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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父亲讳名年禄,生于1940年农历七月二十六日辰时。长眠地下20年了。因为种种原因,今年清明节才树立墓碑。扫墓的人中已有第四代,不知叫一声“太公”,您是否听到?

20年,也就眨眼间。世界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亲一生,真的很不容易。未满周岁,就跟着祖父母颠沛流离。祖父作为孤儿,幼年随曾祖母寄人篱下,尝尽酸甜苦辣。稍长到纸坊学“抄纸”,到衡阳城里学染布,聊以糊口,不能养家。成家后居无定所,在同庆车水塘,在富田来龙湾和祖山皂、在渣江梁湾……兵荒马乱的岁月,躲日军九死一生,苦不能诉。直到共产党来了,土改时一家人才回到离别近40余年的祖居地曾家冲,住在祖产仅有的一间老房子里,家徒四壁。父亲后来一直讲:“读到三册时,爹爹不让我读了。看到年槐几个人背书包去学堂,我哭着也要去。爹爹在剁猪草,头都不抬,哇:'崽也,读个多要的哒。只有锅子煮白米,冇得锅子煮文章。’。我眼泪双流,也冇办法。如果我多读几年书……”母亲就接话:“那你会当毛主席?”

父亲确实很聪明,尽管只读三册“旧学”,但是讲起话来,有板有眼,有理有据。提起笔来,有模有样,有筋有骨。毛笔字可以为人家写中堂。父亲把家里的水桶、谷箩都号上他的大名。字如其人,结实魁梧。我写的春联,父亲每次很不满意:“冇骨力!”颇让我羞愧。骨力者,精神气势也!确实,父亲一生,昂头挺胸,62个春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从不向困难低头,从不屈服压力。父亲的口头禅:“偏不信个鬼”!走路如长风,站立如青松。乡人评价:“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记得我小时候,70年代中期吧,武装部来人在祖堂前坪训练民兵,队伍练习正步,大都有气无力。教官大发雷霆,队伍仍然像一群乱糟糟的鸭子。父亲在一旁修农具,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突然把斧头一砸,怒道:“鬼来哒!蛤里(胯)白夹筒卵子。”抢过一个民兵手里的梭镖往肩上一扛,在队列前面“一啊一”做起示范来,真的是雄赳赳气昂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父亲抬头挺胸,像个仪仗队员。队伍在父亲带领下,居然精神一震,脚步铿锵有力了。这个场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今天想起,仍然让我腰板不由自主的挺拔起来。

父亲真的不简单。湘南农村所有的农活,没有不熟练、不出色的。犁耙功夫不在话下,插秧刹禾敏捷利落。搭的田坎平整如镜,钩的田面平坦均匀。尤其让人佩服的是,父亲干农活的时候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看不到泥尘。赶牛犁田也能够穿白衬衣。其实父亲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1958年,18岁的父亲被招工到县招兵山铅锌矿(今年3月,我特意爬上当年的矿区寻踪),1959年转到洪市铁矿。一年多后,又选调到县白石峰有色金属矿,在三工区炮工队做炮工。1961年,大饥荒袭击苦难的人们。面对一家6张口,爷爷走投无路,就去大儿子工作单位看看有没有办法可想。父亲看到爷爷面黄肌瘦,再也不能安心“吃国家粮”了,恰逢国家号召支援农业,就主动报名回家务农。后来落实政策,父亲没有找政府要求恢复工作。说:“当时国家有困难,我自己又愿意回来。那时候靠力气吃饭,现在也靠力气吃饭。松活钱,在眼前。力气钱,万万年。”

▲父亲18岁时(1958年当矿工)

