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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文·魏徵
全唐文·卷一百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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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徵(一)

  徵字元成,钜鹿曲城人。少以策干李密不用,後随密来降,授秘书丞。隐太子引为洗马。太子败,太宗引为詹事主簿。及践祚,迁秘书监,参预朝政,进侍中,封郑国公,拜太子太师。薨年六十四,赠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

  ○道观内柏树赋(并序)

  元坛内有柏树焉,封植营护,几乎二纪。枝干扶疏,不过数尺,笼於众草之中,覆乎丛棘之下,虽磊落节目,不改本性,然而翳荟蒙茏,莫能自申达也。惜其不生高峰,临绝壑,笼日月,带霞,而与夫拥肿之徒,杂糅兹地,此岂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者哉?有感於怀,喟然而赋。其词曰?

  览大钧之播化,察草木之殊类。雨露清而并荣,霜雪г而俱悴。唯丸丸之庭柏,禀自然而醇粹。涉青阳不增其华,历元英不减其翠。原斯木之攸挺,植新甫之高岑。干霄汉以上秀,绝无地而下临。笼日月以散彩,俯霞而结阴。迈千祀而逾茂,秉四时而一心。灵根再徙,兹庭爰植。高节未彰,贞心谁识。既杂沓乎众草,又芜没乎丛棘。匪王孙之见知,志耿介其何极?若乃春风起於末,美景丽乎中园。水含苔於曲浦,草铺露於平原。成蹊花乱,幽谷莺喧。徒耿然而自抚,谢桃李而无言。至於日穷於纪,岁云暮止。飘蓬乱惊,愁叠起。冰凝无际,雪飞千里。顾众类之飒然,郁亭亭而孤峙。贵不移於本性,方有俪乎君子。聊染翰以寄怀,庶无亏於善始。

  ○请陪送葬建成元吉表

  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质东宫,出入龙楼,垂将一纪。前宫结衅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从夷戮,负其罪戾,置录周行,徒竭生涯,将何上报?陛下德光四海,道冠前王,陟冈有感,追怀常棣,明社稷之大义,申骨肉之深恩,卜葬二王,远期有日。臣等永惟畴昔,忝曰旧臣。丧君有君,虽展事君之礼;宿草将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义深凡百。望於葬日,送至墓所。

  ○谏格猛兽表

  臣徵言,臣闻书美文王,不敢盘於游田;传述虞箴,称夷羿以为诫。昔汉文临霸坂,欲驰下,袁盎揽辔曰:“圣主不乘危,不侥幸。”今陛下骋六飞,驰不测之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欲自轻,其奈高庙何?孝武好格猛兽,相如谏曰:“力称鸟获,捷言庆忌,人诚有之,兽亦宜然。卒然遇逸材之兽,骇不存之地,虽有乌获之猛,逄蒙之伎,不可得用,而枯木朽株,尽为难矣。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所宜近。”孝元郊泰,因留射猎,薛广德奏称:“窃见关东困极,人民流离。今日撞亡秦之钟,歌郑卫之乐,士卒暴露,从官劳倦,顾如宗庙社稷何?凭河暴虎,未之比也。”臣窃思此数帝之心,岂同木石,独不好驰骋之乐。而割情屈己,从臣下之言者,志存为国,不为身也。臣伏闻车驾近出,亲格猛兽,晨往夜还,以万乘之尊,ウ行荒野,践深林,涉丰草,甚非万全之计。愿陛下割私情之娱,罢格兽之乐,上为宗庙社稷,下慰群僚兆庶则天下幸甚。

  ○遗表藁

  (谨按:《魏郑公谏录》:“徵亡,太宗遣人至宅,就求其书,得遗表一纸,始立藁草,字皆难识,惟有数行,乃稍可分辨。”云云。)

  天下之事,有善有恶,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乱。公卿之内,情有爱憎,憎者惟见其恶,爱者惟见其善。爱憎之间,所宜详审。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贰,可以兴矣。

  ○论时政疏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继体守文,控御英杰,南面临下,皆欲配厚德於天地,齐高明於日月,本支百代,传祚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败亡相继,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鉴不远,可得而言。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盛,三十馀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而弃之,尽为他人所有。彼炀帝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纣,以就灭亡哉?盖恃其富强,不虞後患。驱天下以从欲,罄万物以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宫宇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戈不戢。外示威重,内多隘忌。谗邪者必遂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人不堪命,率土分析,遂以四海之尊,殒於匹夫之手,子孙殄灭,为天下之笑,深可痛矣!

  圣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倾而复正,四维绝而更张。远肃迩安,不疏於期月;胜残去杀,无待於百年。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珍奇异物,尽收之矣;姬姜淑媛,尽侍於侧矣;四海九州,尽为臣妾矣。若能鉴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惧危亡於峻宇,思安处於卑宫,则神化潜通,无为而理。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毁,即仍其旧;除其不急,损之又损。杂茅茨於桂栋,参玉砌於土阶,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劳;亿兆悦以子来,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终,忘缔构之艰难,谓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俭,追雕墙之侈靡;因其基以崇之,增其旧而饰之。触类而长,不思止足,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矣。譬如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暴易乱,与乱同道,莫可则也。後嗣何观?夫事无可观,则人怨神怒;人怨神怒,则灾害必生;灾害既生,则祸乱必作;祸乱既作,而能以身名令终者鲜矣。顺天革命之後,将隆七百之祚,贻厥孙谟,传之万世。难得易失,可不念哉。

  ○第二疏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望国之治,虽在下愚,知其不可,而况於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春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着,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岂其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馀。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以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第三疏

  臣闻《书》曰:“明德慎罚,惟刑之恤哉!”《礼》云:“为上易事,为下易知,则刑不烦。上多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夫上易事,下易知,君长不劳,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无二心。上播忠厚之诚,下竭股肱之力。然後太平之基下坠,康哉之咏斯隆。当今道被华夷,功高宇宙,无思不服,无远不臻。然言尚於简文,志在於明察,刑赏之用,有所未尽矣。夫刑赏之本,在乎扬善而惩恶。帝王之所以与天下为画一,不以亲疏贵贱而轻重者也。今之刑赏,未必尽然。或屈伸在乎好恶,轻重由乎喜怒。遇喜,则矜其情於法中;逢怒,则求其罪於事外;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则刑斯滥矣。羽毛可出,则赏斯谬矣。刑滥,则小人道长。赏谬,则君子道消。小人之恶不惩,君子之善不劝,而望治安刑措,非所闻也。

  且夫暇豫清谈,皆敦尚於孔老;威怒所至,则取法於申韩。直道而行,非无三黜,危人自安,盖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宏,刻薄之风尚扇。夫上风既扇,则下生百端。人竞趋时,宪章不一。稽之王度,实亏君道。昔州犁上下其手,楚国之法遂差;张汤轻重其心,汉朝之刑以弊。以人臣之颇僻,犹莫能申其欺罔;况人君之高下,将何以措其手足?以圣之聪明,无幽微而不烛,岂神有所不达,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恤刑为念;乐其所乐,遂忘先笑之变。祸福相倚,吉凶同域。唯人所召,安可不思?顷者责罚稍多,威怒微厉,或以供帐不赡,或以营作差遣,或以物不称心,或以人不从欲,皆非致理之所急,实乃骄奢之攸渐。是知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致,富不与奢期而奢自来,非徒语也。

  且我之所代,实在有隋。隋氏乱亡之源,圣明之所临照。以隋氏之府藏,譬今日之资储;以隋氏之甲兵,况当今之士马;以隋氏之户口,校今时之百姓,度长比大,曾何等级?然隋氏以富强而丧败,动之也;我以贫寡而安宁,静之也。静之则安,动之则乱,人皆知之,非隐而难见也,非微而难察也。然鲜蹈平易之途,多遵覆车之辙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乱,存不虑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乱,自谓必无乱;隋氏之未亡,自谓必不亡,所以甲兵屡动,徭役不息。至於将加戮辱,竟未悟其灭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鉴形之美恶,必就於止水;鉴国之安危,必取於亡国。故《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臣愿当今之动静,必思隋氏以为殷鉴,则存亡治乱,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则安矣;思其所以乱,则治矣;思其所以亡,则存矣。知存亡之所在,节嗜欲以从人。省畋游之娱,息靡丽之作。罢不急之务,慎偏听之怒。近忠厚,远便佞。杜悦耳之邪说,甘苦口之忠言。去易进之人,贱难得之货。采尧舜之诽谤,追禹汤之罪己。惜十家之产,顺百姓之心。近取诸身,恕以待物。思劳谦以受益,不自满以招损。有动则庶类以和,出言则千里斯应。超上德於前载,树风声於後昆。圣哲之宏规,帝王之盛业,能事斯毕,在乎慎守而已。

  夫守之则易,取之实难。既能得其所以难,岂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则骄奢淫佚动之也。慎终如始,可不勉欤?《易》曰:“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诚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减於昔时,闻过必改,少亏於曩日。若能以当今之无事,行畴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固无得而称焉。

  ○第四疏

  臣闻为国之基,必资於德礼;君之所保,惟在於诚信。诚信立,则下无二心;德礼行,则远人斯格。然则德礼诚信,国之大纲,在於父子君臣,不可斯须而废也。故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外。”然则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从,令无诚也。不信之言,无诚之令,为上则败德,为下则危身,虽在颠沛之中,君子之所不为也。

  自王道休明,十有馀载,威加海外,万国来庭,仓廪日积,土地日广。然而道德未益厚,仁义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尽於诚信,虽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终之美故也。其所由来者渐,非一朝一夕之故。昔贞观之始,闻善若惊,既五六年间,犹悦以从谏。自兹厥後,渐恶直言,虽或勉强时有所容,非复曩时之豁如也。謇谔之士,稍避龙鳞;便佞之徒,肆其巧辩。谓同心者为朋党,谓告︳者为至公,谓强直者为擅权,谓忠谠者为诽谤。谓之为朋党,虽忠信而可疑;谓之为至公,虽矫伪而无咎。强直者畏擅权之议,忠谠者虑诽谤之尤。至於窃金生疑,投杼致惑。正人不得尽其言,大臣莫能与之争。荧惑视听,郁阏大猷,妨化损德,其在兹乎?故孔子之恶利口之覆邦家,盖为此也。

  且君子小人,貌同心异。君子掩人之恶,扬人之善,临难不苟免,杀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惟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夫苟在危人,则何所不至?今将求致治,必委之於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於小人。其待君子也,则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轻而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不上通。是则毁誉在於小人,刑罚加於君子。实兴丧所在,亦安危所系,安可以不慎哉?此乃孙卿所谓使智者谋之,与愚者论之,使修洁之士行之,与鄙之人疑之,欲其成功,可得乎哉?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於倾败。况内怀奸利,承顺颜旨,其为祸患,不亦深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见小人而仁者。”然则君子不能无小恶,恶不积,无妨於正道。小人或时有小善,善不积,不足以立忠。今谓之善人矣。复虑其时有不信,何异夫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虽竭精神,劳思虑,其不可得,亦已明矣。

  夫君能尽礼,臣能竭忠,必有在乎内外无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则无以使下;下不信,则无以事上。信之为道大矣哉!故自天之,吉无不利。昔齐桓公问於管仲曰:“吾欲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无害於霸乎?”管仲曰:“此固非其善者,然亦无害於霸也。”公曰:“如何而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害霸也。”晋中行穆伯攻鼓,经年而不能下,魏简伦曰:“鼓之啬夫,简伦之知,请无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应。左右曰:“折一戟,不伤一卒,而鼓可得,君奚为不取?”穆伯曰:“简伦之为人也,佞而不仁。若使简伦下之,吾不可以不赏。若赏之,是赏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晋国之士,舍仁而为佞。虽得鼓,将何用之?”夫穆伯列国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犹能慎於信任远避佞人也如此,况乎为四海之大君,应千龄之上圣,而可使巍巍之盛德,复将有所间然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必怀之以德,待之以信,励之以义,节之以礼。然後善善而恶恶,审罚而明赏,则小人绝其邪佞,君子自强不息。无为而化,何远之有?善善而不能进,恶恶而不能去,罚不及於有罪,赏不加於有功,则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锡祚允,将何望哉?

