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同识)。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己所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同上)夫存此虚壹而静者以察物,则有余不足之情俱见。俱见,则无蔽矣。失此虚壹而静者以察物,则有余不足之情俱惑。俱惑,则不能无蔽矣。故曰:“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肤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同上)是故蔽者,心蔽之。解者,亦心解之。其枢机在心。故曰:“心也者,道之工宰也。”(《正名》)夫言性,则荀子与孟子有不同也;而言心,则无不同。荀子曰:“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然而人有从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正名》)而孟子固曰:“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此其同者一也。荀子曰:“耳目口鼻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天论》)而孟子固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其同者二也。荀子曰:“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尝粹而来也。其去也,所欲未尝粹而往也。故人无动而可以不与权俱。”(《正名》)而孟子固曰:“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此其同者三也。夫性而善也,则思何以率其性,舍心,而性不达也;性而恶也,则思何以矫其性,舍心,而性不节也。性之途歧,而心之用一。此荀、孟之所以不得不同也。
四 正名
  礼以明分。而分之明,则自正名始。故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荀子亦曰:“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辩,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正名》)夫名之所以乱者三。见侮不辱(宋钘之言,见上),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也(墨子之言,见上),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山渊平(即惠施山与泽平之说),情欲寡(宋钘之言,见上),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即墨子非乐之说),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上句有阙误,下句即公孙龙白马非马之说),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惑于用名以乱名,验之所为有名,而观其孰行,则能禁之矣。惑于用实以乱名,验之所缘以同异,而观其孰调,则能禁之矣。惑于用名以乱实,验之名约,以其所受,悖其所辞,则能禁之矣。(以上用《正名》原文意)故曰:“所为有名,与所缘以同异,与制名之枢要,不可不察也。”然则何为而有名?曰:“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如是,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别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此所为有名也。”何缘而以同异?曰:“缘天官。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同拟)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节调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漏庮奇臭,以鼻异。疾养凔热滑钑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天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此所缘而以同异也。然后随而命之,同则同之,异则异之。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单与兼无所相避,则共。虽共,不为害矣。知异实者之异名也,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不可乱也,犹使同实者,莫不同名也。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鸟兽。鸟兽者,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止。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约定俗成,谓之实名。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物有同状而异所者,有异状而同所者,可别也。状同而为异所者,虽可合,谓之二实。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变者,谓之化。有化而无别,谓之一实。此事之所以稽实定数也。此制名之枢要也。”(《正名》篇)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故圣王有作,则临之以势,道(同导)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其有析辞,擅作名,以乱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辨讼,则谓之大奸。其罪,犹为符节度量之罪也。圣王不作,君子无势以临之,无刑以禁之,则不得已而有辨说。实不喻然后命,命不喻然后期,期不喻然后说,说不喻然后辩。故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以上用原文)曰:“君子之言,涉然而精,倪然而类,差差然而齐。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彼名辞也者,志义之使也。足以相通,则舍之矣。苟之,奸也。故名足以指实,辞足以见义,则舍之矣。外是者谓之讱。”(同上)夫如是,则君子之辩,岂与彼名家争为难持之说者比哉!