 父亲会捕鱼,会阉猪,会石刻,会打铁……,最拿手的木工,居然是自学的。也有个师傅,是金溪的刘兴喜。在师傅家前后呆了一个月不到便回来了,因为父亲觉得基本的操作就那么回事。被奶奶好一顿数落。父亲在家动手准备做一个米桶,但是左敲右打,怎么也不能做圆。奶奶在一旁就说:“猛鬼呀,先做方个,再刨刨就圆嗒!”隔壁屋场社公塘的刘兴和听说曾冲有了个木匠,就请去他家做衣柜,父亲居然答应了。木料摆了一地,怎么办?父亲偷偷量了刘兴和家的老衣柜尺寸,大刀阔斧动起手来,不但如期完工,而且做工精细,式样还有改进。刘兴和两口子很满意,就把娘家侄女介绍给年轻的木匠师傅。刘兴和老人现在93岁了,对我说:“没想到你爷(ya)还走在我前头,好扎实的身体呀,打得生老虎死。比你们兄弟力气都强”。

父亲力气确实不一般,挑担子二百斤健步如飞。老家有习武传统,30年前村里每年在祖堂门前比武,其中有“观音排座”一项,没有人挑战我父亲。一般人左右各挟一人,肩膀上坐二个。父亲则可以肩膀上坐三个人。一般人绕场二圈,父亲则绕场三圈甚至四圈。还有一项“抵肚”,一根粗木棍,或者扁担,二人各握一端,抵在腹部,双腿下蹲,左手伸直握住木棍中间,用力往上挑。同时发力,把对方挑起、挑翻者为胜。记得小时候看到过父亲与兴台的冠军赛。当时父亲连挑5、6人,全场掌声不断。好久没有人敢上场。力气出众的兴台颇不服气,大喝一声:“我来!”两人互相一拱手,摆开架势,目光炯炯,气沉丹田,你起我落,两人好像粘在木棍上了,谁也甩不开谁。前后奔腾,左右跳跃,地上尘土弥漫,两人热汗滚滚,整个操场沸腾起来!众人狂呼:“排!排!排(挑的意思)”!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又过去了,30分钟过去,兴台也是个血性汉子,登时青筋毕露,嘶哑着声音叫道:我就不信!把我父亲一下挑了起来!我父亲稳稳地握住木棍,双腿一分,又一下落在地上!大喝一声“起--------啊!”,把兴台从头顶生生挑过!兴台气力耗尽,一下瘫倒在地,张口大喘。喃喃自语:不来了,不来了。

 父亲不只是这样勇猛,还有文艺细胞。他会民间器乐。虽然说不上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但是乡村演戏,父亲随便拿起乐队里一件家伙就可以替手。尤其是唢呐,父亲的最爱。常常在灯光下、月色里吹奏。村里各个屋场正月耍灯,除了乌雅堂职业艺人刘本山和樊公堂刘本捌的唢呐,就只有我们曾冲的乐队有唢呐了。那真的神气呢。逶迤的龙灯队,在村落与村落之间,在乡村的道路上行走着,真的是生龙活虎啊!队伍前面是二盏牌灯,负责引导龙灯队的行动。牌灯后面分别是大狮子、小狮子,接着是大鼓、大锣,然后是龙灯队,由12个或者14个、16个小伙子举着。也有更长的,不过乡村大都是这个规模。后面才是乐队,演奏着《起程》、《耕田》等乡村曲调。打击乐队一般由锣、鼓、鈀、嚓、碗锣组成。有唢呐引领的很少。因为一个屋场组成一个乐队就已经不容易了。鞭炮声中,锣鼓喧天,如果有唢呐的声音划破闹哄哄的锣鼓声,那确实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因为父亲的唢呐,我们的龙灯队与众不同,不同的是精气神,不同的是龙灯舞动时的气势。那一带的乡亲们都希望我们的龙灯队能够去他们屋场,因为我们在比较大的屋场都会表演龙灯故事和武术套路的。因为在鞭炮声、锣鼓声之外,还有高亢嘹亮的唢呐声让灰暗的老屋顿时明亮起来,让乡亲们的心灵顿时温暖滚烫起来,让少年们的血液奔腾起来。

▲父亲25岁时(1965年春节)