  ○韦宏质妄议宰相疏

  宰相有奸谋隐慝,则人人皆得上论。至於制置职业,固是人主之柄,非小臣所得干议。古者朝廷之士,尚各守官业,思不出位,况韦宏质贱人,岂得以非所宜言,上黩明主?此是轻宰相矣。後汉太学诸生颇干时政,其时谓之处士横议。望陛下知其邪计从朋党而来,每事明察,遏绝将来之渐,则朝廷安静,邪党自销矣。

  ○论治道疏

  臣闻君为元首,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已成不备,为未成人。然则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资股肱以致治。《礼》云:“人以君为心,君以臣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万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然则委弃股肱,独任胸臆,具体成理,非所闻也。夫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以石投水,千载一合。以水投石,无时不有。其能开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内尽心膂,外竭股肱,和若盐梅,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於礼之而已。昔周文游於凤凰之墟,袜系解,顾左右,莫可使结者,乃自结之。岂周文之朝,尽为俊,圣明之代,独无君子哉?但知与不知,礼与不礼耳。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韩信项氏之亡命。殷汤致礼,定王业於南巢;汉祖登坛,成帝统於垓下。若夏桀不弃於伊尹,项王垂恩於韩信,岂肯败已成之国,为灭亡之虏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於宋;箕子良臣也,陈洪范於周。仲尼称其仁,莫有非之者。《礼记》称:“鲁穆公问於子思曰:'为旧君反服,古欤?’子思曰:'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泉,无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礼之有?’齐景公问於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对曰:'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公曰:'裂地以封之,疏爵而待之,有难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见用,终身无难,臣何死焉?谏而见从,终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而不见用,有难而死,是妄死也。谏而不见从,出亡而送,是诈忠也。’”《春秋左氏传》曰:“崔杼弑齐庄公,晏子立於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已死而为已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之,兴,三踊而出。”孟子曰:“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雠。”虽臣之事君,无有二志,至於去就之节,尚缘恩施厚薄。然则为人上者,安可以无礼於上哉?

  窃观在朝群臣,当枢机之寄者,或地邻齐恶,或业预经纶,并立事立功,皆一时之选,处之衡轴,为任重矣。任之虽重,信之未笃。信之不笃,则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则心怀苟且。心怀苟且,则节义不立。节义不立,则名教不兴。名教不兴,而可与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国家重惜功臣,不念旧恶,方之前圣,一无所间然。但宽於大事,急於小罪,临时责怒,未免爱憎之心,不可以为政。君严其禁,臣或犯之,况上启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溃,其伤必多。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此则君开一源,下生百端,百端之变,无不动乱者。《礼》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则为善者必惧。爱而不知其恶,则为恶者实繁。《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然则古人之震怒,将以惩恶,当今之威罚,所以长奸,此非尧舜之心,非汤禹之事。《书》云:“抚我则后,虐我则雠。”孙卿子曰:“君舟也,人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孔子曰:“鱼失水而死,水失鱼,则犹为水也。”故尧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虑之乎?

  夫委大臣以大体,责小臣以小事,为国之常也,为理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於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以致理,其可得乎?又政贵有恒,不求屡易。今或责小臣以大体,或责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其据,大臣孰得其所守?大臣或以小过获罪,小臣或以大体受罚,职非其位,罚非其罪,欲其无私,求其尽力,不亦难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责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细过,刀笔之吏,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则以为心不伏辜;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谷,莫能自明。则苟免其祸,大臣苟免,则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则矫伪成俗。矫伪成俗,则不可以臻至理矣。又委任大臣,欲其尽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则为不尽力。若举得其人,何嫌於故旧?若举非其任,何贵於疏远?待之不尽诚信,何以责其忠恕哉?臣虽或有失之,君亦未为得也。夫上之不信於下,必以为下无可信。若必下无可信,则上亦有可疑矣。《礼》云:“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上下相疑,则不可以言至理矣。当今群臣之内,远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臣窃思度,未见其人。夫以四海之广,士庶之众,岂无一二可信之人哉?盖信之则无不可,疑之则无可信者,岂独臣之过乎?夫以一介愚夫,结为交友,以身相许,死且不渝,况君臣契合,实同鱼水。若君为尧舜,则臣为稷契,岂有遇小事则变志,见小利则易心哉?此虽下之立忠,未能明着,亦由上怀不信,待之过薄之所致也。此岂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圣明,以当今之功业,诚能博求时俊,上下同心,则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汉,夫何足数焉?

  ○论御臣之术

  臣闻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不能知其子,则无以睦一家。君不能知其臣,则无以齐万国。万国咸宁,一人有庆,必藉忠良作弼,俊在官,则庶绩其凝,无为而化矣。故尧舜文武,见称前载,咸以知人则哲,多士盈朝,元凯翼巍巍之功,周召光焕乎之美。然则四岳九官,五臣十乱,岂惟生之於曩代,而独无於当今者哉?在乎求与不求,好与不好耳。何以言之?夫美玉明珠,孔翠犀象,大宛之马,西旅之獒,或无足也,或无情也。生於八荒之表,途遥万里之外,重译入贡,道路不绝者何哉?盖由乎中国之所好也。况从仕者,怀君之荣,食君之禄,率之以义,将何往而不至哉?臣以为与之为忠,则可使同乎龙逢比干矣。与之为孝,则可使同乎曾参子骞矣。与之为信,则可使同乎尾生展禽矣。与之为廉,则可使同乎伯夷叔齐矣。然而今之群臣,罕能贞白卓异者,盖求之不切,励之未精故也。若勖之以公忠,期之以远大,各有职分,得行其道。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养,居则观其所好,习则观其所言,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因其材以取之,审其能以任之。用其所长,掩其所短,进之以六正,戒之以六邪。则不严而自励,不劝而自勉矣。故《说苑》曰:“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行六正则荣,犯六邪则辱。”

  何谓六正?一曰萌芽未动,形兆未见,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荣显之处,如此者圣臣也。二曰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良臣也。三曰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数称往古之行事,以励主意,如此者忠臣也。四曰明察成败,早防而救之,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如此者智臣也。五曰守文奉法,任官职事,不受赠遗,辞禄让赐,饮食节俭,如此者贞臣也。六曰国家昏乱,所为不谀,敢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如此者直臣也。是谓六正。

  何谓六邪?一曰安官贪禄,不务公事,与代浮沉。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二曰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後害,如此者谀臣也。三曰内实险讠皮,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妒贤嫉能。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明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四曰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构乱於朝廷,如此者谗臣也。五曰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显贵,如此者贼臣也。六曰谄主以邪佞,陷主於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使黑白无别,是非无间,使主恶布於境内,闻於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也。是谓六邪。

  贤臣处六正之道,不行六邪之术,故上安而下理。生则见乐,死则见思,此人臣之术也。《记》曰:“权衡诚悬,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君子审礼,不可诬以奸诈。”然则臣之情伪,知之不难矣。又设礼以待之,执法以御之。为善者蒙赏,为恶者受罚,安敢不企及乎?安敢不尽力乎?国家思欲进忠良退不肖,十有馀载矣,徒闻其语,不见其人何哉?盖言之是也,行之非也。言之是,则出乎公道;行之非,则涉乎邪径。是非相乱,好恶相攻,所爱虽有罪,不及於刑;所恶虽无辜,不免於罚。此所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者也。或以小恶弃大善,或以小过忘大功,此所谓君之赏不可以无功求,君之罚不可以有功免者也。赏不以劝善,罚不以惩恶,而望邪正不惑,其可得乎?若赏不遗疏不远,罚不阿亲贵,以公平为规矩,以仁义为准绳,考事以正其名,循名以求其实,则邪正莫隐,善恶自分。然後取其实,不尚其华,处其厚,不居其薄。则不言而化,期月而可知矣。若徒爱美锦,而不为人择官,有至公之言,无至公之实,爱而不知其恶,憎而不知其善,徇私情以近邪佞,背公道而远忠良,则夙夜不怠,劳神苦思,将求至理,不可得也




  魏徵(二)

  ○谏遣使市马疏

  今发使以立可汗为名,可汗未定,即诣诸国市马,彼必以为意在市马,不为专立可汗。可汗得立,则不甚怀恩;不得立,则以为深怨。诸蕃闻之,必不重中国。马市既不可得,纵得马亦还路无从。但使彼国安宁,则诸国之马,不求自至矣。昔汉文帝有献千里马者,曰:“吾吉行日三十,凶行日五十,銮舆在前,属车在後,吾独乘千里马,将安之乎?”乃偿其道路所费而返之。又光武有献千里马及宝剑者,以马驾鼓车,剑以赐骑士。今陛下凡所施为,皆邈於三王之上,柰何至此欲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苏则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则珠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贵也。”陛下纵不能慕汉文之高行,可不畏苏则之言乎。

  ○谏止聘充华疏

  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故君处台榭,则欲民有栋宇之安;食膏粱,则欲民无饥寒之患;顾嫔御,则欲民有室家之欢,此人主之常道也。今郑氏之女,久已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人父母之义乎?臣传闻虽或未的,然恐亏损圣德,情不敢隐,君举必书,所愿特留神虑。

  ○十渐疏

  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皆欲传之万代,贻厥孙谋。故其垂拱岩廊,布政天下,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则绝奢靡而崇俭约;谈物产也,则重谷帛而贱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後,多反之而败俗。其故何哉?岂不以居万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必从,公道溺於私情,礼节亏於嗜欲故也。语曰:“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斯言信矣!伏惟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横流,削平区宇,肇开帝业。贞观之初,时方克壮,抑损嗜欲,躬行节俭,内外康宁,遂臻至治。论功则汤武不足方,语德则尧舜未为远。臣自擢居左右,十有馀年,每侍帷幄,屡奉明旨,常许仁义之道,守之而不失;俭约之志,终始而不渝。一言兴邦,斯之谓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顷年已来,稍乖曩志,敦朴之理,渐不克终,谨以所闻,列之如左。

  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静之化,远被遐荒。考之於今,其风渐堕,听言则远超於上圣,论事则未逾於中主。何以言之?汉文晋武,俱非上哲,汉文辞千里之马,晋武焚雉头之裘,今则求骏马於万里,市珍奇於域外,取怪於道路,见轻於戎狄,此其渐不克终一也。

  昔子贡问理人於孔子,孔子曰:“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子贡曰:“何其畏哉?”子曰:“不以道遵之,则吾雠也,若何其无畏?”故《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为人上者,柰何不敬?陛下贞观之始,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民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顷年已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已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者哉?恐非兴邦之至言,岂安人之长算?此其渐不克终二也。

  陛下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於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奢之情日异。虽忧人之言,不绝於口;而乐身之事,实切於心。或时欲有所营,虑人致谏,乃云若不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复争?此直意在杜谏者之口,岂曰择善而行者乎?此其渐不克终三也。