五 天论
  荀子之言天,犹其言性也。言性,不重性而重伪,故曰性恶。言天,不重天而重人,故曰惟圣人为不求知天。(《天论》篇)然重伪,而未始以为伪之可以灭性也。故亦曰:“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其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礼论》篇)重人而未始以为人之可以敌天也。故亦曰:“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参,则惑矣。”曰:“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其行曲治,其养曲适,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以上《天论》篇)是故其言:“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裁之?从天而颂(同讼)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同上)所以尽人也。其言:“楚王后车千乘,非知也。君子啜菽饮水,非愚也。是节(同适)然也。若夫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生于今而志乎古,则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同上)所以知命也。尽人知命,其道未尝悖也。不然,荀子讥庄子为蔽于天而不知人。今乃以人而夺天,不为蔽于人而不知天乎?太史公作《荀卿传》,谓“其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是则其为论,固有为而发者矣。今人自不信天,乃假此以攻孔孟天命之说。不知人之命在天(见《天论》篇),荀子固自言之。此所谓倚其所私,以观异术,而因以失其正求者,非耶?(倚其所私以观异术,本荀子语,见《解蔽》篇)
六 法后王
  荀子曰:“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文久而息;节族(同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非相》篇)又曰:“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美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美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小而不知其大也。”(同上)此荀子所以法后王也。然荀子之言后王,与孟子之言先王,曾无以异。盖自战国言之,则谓之先王;自上古言之,则谓之后王。其实皆指周也。故曰:“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贰后王,谓之不雅。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械用,皆有等宜。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是王者之制也。”(《王制》篇)夫谓之复古,则何以异于称先王也。且荀子之书,称先王、后王,亦至不一。曰:“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劝学》篇)曰:“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非相》篇)曰:“先王之道,仁之隆也。”(《儒效》篇)曰:“古者先王审礼,以方(同旁)皇周挟(同浃)于天下,动无不当也。”(《君道》篇)言先王,言后王,随宜而言之,非有定也。是故其非子思、孟子也,曰:“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非十二子》篇)亦过其略而不知其统,非过其法先王也。其讥俗儒也,曰:“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儒效》篇)亦责其欺愚者求衣食,非责其呼先王也。不然,其称大儒,乃亦以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为言,何哉?后人不察,以为荀子之法后王,为对孟子之法先王而起,则何不于荀子全书而熟考之?

第十二章 韩非 申子慎子附见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好刑名法术之学,而与李斯同学于荀卿。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加于功实之上,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以为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观往者得失之变,而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用。会李斯谗之曰:“非终为韩不为秦。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王信之,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非遂自杀。非《孤愤》之篇曰:“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又曰:“以疏远与信爱争,其数不胜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也。以反主意与同好争,其数不胜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口与一国争,其数不胜也。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岁数而犹不得见。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法术之士,焉得不危。”然则非之死,非自知之矣。而太史公谓“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得自脱。”(《史记·韩非列传》)若讥贬之者,何哉!非之书五十五篇,今具存。而《初见秦》见于《战国策》,以为张仪之词;《存韩》,乃具载李斯奏,亦不类。疑有后人附会入之者矣。