在上个世纪60年代,父亲几乎没有时间去吹响他喜爱的唢呐,去拉响他喜爱的二胡,一直在为生计奔波着。在家乡做木工不能养家糊口,就结伴去了郴州良田镇做瓦,我就是在那里孕育的,1967年初为了我出生才匆忙回到家乡,做一个忙忙碌碌的乡村工匠。带徒弟,做上门工,当家祭师傅,早出晚归,自得其乐。父亲做上门工是一日三餐在主人家吃的,我们家乡那一带招待工匠师傅比较客气,一般都要装团盒的。就是在团盒的六个木格子里,分别装着不同的食品,叫“”唤茶”,供客人喝茶时品尝。好客的主人会把没有吃完的食品象瓜子、花生、薯片、糖果什么的放到客人的衣袋里,带回去给小孩子们吃。这样的习俗,小时候我是十分喜欢的。每当夜晚来临,我们兄弟仨就像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当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们就一拥而上,拉的拉衣角,拉的拉手掌,有的直接就搜衣袋。炒瓜子、炒花生那特别的香味充满了房间,和我们清贫的童年与少年的时光。剥开黄白色的花生壳,红红的薄薄的胎皮里,饱满洁白的花生米是多么的诱人啊。长大以后,真的,直到现在,再也没有感觉到花生有那么香了。童年的我们把分到的瓜子花生糖果之类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品尝着。温暖的油灯下,父母亲慈祥的笑容和疼爱的目光,我们浑然不觉。偷偷的从兄弟面前或者手掌里抓一粒花生、糖果或者一把瓜子就跑。往往就这样打起来了……

 父亲做上门工是有工钱的。一日三餐不说,而且落雨刮风无碍,像个脱产干部的样子了,那怎么行呢?大队、生产队有的人终于不能忍受了,终于群情激奋起来了。开会!父亲小心翼翼地散烟,笑容满面地散烟。那些人冷漠着,抵制着。都是一个老太公呢,都是叔伯兄弟们呢,靠手艺吃饭呢,不是吃冤枉食的人呢,自古以来做手艺的就这样呢,好话讲了一遍遍,不行!还是不行!就是不行!凭什么你一日三餐吃架碗(菜肴丰盛)?凭什么你落雨刮风在屋里?我们风里来雨里去种谷给你填肚子?资本主义尾巴!割!坚决割!于是,父亲做一天收入一块五角钱工资,必须全额缴队里,才能记一个工。不服?“我们在田里做事好辛苦啊!你呢,拿把斧头有一下冇一下,好轻松啊。还不要粘泥巴。还赚了好饭菜吃。”就这样,父亲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工钱都贡献给队里了。经济上没有宽松,年底算盘一响,还欠队里的钱!兑现的晚上,大队和生产队干部往往是追逼如雷。父母亲就到亲戚家里去借钱。我们兄弟仨就守着昏暗的油灯,在寒冷的夜晚等待着。漫漫长夜,格外漫长!终于,父母亲回来了,气氛更加压抑。我们兄弟沉默着,不再吵闹。听到那些余钱户喜气洋洋分粮分钱,内心多么羡慕啊。多么盼望有一 天,我们家也成为余钱户啊。但是,一年又一年,年终结算,还是“超支户”。还是斗地主一样!为了给我们兄弟缴学费,那几年,父亲总与校长魏书承老先生说好,做几张书桌抵学费。开学时,我和哥哥就扛着书桌去学校。新书桌的松木香味,仿佛至今还在萦绕。