  立身成败,在於所染,兰芷鲍鱼,与之俱化,慎乎所习,不可不思。陛下贞观之初,砥砺名节,不私於物,唯善是与,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今则不然,轻亵小人,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则不见其非,远之则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则不间而自疏;不见其非,则有时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远君子,岂兴邦之义?此其渐不克终四也。

  《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人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兽,弗育於国。”陛下贞观之初,动遵尧舜,捐金抵壁,反朴还淳。顷年已来,好尚奇异。难得之货,无远不臻;珍玩之作,无时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敦朴,未之有也。末作滋兴,而求丰实,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渐不克终五也。

  贞观之初,求贤如渴,善人所举,信而任之,取其所长,恒恐不及。近岁已来,由心好恶,或众善举而用之,或一人毁而弃之;或积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远之。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迹,所毁之人,未必可信於所举;积年之行,不应顿失於一朝。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宏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陛下不审察其根源,而轻为之臧否,是使守道者日疏,干求者日进,所以人思苟免,莫能尽力,此其渐不克终六也。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视,事惟清静,心无嗜欲,内除毕弋之物,外绝畋猎之源。数载之後,不能固志,虽无十旬之逸,或过三驱之礼。遂使盘游之娱,见讥於百姓;鹰犬之贡,远及於四夷。或时教习之处,道路遥远,侵晨而出,入座和方还,以驰骋为欢,莫虑不虞之变。事之不测,其可救乎?此其渐不克终七也。

  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然则君之待臣,义不可薄。陛下初践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达,咸思竭力,心无所隐。顷年已来,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阙庭,将陈所见,欲言则颜色不接,欲请又恩礼不加。间因所短,诘其细过,虽有聪辩之略,莫能申其忠款。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难乎?此其渐不克终八也。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贤以为深诫。陛下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已从人,恒若不足。顷年已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抑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此欲之纵也。志在嬉游,情无厌倦,虽未全妨政事,不复专心治道,此乐将极也。率土安,四夷款服,仍远劳士马,问罪遐裔,此志将满也。亲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远者畏威而莫敢谏,积而不已,将亏圣德,此其渐不克终九也。

  昔陶唐成汤之时,非无灾患,而称其圣德者,以其有始有终,无为无欲,遇灾则极其忧勤,时安则不骄不逸故也。贞观之初,频年霜旱,畿内户口,并就关外,摧负老幼,来往数千,曾无一户逃亡,一人怨苦,此诚由识陛下矜育之怀,所以至死无摧贰。顷年已来,疲於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辈,上番多别驱使。和市之物,不绝於乡闾;递送之夫,相继於道路。既有所弊,易为惊扰,脱因水旱,谷麦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宁帖,此其渐不克终十也。

  臣闻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人无衅焉,妖不妄作。伏惟陛下统天御,十有三年,道洽寰中,威加海外,年谷丰稔,礼教聿兴,比屋喻於可封,菽粟同於水火。暨乎今岁,天灾流行,炎气致旱,乃远被於郡国,凶鬼作孽忽近起於毂下,夫天何言哉?垂象示诫,斯诚陛下惊惧之辰,忧勤之日也。若见诫而惧,择善而从,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汤之罪已,前王所以致理者,勤而行之,今时所以败德者,思而改之,与物更新,易人视听,则宝祚无疆,普天幸甚,何祸败之有乎?然则社稷安危,国家理乱,在於一人而已。当今太平之基,既崇极天之峻;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王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郁结而长叹者也。臣诚愚鄙,不达事机,略举所见十条,辄以上闻圣听。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痛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

  ○论君子小人疏

  臣闻为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恶恶,近君子而远小人。善善明,则君子进矣。恶恶着,则小人退矣。近君子,则朝无比政。远小人,则听不私邪。小人非无小善,君子非无小过。君子小过,则白玉之微瑕。小人小善,乃铅刀之一割。铅刀一割,良工之所不重,小善不足以掩众恶也。白玉微瑕,善贾之所不弃,小疵不足以妨大美也。善小人之小善,谓之善善,恶君子之小过,谓之恶恶,此则蒿兰同嗅,玉石不分,屈原所以沈江,卞和所以泣血者也。既识玉石之分,又辨蒿兰之嗅,善善而不能进,恶恶而不能去,此郭氏所以为墟,史鱼所以遗恨者也。陛下聪明神武,天姿英睿,志存爱引纳多途,好善而不甚择人,疾恶而未能远佞,又出言无隐疾恶太深,闻人之闻,或未全信,闻人之恶,以为必然,虽有独见之明,犹恐理或未尽。何则?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闻恶必信,则小人之道长矣;闻善或疑,则君子之道消矣。为国家者,急於进君子而退小人。乃使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则君臣失序,上下否隔,乱亡不恤,将何以求治?且世俗常人,心无远虑,情在告讦,好言朋党。夫以善相成,谓之同德,以恶相济谓之朋党。今则清浊并流,善恶无别,以告讦为诚直,以同德为朋党,以之为朋党,则谓事无可信;以之为诚直,则谓言皆可取。此君恩所以不结於下,臣忠所以不达於上,大臣不能辨正,小臣莫之敢论。远近承风,混然成俗,非国家之福,非为治之道。适足以长奸邪,乱视听,使人君不知所信,臣下不得相安。若不远虑,深绝其源,则後患未之息也。今之幸而未败者,由乎君有远虑,虽失之於始,必得之於终故也。若时逢少隳,往而不返,虽欲悔之,必无所及。既不可以传诸後嗣,复何以垂法将来?且夫进善黜恶,施於人者也。以古作鉴,施於己者也。鉴貌在乎止水,鉴已在乎哲人。能以古之哲王,鉴於已之行事,则貌之妍媸,宛然在目,事之善恶,自得於心,无劳司过之史,不假刍荛之议,巍巍之功日着,赫赫之名弥远,为人君者,可不务乎?

  ○论处突厥所宜疏

  突厥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败者也。此是上天剿绝,宗庙神武,且其世寇中国,百姓冤雠。陛下以其为降,不能诛灭,即宜遣发河北,居其旧土。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冠盗,弱则卑服。不顾恩义,其天性也。秦汉患其若是,故时发猛将以击之,收以为郡县。陛下柰何以内陆居之?且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後,滋息过倍,居我肘腋,用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後患。尤不可河南处也。晋代有魏时胡部落分居近郡,平吴已後,郭钦江统劝武帝逐出塞外,不用其言,遣居河南,数年之後,遂倾洛。前代覆车,殷鉴不远,陛下必用彦博言遣居河南,所谓养兽自遗患也。

  ○谏诏免租赋又令输纳疏

  臣伏见八月九日诏书,率土皆给复一年。老幼相欢,式歌且舞。在路又闻有敕,丁巳配役,即令役满,折造馀物,亦遣输了,待至明年,总为准折。道路之人,咸失所望。此诚平分万姓,均同七子,然下民难与图始,日用不知,皆谓以国家追悔前言,二三其德。臣窃闻之,天之所辅者仁,人之所助者信。今陛下初膺大宝,亿兆观德,始发大号,便有二言,生八表之疑心,失四时之大信。纵国家有倒悬之急,犹必不可为,况以泰山之安,而辄行此事。为陛下为此计者,於财利则小益,於德义则大损。臣诚智识浅短,窃为陛下惜之。伏愿少览臣言,详择利益,冒昧之罪,臣所甘心。

  ○豫章公主薨素服逾制疏

  自豫章公主薨逝,陛下久着素服,群情悚栗,咸不自宁。臣闻古之王者,绝於期服,此乃前书典礼,列代旧章。陛下发上圣之慈,深下流之恸,素服以来,遂经旬月,悼往之义,足为加隆。伏愿割无已之痛,从先王之礼,改御常服,以副群下之心。臣滥蒙重任,不敢寝默。

  ○辨权万纪劾房元龄王考官不平疏

  元龄、王,俱是国家重臣,并以忠正任使,其所考者既多,或一两人不当,祗是见有左右,终非心有阿私。若即推绳,不相信任,此事便不可信,何以堪当重委?假令错谬有实,未足亏损国家,穷鞫若虚,失委大臣之体。且万纪每日常在考堂,必有乖违,足得论正,当时鉴见,一无陈说,身不得考,方始纠弹。徒发上嗔怒,非是诚心为国。无益於上,有损於下。所惜伤於政体,不敢有所阿党。

  ○谏西行诸将不得上考疏

  臣闻采尺璧者,弃其微瑕;录大功者,不论细过。西行诸将,虽无大功,君集、万均,克平寇乱,不辱国命,跋涉艰阻,来往二年,考其勤劳,与在家者不异,即使人无怨ゥ,亦不可劝勉将来。臣愚以谓西行诸将,君集、万均已外,五品已上。有功勋无罪殿者,其考请更斟酌,匪惟一事得所,足以劝後人也。

  ○答太宗手诏疏

  帝王所重,在乎定君臣,明父子,正夫妇。三者不乱,然後内外安宁。比见弟子陵师,奴婢忽主,下多轻上,皆有为而来,渐不可长。又帝王大如天地,信如四时。诸葛亮小国之臣,犹能开诚心,布公道。今之为政,未能平心,亦亏公道。心所爱,则虽僻不以为非;心所嫌,则虽正不以为是。今每发言,常疾私相请托,或至小事,自所未免,上为下效,理必然也。

  ○理狱听谏疏

  臣闻道德之厚,莫尚於轩唐;仁义之隆,莫彰於舜禹。欲继轩唐之风,将追舜禹之迹,必镇之以道德,宏之以仁义,举善而任之,择善而从之。不择善任能,而委之欲吏,既无远度,必失大体。惟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欲求垂拱无为,不可得也。故圣哲君临,移风易俗,不资严刑峻法,在仁义而已。故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惠下以仁,正身以义,则其政不严而理,其教不肃而成矣。然则仁义理之本也,刑罚理之末也。为理之有刑罚,犹执御之有鞭策也。人皆从化,而刑罚无所施;马尽其力,则有鞭策无所用。由此言之,刑罚不可致理,亦已明矣。故《潜夫论》曰:“人君之理,莫大於道德教化也。”民有性有情,有化有俗。情性者,心也本也;俗化者,行也末也。是以上君抚世,先其本而後其末,顺其心而履其行,心情苟正,则奸慝无所生,邪意无所载矣。是故上圣无不务理民心,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道之以礼,务厚其性而泯其情。民相爱,则无相伤害之意。动思义,则无畜奸邪之心。若此非律令所理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也。圣人甚尊德礼而卑刑罚,故舜先敕契以敬敷五教,而後任咎繇以汉五刑也。

  凡立法者,非以司民短而诛过误也,乃以防奸恶而救祸患,检淫邪而内正道。民蒙善化,则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恶政,则人有怀奸乱之虑。故善化之养民,犹工之为麴豉也。六合之民,犹一荫也,黔首之属,犹{艹豆}麦也,变化云为,枉将者耳。遭良吏,则怀忠信而履仁厚;遇恶吏,则怀奸邪而行浅薄。忠厚积则致太平,浅薄积则致危亡。是以圣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德者所以循已也,威者所以理人也。民之生也,犹铄金在炉,方圆薄厚,随制耳。是故世之善恶,俗之薄厚,皆在於君世之主。诚能使六合之内,举世之人,感忠厚之情,而无浅薄之恶,各奉公正之心,而无奸险之虑,则醇酽之俗,复见於兹矣。後王虽未能遵专尚仁义,当慎刑恤典,哀敬无私。故管子曰:“圣君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故王天下,理国家。”