一 有度
  天下之患,在欲治而恶其所以治,恶危而喜其所以危(《奸劫弑臣》原文)。恶其所以治,而喜其所以危,何也?夫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主利”以下《孤愤》原文)由前之道,则所以治也;由后之道,则所以危也。然而天下之为人臣者,莫不欲无能而得事者也。夫社稷之所以立者,安静也,而躁险谗谀者任;四封之内,所以听从者,信与德也,而陂知倾覆者使。令之所以行,威之所以立者,恭俭听上也,而岩居非世者显;仓廪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而綦组锦绣,刻画为末作者富;名之所以成,地之所以广者,战士也,而死之孤,饥饿乞于道,优笑酒徒之属,乘车衣丝。赏禄,所以尽民力,易下死也,而战胜攻取之士,劳而赏不沾;卜筮视,手理狐蛊,为顺辞于前者,日赐。上握度量,所以擅生杀之柄也,而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婴上,而不得见;巧言利辞,行奸轨以幸偷世者,数御。据法直言,名刑相当,循绳墨,诛奸人,所以为上治也,而愈疏远;谄施顺意从欲以危世者,近习。(“社稷”以下《诡使》原文)由前之道,则所以治也;由后之道,则所以危也。然而天下之为人上者,莫不乐于任夫躁险谗谀者也,盖利于公者法,便于己者私。私者,所以乱法也。而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故曰:道私者乱,道法者治。上无其道,则智者有私词,贤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故曰”下《诡使》原文)是故韩非曰:“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有度》)又曰:“当今之时,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国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则兵强而敌弱。”(同上)又曰:“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动无非法,所以遏灭外私也。”(同上)夫巧匠目意中绳,然必先以规矩为度。上智捷举中事,必以先王之德为比。故绳直而枉木斫,准夷而高科削。权衡县而重益轻,斗石设而多益少。(以上《有度》原文)若法者,亦治国之度已。或曰:荀子之言曰:“有治人,无治法。法不能独立,类不能自行。”(《荀子·君道》)今韩非一以奉法为言,亦异于其所受之者矣。虽然,荀子不云乎:“隆礼至法,则国有常。尚贤使能,则民知方。纂论公察,则民不疑。赏免(同勉)罚偷,则民不怠。兼听齐民,则天下归之。然后明分职,序事业,材技官能,莫不治理,则公道达而私门塞矣,公义明而私事息矣。”(同上)其于公私道法之间,抑何其斤斤焉。且荀子之入秦也,称其士大夫曰:“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苟子·强国》)夫天下岂有上下内外,不知奉公守法,而可以治者哉!即安见儒之与法之必有二说也。
二 二柄
  法之所以行者,曰刑与德。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是治之二柄也。二柄者,乱于好恶,而信于参验。何谓乱于好恶?君见恶,则群臣匿端;君见好,则群臣诬能。(“君见恶”二句原文)故曰:“去好去恶,群臣见素。群臣见素,则大君不蔽矣。”(《二柄》)何谓信于参验?人皆寐,则盲者不知;皆嘿,则喑者不知。觉而使之视,问而使之对,则喑盲者穷矣。不听其言也,则无术者不知;不任其身也,则不肖者不知。听其言而求其当,任其身而责其功,则无术不肖者穷矣。(《六反》原文)故曰:“尽思虑,揣得失,智者之所难也。无思无虑,挈前言而责后功,愚者之所易也。”(《八说》)不乱于好恶者,术也。取信于参验者,法也。术得于道德,法合于形名。得于道德,则以忍行其慈。故曰:“母之爱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之于民无爱。令之行于民也,万父母。父母积爱而令穷,吏用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六反》)又曰:“今家人之治产也,相忍以饥寒,相强以劳苦,虽犯军旅之难,饥馑之患,温衣美食者,必是家也。相怜以衣食,相惠以佚乐,天饥岁荒,嫁妻卖子者,必是家也。故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圣人权其轻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弃仁人之相怜也。”(同上)合于形名,则因任而不过。故曰:“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非罚小功也,罚功不当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非不说于大功也,以为不当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罚。”(《二柄》)若是,故明主之治国也,众其守而重其罪。堂谿公谓韩子曰:“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效之?”韩子曰:“夫治天下之柄,齐民萌(同氓)之度,甚未易处也。然所以废先生之教,而行贱臣之所取者,窃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夫身,而不见民萌之资利者,贪鄙之为也。臣不敢向贪鄙之为,不敢伤仁智之行。”(以上《问田》)由是观之,司马迁谓非之惨礅少恩者(见列传),岂其实哉!虽然,非之言曰:“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六反》)又曰:“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故李兑傅赵王而饿主父。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傅丽姬杀申生而立奚齐。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备内》)贼天恩,害人伦,则非之言亦太甚矣哉!
三 五蠹
  夫不能具美食,而劝饿人饭,不为能活饿者也。不能辟草生粟,而贷施赏赐,不为能富民者也。善毛嫱、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矣。(《显学》原文)是故非之言曰:“明主举实事,去无用。”(《显学》)又曰:“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故明君务力。”(同上)又曰:“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有也。”(《五蠹》)然而天下有必不亡之术,有必灭之事。必不亡之术若何?曰:“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尽其地力,以多其积。致其民死,以坚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则其利少;攻其国,则其伤大。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而使强敌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术也。”(同上)必灭之事若何?曰:“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同藉)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谈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同串)御者,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同牟)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同上)且当非之时,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士民纵恣于内,而言谈者为势于外。故群臣之言外事也,非有分于从横之党,则有仇雠之忠,而借力于国。事成以权长重,事败而以富退处。七国皆然,此亦可谓极敝矣。夫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駻马,此不知之患也。故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以上皆用原文意)然则非之去先王,退仁义,而尚严刑峭法,岂非论世之事,因为之备者乎!(“论世之事,因为之备”,本非语,见《五蠹》)抑非之言曰:“且夫世之愚学,皆不知治乱之情,讘{讠夹}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智虑不足以避穽井之陷,又妄非有术之士。”(《奸劫弑臣》)又曰:“今学者皆道书筴之颂语,不察当世之实事。”(《六反》)又曰:“今学者之言也,不务本作而好末事,知道虚圣以说民。”(《八说》)夫所贵于学者,为其言必当理,事必当务,智足以应当时之变,而有益于人之国也。故荀子亦曰:“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无益于理者,废之。夫是之谓中事。凡知说,有益于理者,为之;无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谓中说。”(《儒效》)又曰:“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是俗儒者也。”(同上)如非所云,亦俗儒而已耳。虽诵先王之书,治世之所弃也,则非以其无用而掊之,岂不宜哉!而世或以此谓非之与儒为仇,抑可谓不能知非者矣。
四 难势
  先于韩非者,有慎到,赵人也。《汉志》亦在法家。然其书存者,五篇而已。慎子曰:“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韩非应之曰:“势者,名一而变无数者也。夫尧舜生而在上位,虽有十桀纣不能乱者,则势治也。桀纣亦生而在上位,虽有十尧舜而亦不能治者,则势乱也。故曰:势治者不可乱,而势乱者则不可治也。此自然之势也,非人之所得设也。夫弃隐栝之法,去度量之数,使奚仲为车,不能成一轮。无庆赏之劝,刑罚之威,释势委法,尧舜户说而人辩之,不能治三家。故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若吾所言,谓人之所得设也。若吾所言,谓人之所得势也而已矣。”(以上并《难势》)慎子之言,势与法分。韩子之言,势寄于法。惟势与法分,故得而难之曰:“势者,非能必使贤者用己,而不肖者不用己也。贤者用之,则天下治。不肖者用之,则天下乱。人之情性,贤者寡而不肖者众。而以威势之利,济乱世之不肖人,则是以势乱天下者,多矣。以势治天下者,寡矣。”(同上)惟势寄于法,故得而应之曰:“吾所以为言势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尧舜,而下亦不为桀纣。夫良马固车,五十里而一置。使中手御之,追速致远,可以及也。而千里可日致也。且夫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废势背法,而待尧舜,尧舜至乃治,是千世乱而一治也。抱法处势,而待桀纣,桀纣至乃乱,是千世治而一乱也。且夫治千而乱一,与治一而乱千也,是犹乘骥駬而分驰也,相去亦远矣。”(同上)到与非同为法家,然非之言益密矣。且到曰:“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所以一人心也。夫投钩以分财,投策以分马,非钩策为均也,使得美者不知所以美,使得恶者不知所以恶。此所以塞愿望也。”(《慎子》)然法之为用,岂塞愿望而止哉!则宜乎庄子之笑之,而以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也。(见《庄子·天下》篇)
五 定法