  贞观之初,志存公道,人有所犯,一一於法。纵临时处断,或有轻重,但见臣下执论,无不忻然受纳。民知罪之无私,故甘心而不怨。臣下见言无忤,故尽力以效忠。顷年已来,意渐深刻,虽开三面之网,而察见川中之鱼,取舍枉於爱憎,轻重由乎喜怒。爱之者,罪虽重而强为之辞;恶之者,过虽小而深探其意。法无定科,任情以轻重,人有执论,疑之以阿伪。故受罚者无所控告,当官者莫敢正言。不服其心,但穷其口。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又五品已上有犯,悉令曹司闻奏,本欲察其情状,有所哀矜。今乃曲求小节,或重其罪,使人攻击,惟恨不深,事无重条,求之法外,所加十有六七。故顷年犯者惧上闻,得付法司,以为多幸。告讦无已,穷理不息,君私於上,吏奸於下,求细过而忘大体,行一罚而起众奸。此乃背公平之道,乖泣辜之意,欲其人和讼息,不可得也。故《体论》云:“夫淫盗窃,百姓之所恶也,我从而刑罚之,虽过乎当,百姓不以我为暴者,公也。怨旷饥寒,亦百姓之所恶也,遁而陷之法,我从而宽宥之,百姓不以我为偏者,公也。”我之所重,百姓之所憎也;我之所轻,百姓之所怜也。是故赏轻而劝善,刑省而禁奸。由此言之,公之於法,无不可也,过轻亦可。私之於法无可也。过轻则纵奸,过重则伤善。圣人之於法也公矣,然犹惧其未也,而救之以化,此上古所务也。後之理狱者则不然。未讯罪人,则先为之意,及其讯之,则驱而致之意,谓之能。不探狱之所由生为之分,而上求人主之微旨以为制,谓之忠。其当官也能,其事上也忠,则名利随而与之,驱而陷之,欲望道化之隆,亦难矣。

  凡听讼理狱,必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权轻重之序,测浅深之量。悉其聪明,致其忠爱。疑则与众共之。疑则从轻者,所以重之也。故舜命咎繇曰:“汝作士,惟刑之恤。”又复加之以三讯,众所善,然後断之,是以为法,参之人情。故《传》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而世俗拘愚苛刻之吏,以为情也者,取货者也,立爱憎者也,右亲戚者也,陷怨雠者也。何世俗小吏之情,与夫古人之悬远乎?有司以此情疑之群吏,人主以此情疑之有司,是君臣上下,通相疑也,欲其尽忠立节难矣。凡理狱之情,必本所犯之事以为主,不严讯,不旁求,不贵多端以见聪明,故律正其举劾之法,参伍其辞,所以求实也,非所以饰实也。但当参伍明听之耳,不使狱吏锻练饰理,成辞於手。孔子曰:“古之听狱,求所以生之也,今之听狱,求所以杀之也”。故析言以破律,任案以成法,执左道以必加也。又《淮南子》曰:“丰水之深十仞,金铁在焉,则形见於外,非不深且清,而鱼鳖莫之归也。”故为上者,以苛为察,以功为明,以刻下为忠,以讦多为功,譬犹广革,大则大矣,裂之道也。

  夫赏宜从重,罚宜从轻,君居其厚,百王通制。刑之轻重,恩之厚薄,见思与见疾,其可同日言哉?且法,国之权衡也,时之准绳也。权衡所以定轻重,准绳所以正曲直。今作法贵其宽平,罪人欲其严酷喜怒肆志,高下在心,是则舍准绳以正曲直,弃权衡而定轻重者也,不亦惑哉?诸葛孔明小国之相,犹曰:“吾心如称,不能为人作轻重。”况万乘之主,当可封之日,而任心弃法,取怨於人乎?又时有小事,不欲人闻,则暴作威怒,以弭谤议,若所为是也,闻於外其何伤?若所为非也,虽扌之何益?故谚曰:“欲人不知,莫若不为;欲人不闻,莫若勿言。”为之而欲人不知,言之而欲人不闻,此犹捕雀而扌目,盗钟而扌耳者,祗以取诮,将何益乎?臣又闻之,无常乱之国,无不可理之民者,夫君之善恶,由乎化之薄厚,故禹汤以之理,桀纣以之乱,文武以之安,幽厉以之危。是以古之哲王,尽已而不以尤人,求身而不以责下。故曰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为之无己,深乖恻隐之情,实启奸邪之路。温舒恨於曩日,臣亦欲惜所不用,非所不闻也。

  臣闻尧有敢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汤有司过之史,武有戒慎之铭。此则听之於无形,求之於未有,虚心以待下,庶下之情达上,上下无私,君臣合德者也。魏武帝云:“有德之君,乐闻逆耳之言,犯颜之诤。”亲忠臣,厚谏士,斥谗慝,远佞人者,诚欲全身保国,远避灭亡者也。凡百君子,膺期统运,纵未能上下无私,君臣合德,可不全身保国,远避灭亡乎?然自古圣哲之君,功成事立,未有不资同心予违汝弼者也。昔在贞观之初,侧身励行,谦以受物,盖闻善必改,时有小过,引纳忠规,每听直言,喜形颜意,故凡在忠烈,咸竭其辞。自顷年海内无虞,远夷摄服,志色盈满,事异厥初。高谈疾邪,而喜闻顺旨之说;空论忠谠,而不悦逆耳之言。私嬖之径渐开,至公之道日塞。往来行路,咸知之矣。邦之兴衰,实由斯道。为人上者,可不勉乎?

  臣数年已来,每奉明旨,深惧群臣莫肯尽言,臣切思之,自比来人或上书,事有得失,惟见述共所短,未有称其所长。又天居自高,龙鳞难犯,在於造次,不敢尽言,时有所陈,不能尽意,更思忠竭,其道无因。且所言当理,未必加於宠秩;意或乖忤,将有耻辱随之。莫能尽节,实由於此。虽左右近侍,朝夕阶墀,事或犯颜,咸怀顾望,况疏远不接,将何以极其忠款哉?又时或宣言云,臣下见事,祗可来道,何因所言,即望我用,此乃拒谏之辞,诚非纳忠之意。何以言之?犯主严颜,献可替否,所以成主之美,匡主之过。若主听则惑,事有不行,使其尽忠谠之言,竭股肱之力,犹恐临事恐惧,莫肯效其诚款,若如明诏所道,便是许其面从,而又责其尽言,进退将何所据?欲必使乎致谏,在乎好之而已。故齐桓好服紫,而合境无异色;楚王好细腰,而後宫多饿死。夫以耳目之玩,人犹死而不违,况圣明之君,求忠正之士,千里斯应,信不为难。若徒有其言,而内无其实,欲其必至,不可得也。

  ○谏魏王移居武德殿疏

  伏见敕旨,令魏王泰移居武德殿。此殿在内,处所宽间,参奉往来,极为便近。但魏王既是爱子,陛下尝欲其安全,每事抑其骄奢,不处嫌疑之地。今移此殿,便在东宫之西,海陵昔居,时人以为不可,虽时殊事异,犹恐人之多言。又王之本心,亦不安息,既能以宠为惧,伏愿成人之美。明早是朔日,或恐未得面陈,愚虑有疑,不敢宁寝,轻干听览,追深战栗。

全唐文·卷一百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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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徵(二)

  ○谏遣使市马疏

  今发使以立可汗为名,可汗未定,即诣诸国市马,彼必以为意在市马,不为专立可汗。可汗得立,则不甚怀恩;不得立,则以为深怨。诸蕃闻之,必不重中国。马市既不可得,纵得马亦还路无从。但使彼国安宁,则诸国之马,不求自至矣。昔汉文帝有献千里马者,曰:“吾吉行日三十,凶行日五十,銮舆在前,属车在後,吾独乘千里马,将安之乎?”乃偿其道路所费而返之。又光武有献千里马及宝剑者,以马驾鼓车,剑以赐骑士。今陛下凡所施为,皆邈於三王之上,柰何至此欲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苏则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则珠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贵也。”陛下纵不能慕汉文之高行,可不畏苏则之言乎。

  ○谏止聘充华疏

  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故君处台榭,则欲民有栋宇之安;食膏粱,则欲民无饥寒之患;顾嫔御,则欲民有室家之欢,此人主之常道也。今郑氏之女,久已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人父母之义乎?臣传闻虽或未的,然恐亏损圣德,情不敢隐,君举必书,所愿特留神虑。

  ○十渐疏

  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皆欲传之万代,贻厥孙谋。故其垂拱岩廊,布政天下,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则绝奢靡而崇俭约;谈物产也,则重谷帛而贱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後,多反之而败俗。其故何哉?岂不以居万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必从,公道溺於私情,礼节亏於嗜欲故也。语曰:“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斯言信矣!伏惟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横流,削平区宇,肇开帝业。贞观之初,时方克壮,抑损嗜欲,躬行节俭,内外康宁,遂臻至治。论功则汤武不足方,语德则尧舜未为远。臣自擢居左右,十有馀年,每侍帷幄,屡奉明旨,常许仁义之道,守之而不失;俭约之志,终始而不渝。一言兴邦,斯之谓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顷年已来,稍乖曩志,敦朴之理,渐不克终,谨以所闻,列之如左。

  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静之化,远被遐荒。考之於今,其风渐堕,听言则远超於上圣,论事则未逾於中主。何以言之?汉文晋武,俱非上哲,汉文辞千里之马,晋武焚雉头之裘,今则求骏马於万里,市珍奇於域外,取怪於道路,见轻於戎狄,此其渐不克终一也。

  昔子贡问理人於孔子,孔子曰:“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子贡曰:“何其畏哉?”子曰:“不以道遵之,则吾雠也,若何其无畏?”故《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为人上者,柰何不敬?陛下贞观之始,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民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顷年已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已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者哉?恐非兴邦之至言,岂安人之长算?此其渐不克终二也。

  陛下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於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奢之情日异。虽忧人之言,不绝於口;而乐身之事,实切於心。或时欲有所营,虑人致谏,乃云若不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复争?此直意在杜谏者之口,岂曰择善而行者乎?此其渐不克终三也。

  立身成败,在於所染,兰芷鲍鱼,与之俱化,慎乎所习,不可不思。陛下贞观之初,砥砺名节,不私於物,唯善是与,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今则不然,轻亵小人,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则不见其非,远之则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则不间而自疏;不见其非,则有时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远君子,岂兴邦之义?此其渐不克终四也。

  《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人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兽,弗育於国。”陛下贞观之初,动遵尧舜,捐金抵壁,反朴还淳。顷年已来,好尚奇异。难得之货,无远不臻;珍玩之作,无时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敦朴,未之有也。末作滋兴,而求丰实,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渐不克终五也。

  贞观之初,求贤如渴,善人所举,信而任之,取其所长,恒恐不及。近岁已来,由心好恶,或众善举而用之,或一人毁而弃之;或积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远之。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迹,所毁之人,未必可信於所举;积年之行,不应顿失於一朝。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宏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陛下不审察其根源,而轻为之臧否,是使守道者日疏,干求者日进,所以人思苟免,莫能尽力,此其渐不克终六也。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视,事惟清静,心无嗜欲,内除毕弋之物,外绝畋猎之源。数载之後,不能固志,虽无十旬之逸,或过三驱之礼。遂使盘游之娱,见讥於百姓;鹰犬之贡,远及於四夷。或时教习之处,道路遥远,侵晨而出,入座和方还,以驰骋为欢,莫虑不虞之变。事之不测,其可救乎?此其渐不克终七也。

  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然则君之待臣,义不可薄。陛下初践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达,咸思竭力,心无所隐。顷年已来,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阙庭,将陈所见,欲言则颜色不接,欲请又恩礼不加。间因所短,诘其细过,虽有聪辩之略,莫能申其忠款。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难乎?此其渐不克终八也。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贤以为深诫。陛下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已从人,恒若不足。顷年已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抑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此欲之纵也。志在嬉游,情无厌倦,虽未全妨政事,不复专心治道,此乐将极也。率土安,四夷款服,仍远劳士马,问罪遐裔,此志将满也。亲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远者畏威而莫敢谏,积而不已,将亏圣德,此其渐不克终九也。

  昔陶唐成汤之时,非无灾患,而称其圣德者,以其有始有终,无为无欲,遇灾则极其忧勤,时安则不骄不逸故也。贞观之初,频年霜旱,畿内户口,并就关外,摧负老幼,来往数千,曾无一户逃亡,一人怨苦,此诚由识陛下矜育之怀,所以至死无摧贰。顷年已来,疲於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辈,上番多别驱使。和市之物,不绝於乡闾;递送之夫,相继於道路。既有所弊,易为惊扰,脱因水旱,谷麦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宁帖,此其渐不克终十也。

  臣闻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人无衅焉,妖不妄作。伏惟陛下统天御,十有三年,道洽寰中,威加海外,年谷丰稔,礼教聿兴,比屋喻於可封,菽粟同於水火。暨乎今岁,天灾流行,炎气致旱,乃远被於郡国,凶鬼作孽忽近起於毂下,夫天何言哉?垂象示诫,斯诚陛下惊惧之辰,忧勤之日也。若见诫而惧,择善而从,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汤之罪已,前王所以致理者,勤而行之,今时所以败德者,思而改之,与物更新,易人视听,则宝祚无疆,普天幸甚,何祸败之有乎?然则社稷安危,国家理乱,在於一人而已。当今太平之基,既崇极天之峻;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王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郁结而长叹者也。臣诚愚鄙,不达事机,略举所见十条,辄以上闻圣听。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痛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

  ○论君子小人疏

  臣闻为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恶恶,近君子而远小人。善善明,则君子进矣。恶恶着,则小人退矣。近君子,则朝无比政。远小人,则听不私邪。小人非无小善,君子非无小过。君子小过,则白玉之微瑕。小人小善,乃铅刀之一割。铅刀一割,良工之所不重,小善不足以掩众恶也。白玉微瑕,善贾之所不弃,小疵不足以妨大美也。善小人之小善,谓之善善,恶君子之小过,谓之恶恶,此则蒿兰同嗅,玉石不分,屈原所以沈江,卞和所以泣血者也。既识玉石之分,又辨蒿兰之嗅,善善而不能进,恶恶而不能去,此郭氏所以为墟,史鱼所以遗恨者也。陛下聪明神武,天姿英睿,志存爱引纳多途,好善而不甚择人,疾恶而未能远佞,又出言无隐疾恶太深,闻人之闻,或未全信,闻人之恶,以为必然,虽有独见之明,犹恐理或未尽。何则?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闻恶必信,则小人之道长矣;闻善或疑,则君子之道消矣。为国家者,急於进君子而退小人。乃使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则君臣失序,上下否隔,乱亡不恤,将何以求治?且世俗常人,心无远虑,情在告讦,好言朋党。夫以善相成,谓之同德,以恶相济谓之朋党。今则清浊并流,善恶无别,以告讦为诚直,以同德为朋党,以之为朋党,则谓事无可信;以之为诚直,则谓言皆可取。此君恩所以不结於下,臣忠所以不达於上,大臣不能辨正,小臣莫之敢论。远近承风,混然成俗,非国家之福,非为治之道。适足以长奸邪,乱视听,使人君不知所信,臣下不得相安。若不远虑,深绝其源,则後患未之息也。今之幸而未败者,由乎君有远虑,虽失之於始,必得之於终故也。若时逢少隳,往而不返,虽欲悔之,必无所及。既不可以传诸後嗣,复何以垂法将来?且夫进善黜恶,施於人者也。以古作鉴,施於己者也。鉴貌在乎止水,鉴已在乎哲人。能以古之哲王,鉴於已之行事,则貌之妍媸,宛然在目,事之善恶,自得於心,无劳司过之史,不假刍荛之议,巍巍之功日着,赫赫之名弥远,为人君者,可不务乎?

  ○论处突厥所宜疏

  突厥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败者也。此是上天剿绝,宗庙神武,且其世寇中国,百姓冤雠。陛下以其为降,不能诛灭,即宜遣发河北,居其旧土。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冠盗,弱则卑服。不顾恩义,其天性也。秦汉患其若是,故时发猛将以击之,收以为郡县。陛下柰何以内陆居之?且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後,滋息过倍,居我肘腋,用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後患。尤不可河南处也。晋代有魏时胡部落分居近郡,平吴已後,郭钦江统劝武帝逐出塞外,不用其言,遣居河南,数年之後,遂倾洛。前代覆车,殷鉴不远,陛下必用彦博言遣居河南,所谓养兽自遗患也。

  ○谏诏免租赋又令输纳疏

  臣伏见八月九日诏书,率土皆给复一年。老幼相欢,式歌且舞。在路又闻有敕,丁巳配役,即令役满,折造馀物,亦遣输了,待至明年,总为准折。道路之人,咸失所望。此诚平分万姓,均同七子,然下民难与图始,日用不知,皆谓以国家追悔前言,二三其德。臣窃闻之,天之所辅者仁,人之所助者信。今陛下初膺大宝,亿兆观德,始发大号,便有二言,生八表之疑心,失四时之大信。纵国家有倒悬之急,犹必不可为,况以泰山之安,而辄行此事。为陛下为此计者,於财利则小益,於德义则大损。臣诚智识浅短,窃为陛下惜之。伏愿少览臣言,详择利益,冒昧之罪,臣所甘心。

  ○豫章公主薨素服逾制疏

  自豫章公主薨逝,陛下久着素服,群情悚栗,咸不自宁。臣闻古之王者,绝於期服,此乃前书典礼,列代旧章。陛下发上圣之慈,深下流之恸,素服以来,遂经旬月,悼往之义,足为加隆。伏愿割无已之痛,从先王之礼,改御常服,以副群下之心。臣滥蒙重任,不敢寝默。

  ○辨权万纪劾房元龄王考官不平疏

  元龄、王,俱是国家重臣,并以忠正任使,其所考者既多,或一两人不当,祗是见有左右,终非心有阿私。若即推绳,不相信任,此事便不可信,何以堪当重委?假令错谬有实,未足亏损国家,穷鞫若虚,失委大臣之体。且万纪每日常在考堂,必有乖违,足得论正,当时鉴见,一无陈说,身不得考,方始纠弹。徒发上嗔怒,非是诚心为国。无益於上,有损於下。所惜伤於政体,不敢有所阿党。

  ○谏西行诸将不得上考疏

  臣闻采尺璧者,弃其微瑕;录大功者,不论细过。西行诸将,虽无大功,君集、万均,克平寇乱,不辱国命,跋涉艰阻,来往二年,考其勤劳,与在家者不异,即使人无怨ゥ,亦不可劝勉将来。臣愚以谓西行诸将,君集、万均已外,五品已上。有功勋无罪殿者,其考请更斟酌,匪惟一事得所,足以劝後人也。

  ○答太宗手诏疏

  帝王所重,在乎定君臣,明父子,正夫妇。三者不乱,然後内外安宁。比见弟子陵师,奴婢忽主,下多轻上,皆有为而来,渐不可长。又帝王大如天地,信如四时。诸葛亮小国之臣,犹能开诚心,布公道。今之为政,未能平心,亦亏公道。心所爱,则虽僻不以为非;心所嫌,则虽正不以为是。今每发言,常疾私相请托,或至小事,自所未免,上为下效,理必然也。

  ○理狱听谏疏

  臣闻道德之厚,莫尚於轩唐;仁义之隆,莫彰於舜禹。欲继轩唐之风,将追舜禹之迹,必镇之以道德,宏之以仁义,举善而任之,择善而从之。不择善任能,而委之欲吏,既无远度,必失大体。惟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欲求垂拱无为,不可得也。故圣哲君临,移风易俗,不资严刑峻法,在仁义而已。故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惠下以仁,正身以义,则其政不严而理,其教不肃而成矣。然则仁义理之本也,刑罚理之末也。为理之有刑罚,犹执御之有鞭策也。人皆从化,而刑罚无所施;马尽其力,则有鞭策无所用。由此言之,刑罚不可致理,亦已明矣。故《潜夫论》曰:“人君之理,莫大於道德教化也。”民有性有情,有化有俗。情性者,心也本也;俗化者,行也末也。是以上君抚世,先其本而後其末,顺其心而履其行,心情苟正,则奸慝无所生,邪意无所载矣。是故上圣无不务理民心,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道之以礼,务厚其性而泯其情。民相爱,则无相伤害之意。动思义,则无畜奸邪之心。若此非律令所理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也。圣人甚尊德礼而卑刑罚,故舜先敕契以敬敷五教,而後任咎繇以汉五刑也。

  凡立法者,非以司民短而诛过误也,乃以防奸恶而救祸患,检淫邪而内正道。民蒙善化,则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恶政,则人有怀奸乱之虑。故善化之养民,犹工之为麴豉也。六合之民,犹一荫也,黔首之属,犹{艹豆}麦也,变化云为,枉将者耳。遭良吏,则怀忠信而履仁厚;遇恶吏,则怀奸邪而行浅薄。忠厚积则致太平,浅薄积则致危亡。是以圣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德者所以循已也,威者所以理人也。民之生也,犹铄金在炉,方圆薄厚,随制耳。是故世之善恶,俗之薄厚,皆在於君世之主。诚能使六合之内,举世之人,感忠厚之情,而无浅薄之恶,各奉公正之心,而无奸险之虑,则醇酽之俗,复见於兹矣。後王虽未能遵专尚仁义,当慎刑恤典,哀敬无私。故管子曰:“圣君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故王天下,理国家。”

  贞观之初,志存公道,人有所犯,一一於法。纵临时处断,或有轻重,但见臣下执论,无不忻然受纳。民知罪之无私,故甘心而不怨。臣下见言无忤,故尽力以效忠。顷年已来,意渐深刻,虽开三面之网,而察见川中之鱼,取舍枉於爱憎,轻重由乎喜怒。爱之者,罪虽重而强为之辞;恶之者,过虽小而深探其意。法无定科,任情以轻重,人有执论,疑之以阿伪。故受罚者无所控告,当官者莫敢正言。不服其心,但穷其口。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又五品已上有犯,悉令曹司闻奏,本欲察其情状,有所哀矜。今乃曲求小节,或重其罪,使人攻击,惟恨不深,事无重条,求之法外,所加十有六七。故顷年犯者惧上闻,得付法司,以为多幸。告讦无已,穷理不息,君私於上,吏奸於下,求细过而忘大体,行一罚而起众奸。此乃背公平之道,乖泣辜之意,欲其人和讼息,不可得也。故《体论》云:“夫淫盗窃,百姓之所恶也,我从而刑罚之,虽过乎当,百姓不以我为暴者,公也。怨旷饥寒,亦百姓之所恶也,遁而陷之法,我从而宽宥之,百姓不以我为偏者,公也。”我之所重,百姓之所憎也;我之所轻,百姓之所怜也。是故赏轻而劝善,刑省而禁奸。由此言之,公之於法,无不可也,过轻亦可。私之於法无可也。过轻则纵奸,过重则伤善。圣人之於法也公矣,然犹惧其未也,而救之以化,此上古所务也。後之理狱者则不然。未讯罪人,则先为之意,及其讯之,则驱而致之意,谓之能。不探狱之所由生为之分,而上求人主之微旨以为制,谓之忠。其当官也能,其事上也忠,则名利随而与之,驱而陷之,欲望道化之隆,亦难矣。