  世之言刑名者,辄曰申韩。申不害相韩昭侯,与商鞅相先后,盖去韩非百余年。《汉志》有《申子》六篇,今已佚。虽或见于他书,莫由窥其全也。而韩非称:“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定法》)然徒术而无法,与徒法而无术,皆有所不可。故曰:“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则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则道(同导)之。利在新法后令,则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后相悖,则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故托万乘之劲韩十七年,而不至于霸王者,虽用术于上,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公孙鞅之治秦也,设告坐而责其实,连什伍而同其罪。赏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逐敌危而不却。故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一尺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应侯攻韩,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是以来,诸用秦者,皆应、穰之类也。故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主无术以知奸也。商君虽十饰其法,人臣反用其资。故乘强秦之资数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法虽勤饰于官,主无术于上之患也。”(同上)又曰:“申子未尽于术,商君未尽于法也。申子言:‘治不逾官,虽知不言。’治不逾官,谓之守职也可,知而弗言,是谓过也。人主以一国目视,故视莫明焉;以一国耳听,故听莫聪焉。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今有法曰:‘斩首者令为医匠。’则屋不成而病不已。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而以斩首之功为之,则不当其能。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斩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同上)非学于荀卿,而《显学》篇言儒、墨之流别甚晰。又有《解老》《喻老》之作。其于法家者流,如商鞅、申不害、慎到之徒,又皆用其长而救其所不足。故吾谓法家至非而集大成。儒、道、名、墨亦至非而冶一炉。若非者,亦才士也夫。

第十三章 秦灭古学
  春秋以来,百家蜂起。及秦混一天下,遂有焚书坑儒之祸。旧时学术,一时斩焉中绝。窃尝考秦灭古之故,盖有数端。而其是非,亦有可得而论者。秦本僻在西戎,不与中邦之文教。襄公之后,徙居岐丰之地,渐与诸国往来。然史称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纪事(《史记·秦本纪》)。则其时之草昧未尽开也。即其后之强,亦率以用客卿之故,秦土未始有杰出之人。统观战国以至秦始称帝,秦人之好士尚文艺者,惟有一吕不韦。而不韦本阳翟人(阳翟属韩)。且其所著书,亦类书之体,不足当一家之说。秦既素不知学,其视诸家之存废,固不足以措意。此其忍于焚书者,一也。秦之强霸,独得法治之力,而法家之意,惟知近功。故商君谓:“明君修政作壹,去无用,止浮学事淫之民。”又谓:“说者成伍,烦言饰辞,而无实用。”固以为法令之外,皆可废绝。故异时既焚百家之学,犹曰:“欲学法令,以吏为师。”(见《史记·始皇本纪》)盖汉之罢黜百家,所以尊儒;而秦之焚书坑儒,则以申法。此其忍于灭古者,二也。称帝之后,所为多不师古,而学者以其所闻,时相訾议,不能不疑乱天下。故李斯曰:“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而私学相与非法教(“而”字本在“学”字下,以意移上),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同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于上,党与成乎下。”(同上)当时是古而非今者,以儒者为盛,故儒之罹祸最酷。既禁藏《诗》、《书》百家语,又曰:“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同上)盖其视儒者之道仁义,称先生,皆将不利于政本。此其忍于灭古者,三也。然其先亦尝重用诸家之士矣。《汉书》:秦博士之官员多至数十人,掌通古今。(见《百官表》)今见于《艺文志》者,儒家有羊子四篇,凡书百章,名家有黄公四篇,皆秦博士。而仆射周青臣用面谀,面斥其过,以致成焚书之衅者,则博士淳于越也。始皇东行郡县,上泰山,登之罘,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皆与鲁诸儒生俱。故其自言,亦曰:“吾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始皇本纪》)徒以诸生非议法令,不当其意。又卢生诽谤而逃之,遂一怒而坑者四百六十余人。亦酷已!然吾以为学时之士即亦不能无过。不通时变之宜,好执古以非今,一也。奸利相告,不惜自溃,二也。侯生、卢生,皆类知道者,而乃为始皇求仙药,终亦不验,三也。盖自百家争鸣以来,尊己抑人,已成风气,而又昧于道术之全,不明损益之为用,骛空谈而遗实际,以是言多失中,往往缪盭于理。其好怪异者,更益之以神仙之说,易老聃长生久视之道,而为海上不死之方。此虽无始皇之焚坑,其亦不能不自隳灭矣。且当天下分裂,忧时之士各出其所尚,以救当世之急。此譬之人有疑难之症,为之子者,奇方异术,无所不搜。及夫六国既破,海内统一,曩时所持以应世者,已无所用。此譬之病起人愈,虽有良药,亦将斥去。故百家之传,至秦而绝。犹王官六艺之学,至春秋、战国而分。斯二者,皆势之所必然,非人力所得而为也。而昧者不察,专以灭古为秦之罪。或以为百家之废,后世学术遂不如古。此岂为明于当时之势,与古今之变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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