  凡听讼理狱,必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权轻重之序,测浅深之量。悉其聪明,致其忠爱。疑则与众共之。疑则从轻者,所以重之也。故舜命咎繇曰:“汝作士,惟刑之恤。”又复加之以三讯,众所善,然後断之,是以为法,参之人情。故《传》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而世俗拘愚苛刻之吏,以为情也者,取货者也,立爱憎者也,右亲戚者也,陷怨雠者也。何世俗小吏之情,与夫古人之悬远乎?有司以此情疑之群吏,人主以此情疑之有司,是君臣上下,通相疑也,欲其尽忠立节难矣。凡理狱之情,必本所犯之事以为主,不严讯,不旁求,不贵多端以见聪明,故律正其举劾之法,参伍其辞,所以求实也,非所以饰实也。但当参伍明听之耳,不使狱吏锻练饰理,成辞於手。孔子曰:“古之听狱,求所以生之也,今之听狱,求所以杀之也”。故析言以破律,任案以成法,执左道以必加也。又《淮南子》曰:“丰水之深十仞,金铁在焉,则形见於外,非不深且清,而鱼鳖莫之归也。”故为上者,以苛为察,以功为明,以刻下为忠,以讦多为功,譬犹广革,大则大矣,裂之道也。

  夫赏宜从重,罚宜从轻,君居其厚,百王通制。刑之轻重,恩之厚薄,见思与见疾,其可同日言哉?且法,国之权衡也,时之准绳也。权衡所以定轻重,准绳所以正曲直。今作法贵其宽平,罪人欲其严酷喜怒肆志,高下在心,是则舍准绳以正曲直,弃权衡而定轻重者也,不亦惑哉?诸葛孔明小国之相,犹曰:“吾心如称,不能为人作轻重。”况万乘之主,当可封之日,而任心弃法,取怨於人乎?又时有小事,不欲人闻,则暴作威怒,以弭谤议,若所为是也,闻於外其何伤?若所为非也,虽扌之何益?故谚曰:“欲人不知,莫若不为;欲人不闻,莫若勿言。”为之而欲人不知,言之而欲人不闻,此犹捕雀而扌目,盗钟而扌耳者,祗以取诮,将何益乎?臣又闻之,无常乱之国,无不可理之民者,夫君之善恶,由乎化之薄厚,故禹汤以之理,桀纣以之乱,文武以之安,幽厉以之危。是以古之哲王,尽已而不以尤人,求身而不以责下。故曰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为之无己,深乖恻隐之情,实启奸邪之路。温舒恨於曩日,臣亦欲惜所不用,非所不闻也。

  臣闻尧有敢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汤有司过之史,武有戒慎之铭。此则听之於无形,求之於未有,虚心以待下,庶下之情达上,上下无私,君臣合德者也。魏武帝云:“有德之君,乐闻逆耳之言,犯颜之诤。”亲忠臣,厚谏士,斥谗慝,远佞人者,诚欲全身保国,远避灭亡者也。凡百君子,膺期统运,纵未能上下无私,君臣合德,可不全身保国,远避灭亡乎?然自古圣哲之君,功成事立,未有不资同心予违汝弼者也。昔在贞观之初,侧身励行,谦以受物,盖闻善必改,时有小过,引纳忠规,每听直言,喜形颜意,故凡在忠烈,咸竭其辞。自顷年海内无虞,远夷摄服,志色盈满,事异厥初。高谈疾邪,而喜闻顺旨之说;空论忠谠,而不悦逆耳之言。私嬖之径渐开,至公之道日塞。往来行路,咸知之矣。邦之兴衰,实由斯道。为人上者,可不勉乎?

  臣数年已来,每奉明旨,深惧群臣莫肯尽言,臣切思之,自比来人或上书,事有得失,惟见述共所短,未有称其所长。又天居自高,龙鳞难犯,在於造次,不敢尽言,时有所陈,不能尽意,更思忠竭,其道无因。且所言当理,未必加於宠秩;意或乖忤,将有耻辱随之。莫能尽节,实由於此。虽左右近侍,朝夕阶墀,事或犯颜,咸怀顾望,况疏远不接,将何以极其忠款哉?又时或宣言云,臣下见事,祗可来道,何因所言,即望我用,此乃拒谏之辞,诚非纳忠之意。何以言之?犯主严颜,献可替否,所以成主之美,匡主之过。若主听则惑,事有不行,使其尽忠谠之言,竭股肱之力,犹恐临事恐惧,莫肯效其诚款,若如明诏所道,便是许其面从,而又责其尽言,进退将何所据?欲必使乎致谏,在乎好之而已。故齐桓好服紫,而合境无异色;楚王好细腰,而後宫多饿死。夫以耳目之玩,人犹死而不违,况圣明之君,求忠正之士,千里斯应,信不为难。若徒有其言,而内无其实,欲其必至,不可得也。

  ○谏魏王移居武德殿疏

  伏见敕旨,令魏王泰移居武德殿。此殿在内,处所宽间,参奉往来,极为便近。但魏王既是爱子,陛下尝欲其安全,每事抑其骄奢,不处嫌疑之地。今移此殿,便在东宫之西,海陵昔居,时人以为不可,虽时殊事异,犹恐人之多言。又王之本心,亦不安息,既能以宠为惧,伏愿成人之美。明早是朔日,或恐未得面陈,愚虑有疑,不敢宁寝,轻干听览,追深战栗。
 
全唐文·卷一百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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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徵(三)

  ○明堂议

  明堂之作,其所由来远矣。爰自轩唐,逮乎秦汉,有损有益,或同或异,记述参差,莫能详究。今稽诸古训,参以旧图,其上圆下方,复庙重屋,百虑一致,异轸齐归。暨当涂膺,未遑斯礼,典午聿兴,无所取则,裴以诸儒持论,异端蜂起,是非舛互,靡所适从。遂乃以人废言,止为一殿,宋齐则仍其旧,梁陈遵而不改。虽严配有所,祭飨不匮,求之典则,道实未宏。何者?夏禹哲王,致美於祭服;周公大孝,备物於宗祀。圣人设教,夫岂徒哉?然则身处卑宫,神居重屋,斯岂苟求壮丽,崇饰华侈?固亦致孝尊亲之道,因高事天之义,求其远趣,非无深旨。盖以神本虚元,无声无臭,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既杳冥而莫测,故广袤之度冈知。夫孝因心生,礼缘情立。心不可极,故备物以表其诚;情无以尽,故饰宫以广其敬。宣尼美叹,意在兹乎?自五帝迄今,代有损益,宫室制度,每越旧章,重屋规模,独亏前典。文祖过土阶之俭,世宗逾卑宫之陋。配天致极,理必未安。伏惟陛下以上圣之英灵,承皇天之眷命,一六合而光宅,得万国之欢心,九译之贡既承,明堂之位仍阙。永言殷荐,诚感自中。臣等亲奉德音,预参大议,思竭尘露,增崇山海。凡圣人有作,义重随时,万物斯睹,事资通变。若据蔡邕之说,则至理失於文繁;若依裴所为,则大体伤於质略。求之情理,未臻厥中。今之所议,非无用舍。请为五室重屋,上圆下方,既体有则象,又事多故实。下室备布政之居,上堂为祭天之所。人神不杂,礼亦宜之。其高下广袤之规,几筵尺丈之度,则并随时立法,因事制宜。自我而作,不必师古。图像备陈,决之圣虑,廓千载之疑议,为百王之懿范,不使泰山之下,惟闻黄帝之法;汶水之上,独称汉武之图。则通乎神明,庶几可俟。子来经始,成之不日。谨议。

  ○朝臣被推劾期以上亲不宜停侍卫入内议

  窃以刑辟之设,世轻世重,防奸虑祸,异代同归。《传》曰:“舜之诛也殛鲧,其举也兴禹。”《书》云:“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此乃哲王盛德,称之自远。爰逮近古,渐为深防,刑人不在君侧,虽着《礼经》,子孙缘於父祖,犹无定式。故张汤伏辜,安世为汉朝名相;嵇康就戮,延祖为晋室忠臣。是知君有刑臣之道,下无雠天之义。至於子孙,方之昆弟,爱敬不同,非无等级。考之刑宪,参详古今,科条既殊,节文又异。量轻重以原情,因亲疏以定制。疏而不漏,简而易从。示无私之心,坦至公之路。论德则可大,为法则可久。不失理,不害义,因循弗革,切为未允。至若被推劾者,期以上亲不许入内,此由罪状初发,君怒未怠,父子兄弟,义不自安,上展睿圣之心,下申恐惧之意,且不听入,未为失理,依旧不改,亦非乖谬。谨议。

  ○嫂叔舅服议

  臣窃闻之,礼所以决嫌疑,定犹豫,别同异,明是非者也,非从天降,非从地出,在人情而已矣。人道所先,在乎敦睦九族。九族敦睦,由乎亲亲,以近及远。亲属有等差,故丧纪有降杀。亲疏有九,服术有六,随恩以薄厚,称情以立文。舅之与姨,虽为同气,推之於母,轻重相悬。何则?舅为母之本宗,姨乃外戚他族,求之母族,姨不预焉。考之经文,舅诚为重。故周王念齐,每称舅甥之国;秦伯怀晋,实切渭阳之诗。今在舅服止一时,为姨居丧五月,徇名丧实,逐末弃本。此古人之情,或有未达,今之损益,实在兹乎。《记》曰:“兄弟之子犹子也,盖引而进之也;嫂叔之无服,盖推而远之也。”礼,继父同居者,则为之期;未尝同居,则不为服。从母之夫,舅之妻,二人相为服。或曰同爨缌。然则继父之徒,并非骨肉,则服重由乎同爨,恩轻在乎异居。故知制服虽系於名文,盖亦缘恩之厚薄者也。或有长年之嫂,遇孩童之叔,劬劳鞠养,恩若所生,分饥共寒,契阔偕老,譬同居之继父,方他人之同衅,情义之深浅,宁可同日而言哉?在其生也,爱之同於骨肉,及其死也,则曰推而远之,求之本原,深所未喻。若推而远之为是,则不可生而共居;生而共居为是,则不可死同行路。重其生而轻其死,厚其始而薄其终,称情立文,其义安在?且事嫂见称,载籍非一,郑仲虞则恩礼甚笃,颜宏都则竭诚致感,马援则见之必冠,孔则哭之为位,此并躬践教义,仁深孝友,察其所行之旨,岂非先觉者乎?但於其时,上无哲王,礼非下之所议,遂使深情郁於千载,至礼藏於万古,其来久矣,岂不惜哉?今属钦明御宇,光华再旦,五礼详洽,一物无遗,犹且永念慎终,凝神远想,以为尊卑之叙,虽焕乎大备,丧纪之帛,或情理未除,爰命秩宗,详议损益。臣等奉遵明旨,触类旁求,采摭群经,讨论传记,或损其有馀,益其不足,使无文之礼咸秩,敦睦之情毕举,变薄俗於既往,垂笃义於将来,信六籍所不能谈,超百王而独得者也。其损益之事,备陈如左。谨按高祖父母旧服齐衰三月,请加为齐衰五月;适子妇旧服大功,请加为期;众子妇旧服小功,今请与兄弟子同为大功九月;嫂叔旧无服今请服小功五月;服其弟妻及夫兄,亦小功五月;舅旧服缌麻,请与从母同服小功五月。谨议。

  ○象古建侯未可议

  臣闻三代之利建藩屏,保皇家;两汉之大启山河,同奖王室。故楚国不恭,齐桓有召陵之师;诸吕称难,朱虚奋北军之谋。九鼎绝而复安,诸侯傲而还肃。比夫秦之孤立,子弟为匹夫,魏氏虚名,藩扞若囹圄,岂可同年而语哉?至於同忧共乐之谈,百不一存,始蒙圣帝敷至仁以流宏泽,沐春风而沾夏雨,一朝弃之,为诸侯之隶,众心未定,或致逃亡,其未可一也。既立诸侯,当建社庙,礼乐文物,仪卫左右,顿阙则理必不安,粗修则事在未暇,其未可二也。大夫卿士,咸资禄俸,薄赋则官府困穷,厚敛则人不堪命,其未可三也。王畿千里,征税不多,至於贡赋所资,在於侯甸之外,今并分为国邑,京师府藏必虚,诸侯朝宗,无所取给,其未可四也。今燕秦赵代,俱带蕃夷,黠羌旅拒,匈奴未灭,追兵内陆,远赴边庭,不堪其劳,将有他变,难安易动,悔或不追,其未可五也。原夫圣人举事,贵在相时,时或未可,理资通变。敢进刍尧之议,惟明主择焉。谨议。

  ○赏旧左右议

  昔晋文反国,爰议从亡之赏;汉皇定鼎,先说入蜀之功;太宗兆协大横,未亡代邸之旧;光武符膺赤伏,犹念颍川之勤。此一霸三王,名高前代,岂溺情於近习,曲私於一物哉?盖理有必然,义不得已也。《书》曰:“人惟求旧。”左右等攀附鳞翼,多历岁年,入参社稷之守,出为羁绁之仆,冒犯锋镝,契阔险难,或力尽鞍甲,恩泽莫沾,或身没战场,子孙未录。群议不息,实由於此。今时来有运,天门已开,故攀柱之欢未绝,积薪之叹尚深,若不申此大通,(疑)考之群望,介之推高洁,犹未免言。臣等虑不及远,辄申狂瞽,伏惟深察,悚栗谨议。

  ○与徐世书

  自隋末乱离,群雄竞逐,跨州连郡,不可胜数,魏公起自叛徒,奋臂大呼,四方响应,万里风驰,合雾聚,众数十万,威之所被,将半天下。破世充于洛口,摧化及於黎山,方欲西蹈咸阳,北陵元阙,扬旌瀚海,饮马渭川,翻以百胜之威,败於奔亡之虏,固知神器之重,自有所归,不可以力争。是以魏公思皇天之乃眷,入函谷而不疑。公生於扰攘之时,感知已之遇,根本已拔,确乎不动,鸠合遗散,据守一隅。世充以乘胜馀勇,息其东略;建德因侮亡之势,不敢南谋。公之英声,足以振於今古。然谁无善始,终之虑难,去就之机,安危大节。若策名得地,则九族荫其馀辉;委质非人,则一身不能自保。殷鉴不远,公所闻见。孟贲犹豫,童子先之。知几其神,不俟终日。今公处必争之地,乘宜速之机,更事迟疑坐观成败,恐凶狡之辈,行人生心,则公之事去矣?

  ○诸王善恶录序

  观夫膺期受命,握图御宇,咸建懿亲,藩屏王室,布在方策,可得而言。自轩分二十五子,舜举十六族,爰历周汉,以逮陈隋,分裂山河,大启磐石者众矣。保王家,与时升降,或失其土宇,不祀忽诸。然考其盛衰,察其兴灭,功成名立,咸资始封之君,国丧身亡,多因继体之后。其故何哉?始封之君,时逢草昧,见王业之艰阻,知父兄之忧勤,是以在上不骄,夙夜匪懈,或设体以求贤,或吐飧而接士,故甘忠言之逆耳,得百姓之欢心,树至德於生前,流遗爱於身後。暨乎子孙继体,多属隆平,生自深宫之中,长居妇人之手,不以高危为忧惧,岂知稼穑之艰难,昵近小人,疏远君子,绸缪哲妇,傲很明德,犯义悖礼,淫荒无度,不尊典宪,僭差越等,恃一顾之权宠,便怀匹嫡之心,矜一事之微劳,遂有无厌之望,弃忠贞之正路,蹈奸宄之迷途,愎谏违卜,往而不返,虽梁孝齐同之勋庸,淮南河东之才俊,摧摩霄之逸翮,成穷辙之涸鳞,弃桓文之大功,就梁董之显戮,垂为明戒,可不惜乎?皇帝以圣哲之姿,拯倾危之运,耀七德以清六合,总万国而朝百灵,怀柔四荒,亲睦九族,念华萼於棠棣,寄维城於宗子,心乎爱矣,靡日不思,爰命下臣,考览载籍,博求鉴镜,贻厥孙谋。臣辄竭愚浅,稽诸前训,凡为藩为翰有国有家者,其兴也必由於积善,其亡也皆在於积恶。故知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然则祸福无门,吉凶由已,惟人所召,岂徒然哉?今录自古诸王行事得失,分为善恶,各为一篇,名曰《诸王善恶录》,欲使见善思齐,足以扬名不朽,闻恶能改,庶得免乎太过,从善则有誉改过。则无咎,兴亡是系,可不勉与?

  ○群书治要序

  窃惟载籍之兴,其来尚矣。左史右史,记事记言,皆所以昭德塞违,劝善惩恶。故作而可纪,薰风杨乎百代;动而不法,炯戒垂乎千祀。是以历观前圣,抚运膺期,莫不懔乎御朽,自强不息,朝乾夕惕,义在兹乎。近古皇王,时有撰述,并皆包括天地,牢笼群有,竞采浮艳之词,争驰迂诞之说,骋末学之传闻,饰雕虫之小技,流荡忘反,殊涂同致。虽辩周万物,愈失司契之源,术总百端,弥乖得一之旨。皇上以天纵之多才,运生知之睿思,性与道合,动妙几神。元德潜通,化前王之所未化;损已利物,行列圣所不能行。瀚海龙庭之野,并为郡国;扶桑若木之域,咸袭缨冤。天地成平,外内礻是福,犹且为而不恃,虽休勿休,俯协尧舜,式遵稽古。不察貌乎止水,将取鉴乎哲人。以为六籍纷纶,百家舂驳。穷理尽性,则劳而少功;周览观,则博而寡要。故爰命臣等,采摭群书,翦截浮放,光昭训典,圣思所存,务乎政术,缀叙大略,咸发神衷,雅致钩深,规摹宏远,网罗政体,事非一日。若乃钦明之后,屈已以救时,无道之君,乐身以亡国,或临难而知惧,在危而获安,或得志而骄居,业成以致败者,莫不备其得失,以着为君之难。其委质策名,立功树惠,贞心直道,亡躯殉国,身殒百年之中,声驰千载之後,或大奸巨猾,转日回天,社鼠城狐,反白作黑,忠良由其放逐,邦国因以危亡者,咸亦述其终始,以显为臣不易。其立德立言,作训垂范,为纲为纪,经天纬地,金声玉振,腾实飞英,雅论徽猷,嘉言美事,可以宏奖名教,崇太平之基者,固亦片善不遗,将以丕显皇极。至於母仪嫔则,懿后良妃,参徽猷于十乱,着深诫于辞辇,或倾城哲妇,亡国艳妻,候晨鸡以先鸣,待举烽而後笑者,时有所存,以备劝戒。爰自六经,讫乎诸子,上始古帝,下尽晋年,凡为五表,合五十卷。本求治要,故以治要为名。但皇览遍略,随方类聚,名目互显,首尾淆乱,文义断绝,寻究为难。今之所撰,异乎先作,总立新名,各全旧体,欲令见本知末,原始要终,并弃彼春华,采兹秋实。一书之内,牙角无遗;一事之中,羽毛咸尽。用之当今,足以殷鉴前古;传之来叶,可以贻厥孙谋。引而申之,触类而长。盖亦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庶宏兹九德,简而易从;观彼百王,不疾而速。崇巍巍之盛业,开荡荡之王道。可久可大之功,并天地之贞观;日用日新之德,将金镜以长悬矣。其目录次第,编之如左。

  ○为李密檄荥阳守郇王庆文

  早挹芳猷,未谐披展,甚为尧伫,兴寝增劳,寒势转严,比得清吉,及处危城,无乃忧悴。自猜狂嗣位,多历岁年,剥削黔黎,涂毒天下。琼室瑶台之丽,未极骄奢,糟邱酒池之荒,非为淫乱。加以违忠臣之谏,从妇人之言,杀戮忠良,科税无已。是以胃毛而起,豹变其文,共举义旗,同翦凶虐。今者屯营巩洛,开发太仓,赈恤饥羸,或从充健。吴戈电照,隶首算而无穷;冀马屯,宏羊计而难尽。是以八方并凑,万里俱来,莫不期入关以亡秦,争渡河而灭纣。东穷海岱,南洎江淮,凡厥遗黎,承风慕义。唐公起兵黎(疑作晋)阳,军临灞岸,三秦父老,千里犒师,协义同心,共为犄角。元宝藏武阳兴义,即取黎阳,燕赵之郊,来苏成咏。唯荥阳一郡仍独守迷。爰以宗盟,尚疑衔璧,敬陈针药,冀愈膏肓?

  夫微子纣之长兄,亲实为重;项伯籍之季父,戚乃非疏。然其去朝歌而处周,背西楚而归汉,岂不眷恋宗礻方,留连骨肉?但为识宝鼎之迁移,知神器之先改,河决不可壅,树颠不可维,所谓元览通人,明鉴君子者矣。而王之先代,家住山东,本姓郭氏,乃非杨族。只为宿与隋朝,颇有勋旧,遂得预沾磐石,名在葭莩。娄敬之与汉高,殊非血允;吕布之於董卓,良异天亲。芝焚蕙叹,事不同此。又王之昏主,心若豺狼,储忿同胞,乃甚沈阏。惟勇及谅,咸罄甸师。魏文之毒任城,汉武之鸩河献,假使宗祧是一,疏不间亲,况乃族类为非,有何疑阻?王之为臣,无所献纳,不能曲突徙薪,除烦去惑,致令四海鼎沸,百姓乱麻,高垒深沟,自固而已。藩屏之寄,岂若是乎?欲免大责,其可得也?为王计者,莫若举城从义,开门送款,识畿知变,足为美谈,乃至子孙,长守富贵。今王世充屡被摧破,偷存漏刻;段达等东都窘迫,自救无聊。世充朝亡,彼便夕死。又江都荒酣酒色,流湎忘归,内外崩离,人情怨愤。上江米船,皆被抄截,士卒饥馁,半粟不充,事切析骸,义均煮弩。举烽火於骊山,诸侯莫至;浮胶船於汉水,还日未期。近得朱粲启词,锐师百万,已破襄阳,总帅熊罴,沿流东下,克期指日,定灭江都。分项籍於五侯,切王莽於千段,王独守孤城,援绝千里,糇粮之计,仅有月馀,弊卒之多,才盈数百,何以恃赖,欲相抗拒?求枯鱼於市肆,即事未遥,因归雁以运粮,竟知何日?然城中豪杰,王之腹心,思杀长吏,将为内应。只恐祸生匕首,衅起萧墙,枉以七尺之形,徒偿千金之购,可为寒心,可为酸鼻者也。今貔貅百万,马首欲东,惟待王世充破了,鼓行东迈,梯冲乱舞,鼓角潜鸣,笑虢叔之死焉,悲襄阳之噍类。南阳守,封侯之事杳然;东门逐猎,临刑之叹何晚?深相爱惜,裂帛裁书,幸可三思,自求多福。

  ○砥柱山铭

  仰临砥柱,北望龙门。茫茫禹迹,浩浩长春。

  ○九成宫醴泉碑铭

  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皇帝避暑於九成之宫,此则隋之仁寿宫也。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阙,高阁周建,长廊四起,楝宇胶葛,台榭参差。仰视则{艹迢}{艹第}百寻,下临则峥嵘千仞。珠璧交映,金碧相辉,照灼霞,蔽亏日月。观其移山回涧,穷泰极侈,以人从欲,良足深尤。至於炎景流金,无郁蒸之气;微风徐动,有凄清之凉。信安体之佳所,诚养神之胜地。汉之某泉,不能尚也。皇帝爰在弱冠,经营四方,逮乎立年,抚临亿兆,始以武功一海内,终以文德怀远人。东越青邱,南逾丹徼,皆献不琛奉贽,重译来王。西暨轮台,北拒元阙,并地列州县,人充编户,气淑年和,迩安远肃,群生咸遂,灵贶毕臻。虽藉二仪之功,终资一人之虑。遗身利物,栉风沐雨,百姓为心,忧劳成疾。同尧肌之如腊,甚禹足之胼胝。针石屡加,腠理犹滞。爰居京室,每弊炎暑,群下请建离宫,庶可怡神养性。圣上爱一夫之力,惜十家之产,深固拒,未肯俯从。以为隋氏旧宫,营於曩代,弃之则可惜,毁之则重劳,事贵因循,何必改作。於是斫为朴,损之又损,去其太甚,葺其颓坏,杂丹墀以砂砾,间粉壁以涂泥,玉砌接於土阶,茅茨续於室。仰观壮丽,可作鉴於既往;俯察卑俭,足垂训於後昆。此所谓至人无为,大圣不作,彼竭其力,我享其功者也。然昔之池沼,咸引谷涧,宫城之内,本乏水源,求而无之,在乎一物,既非人力所致,圣心怀之不忘。粤以四月甲申朔旬有六日己亥,上及中宫,历览台观,闲步西城之阴,踌躇高阁之下,俯察厥土,微觉有润,因而以杖导之,有泉随而涌出,乃承以石槛,引为一渠。其清若镜,味甘如醴。南注丹霄之右,东流度於双阙。贯穿青琐,萦带紫房。激扬清波,涤荡瑕秽。可以导养正性,可以莹心神。鉴映群形,润生万物。同湛恩之不竭,将元泽之常流。匪惟乾象之精,盖亦坤灵之宝。谨按《礼纬》云:“王者刑杀当罪,赏锡当功,得礼之宜,则醴泉出於阙庭。”《冠子》曰:“圣人之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宁,中及万灵,则醴泉出。”《瑞应图》曰:“王者纯和,饮食不贡献,则醴泉出,饮之令人寿。”《东观汉纪》曰:“光武中元元年,醴泉出於京师,饮之者痼疾皆愈。”然则神物之来,实扶明圣,既可蠲兹沈痼,又将延彼遐龄。是以百辟卿士,相趋动色。我后固怀挹,推而弗有。虽休勿休,不徒闻於往昔;以祥为惧,实取验於当今。斯乃上帝元符,天子令德,岂臣之末学,所能丕显?但职在记言,属兹书事,不可使国之盛美,有遗典策。敢陈实录,爰勒斯铭。其词曰?

  惟皇抚运,奄壹寰宇。千载应期,万物斯睹。功高大舜,勤深伯禹。绝後光前,登三迈五。握机蹈矩,乃圣乃神。武克祸乱,文怀远人。书契未纪,开辟不臣。冠冕并袭,琛贽咸陈。大道无名,上德不德。元功潜运,几深莫测。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靡谢天功,安知帝力?上天之载,无臭无声。万类资始,品物流形。随感变质,应德效灵。介焉如响,赫赫明明。杂Ш景福,葳蕤繁祉。氏龙官,龟图凤纪。日含五色,乌呈三趾。颂不辍工,笔无停史。上善降祥,上智斯悦。流谦润下,潺皎洁。旨醴甘,冰凝镜澈。用之日新,挹之无竭。道随时泰,庆与泉流。我后夕惕,虽休勿休。居崇茅宇,乐不般游。黄屋非贵,天下为忧。人玩其华,我取其实。还淳反本,代文以质。居高思坠,持满戒溢。念兹在兹,永保贞吉?

  ○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

  观乎天造草昧之初,有圣经纶之始,原鹿逐而犹走,瞻乌飞而未定,必有异人间出,命世挺生,负问鼎之雄图,郁拔山之壮气,控御英杰,鞭挞区,志逸风飙,势倾海岳,或一丸请封函谷,或八千以割鸿沟,夏殷资以兴亡,楚汉由其轻重,懋功隳乎既立,奇策败於垂成,仰龙门以摧鳞,望天池而坠翼,求之前载,岂代有其人者哉?

  公讳密,字元邃,陇西成纪人。自种德降祉,宏道垂风,导碧海之长澜,竦阆峰之遥构,家传馀庆,明哲继轨,论文德则弼谐舜禹,语武功则经纶秦汉,其馀令闻令望,且公且侯,垂翠拖鸣玉者,盖亦耆旧未得尽传,良史莫能详载矣。曾祖弼,周太师上柱国卫公。祖曜,周太保魏公。父宽,隋上柱国大将军凉州总管蒲山郡公。并匡周之美,吕望愧其嘉谋;平吴之功,杜预惭其远略。公渥洼龙种,凡穴凤雏,降列象之元精,禀成形之秀气,生五色,一日千里,起家左亲卫府东宫千牛备身,趋驰武帐,晕映廊庑,出入龙楼,光生道路。隋文帝精华已竭,义不断恩,始开陵长之源,将致覆宗之祸。公见机而作,谢病言归,优游经史,晦明藏用,风尘靡杂,宾友简通,交必一时之俊,谈必霸王之略。尚书令景武公杨素,崖岸峻峙,天资宏亮,壁立千仞,直上万寻,嗣关西之孔子,追陕东之姬旦,深谋远鉴,独步当时。公年甫弱冠,时人未许,景武一见风神,称其杰出,乃命诸子,从而友焉。并结以始终之期,申以死生之分。暨有隋二世,肆虐黔首,三象雾塞,五岳尘飞。妖灾所臻,匪唯血落星陨;怨读所动,宁止石言鬼哭?辙迹遍於天下,舶戍穷於海外。冤魂塞宇宙,白骨蔽原野。坟垄发掘,城郭邱墟,万里萧条,人烟断绝。公与楚公协契,共拯横流,未息溟海之波,几及昆冈之火。亡自道中,窜身草泽,奋臂大呼,群雄向起,豹变梁楚,凤翔巩洛,据敖庾庚而塞圜辕,登太行而临白马。九服诸侯,四方豪杰,或跨州连郡,或称帝图王,合从缔交,争亡秦族者,莫不驱兹青犊,背彼黑山,击长谷以雷奔,望高旗而电集,不期而会者以百千数。遂大开幕府,肇启霸图,敷七德以宣威,掩八而取俊,鳞羽毕萃,草泽无遗。於是发人文以化之,播仁义以乘之,应时机以鼓之,总群策以决之。九野风驰,六合雷骇,弹压赵燕,振惊江汉。世充甚昆阳之败,炀帝同望夷之祸,化及师歼於黎阳,建德稽颡於河朔,七国之地,四为我有,五都之所,三在域中。胡骑千群,长戟百万,馀马则河洛可竭,作气则嵩华自飞,近无不怀,远无不肃,声溢寰宇,威慑华夷。属人神乏主,以天下为已任,荒裔伫来苏之望,遗黎有息肩之所。虽实下民伊赖,然非上帝所临,壮志展於人谋,雄图屈於天命,始先鸣於大树,终垂翅於群孽。乃眷西顾,举兹东夏,载驱周道,来谒承明。帝曰念功,降兹休命上柱国邢国公,拜光禄卿?

  公威虽未振,主自为谋。盖当世旧部先附,多出其右;故吏後来,或居其上。怀渔阳之愤愤,耻从吴耿後列;同淮阴之怏怏,羞与绛灌为伍。负其智勇,颇不自安。俄属元帅秦王,经营洛,亦亲承秘策,率卒先行。既出鸡鸣之关,方次休牛之塞,诏命施号,更尽嘉谋。公想梦之伪游,虑青衣之诈反,心辞魏阙之下,志在江湖之上,慕范蠡之高蹈,追赤松之远游。熊耳峰危,羊肠路险,降吴不可,归蜀无路,短兵既接,修途已穷。阴陵失道,讵展拔山之力?骓马不逝,徒切虞兮之歌。临阵丧元,时年三十有七。故吏上柱国黎阳总管曹国公徐世等表请收葬。有诏许焉?

  公体质贞明,机神警悟,五行一览,半面十年,雅善书剑,尤精文史,轻一夫之勇,学万人之敌。至於三令五申之法,七纵七擒之功,出天入地之奇,拔帜拥沙之策,莫不动如神化,应变无穷。负纵横之才,遇风之会,望紫气以骧首,凌扶摇而振翮,总不召之众,问独夫之罪,从我如流,三分将二,遂有囊括四海之志,并吞六合之心。既而神器有归,朝宗天阙,率从义之旅,为勤王之师。更以名重自疑,功高是惧,将远游以避难,翻途穷而及祸?

  惜乎!高鸟未尽,良弓遽折;敌国犹梗,谋臣已丧。天子过细柳以兴嗟,闻鼓鼙而轸虑,雅重事人之节,方申诏葬之礼。粤以武德二年某月日,葬於黎阳山西南五里之平原,礼也。故吏徐世等,或同婴世网,共涉艰难,感意气於一言,托风於千载。所恨并发唐代,不列元凯之功;俱为汉臣,独漏山河之誓。是以恸深栾布,悲甚向雄。虑陵谷之推移,勒斯铭於泉户。庶使神游楚国,无惭项羽之臣;魂往齐都,不愧田横之家。乃为铭曰?

  如马唐臣,犹龙周史。宏道百世,迈德千祀。带地深源,极天峻峙。玉种逾润,兰芳不已。成形腾气,成象降精。馀庆锺美,惟公挺生。少表奇智,早擅英声。符采发越,志略纵横。隋道方衰,始开陵长。睹兹兆乱,缅然长想。闭关晦迹,招弓莫往。盘桓利居,不婴世网。运居道消,时逢改卜。朱旗爰止,素灵已哭。野战群龙,驰走原鹿。竞窥周鼎,争亡秦族。时遭蠖屈,运偶凤翔。劬劳百战,经营四方。振荡六合,牢笼八荒。始闻楚霸,终基汉王。群雄并起,莫恢王度。圣人既作,皇天乃顾。爰自东夏,言遵西路。来拟窦融,宠逾英布。爵穷五等,位登九棘。帷幄参谋,高衢骋力。海运方远,图南未极。纵壑摧鳞,摩天坠翼。熊耳失路,新安殒身。长男丧楚,少女留秦。惊魂靡托,反葬何因。列树松贾,唯馀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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