 1977年,大队看我们生产队越来越穷,想来想去,只有把我父亲说服来担任生产队长。父亲说:“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我感恩共产党,大队支部看得起我,相信我,那还有吗价钱可讲?服从安排”。这就意味着斧头砌刀只能生锈,要对百二十口人的生老死葬负责了。父亲很快进入了角色,首先是把农活分块,指定一个责任人,带有承包性质,效果蛮好。父亲选择20出头做事不偷懒的运初担任副队长,公社、大队开会就专门派运初去参加。自己带领大家干大事。第一桩,就冒着“搞资本主义复辟”的风险,把只长杂草的田埂田墈分给各户种瓜种豆,以缓解饥荒。重点是在交坳修建水坝,依靠人力肩扛手提,建起了抽水埠,把石狮堰水库的渠道水通过抽水机送到土地坂(山坡上的耕地)的渠道里,环绕着屋场流淌,把千百年来的荒地、旱地都灌溉到了。周围的社公塘、肖雅冲几个屋场的旱地也都变成了双季稻田。在抽水机房办起了碾米厂、小商店,因为交坳那个地方是个十字路口,北到官埠堂、西到狮子桥、南连黄门桥、东连石头桥,人来人往,确实是交汇处。可以反映出父亲市场经济意识的超前罢。水利问题解决了,父亲就把弯曲的小河裁直,旱土改水田,修机耕路。春去冬来,忙忙碌碌,又在对门山建起了养猪场,在烟塘岭建果园,桃、李、西瓜、香瓜果实累累,也让隔壁生产队的小孩子口水直流。现在,隔壁樊公塘的桔林还常向我们幸福地提起小时候在烟塘岭果园偷桃、李、西瓜吃的往事,我在想,当年如果给父亲更大的舞台,会如何呢?

当然,到了1980年代后期,父亲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了。水坝崩塌了,渠道瘀塞了,双季稻只有垅里几十亩了。父亲非常失落,又无能为力,只有叹息。感觉到一个时代已经过去,另一个时代已经到来。就下决心重操旧业,到渣江街上开家具店去。当时我在乡政府工作,我是反对的,觉得父亲这么大年纪了,开家具店是否适应?父亲非常自信,毅然把家具店开了起来。80年代末,先后兴起了木纹漆家具和广式家具,父亲自己到衡阳市蒸阳北路家具一条街观摩,现在叫考察吧,看看市里家具店的式样,回去就做了出来,而且还根据用户要求改良。生意就这样做起来了。不过十来年过去,并没有发财。为什么呢?父亲讲义气,那些熟人几句好话,父亲就同意赊给人家整套家具。一赊一年半载,利润从哪里来?资金如何周转?到最后,又自责,等到人家来还钱了,倒觉得要感谢对方。就这样,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仅仅糊口而已。

到了1990年代,父亲雄心勃勃要在渣江街上建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带门面的三层房子终于建了起来。父亲才与我说起他的想法。那时候,哥哥和嫂子在深圳打工,没有长远打算。父亲不放心,希望哥哥回来继承他的手艺,老老实实在家乡生活。哥哥还是听话回来了,父亲就回到曾冲去作田。满以为可以这样安度晚年了。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哥哥因为长期为家具喷漆时不带防护罩,导致肝中毒,又因为误诊,于1996年10月底去世。这个晴天霹雳,把父亲打晕了,也击垮了。中年丧子的惨痛,久久不能平息。尤其是他为自己霸蛮要儿子回来继承他的手艺而自责。我不知道父亲后来是怎么从那巨大的黑暗中走出来的。父亲一直自食其力,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斧头。那几年,我到农历腊月二十六才回去过年。父亲往往还在作坊里忙碌着。我帮不上忙,就帮助父亲搬运些成品或者材料。明显感觉到父亲的苍老。父亲戴上了老花眼镜,动作也不那么灵活了。快到花甲之年的父亲,头发已经灰白。养育了三个儿子,却一直没享受到儿子给他带来什么幸福。反而一直在操心、担心着。我虽然在市机关工作,但是经济上并没有改善。父亲有些不明白,他以为,这个儿子现在应该是出息了,在那么大名鼎鼎的机关工作,应该有钱了。但是怎么感觉儿子经济上好像还困难呢?是儿子小气吗?他不说。他体谅儿子。知道儿子有儿子的难处。总说:“我还做得。不要你们管。你把自己工作干好。”老人不知道,这个儿子虽然20多岁就是科级干部了,又在市委领导身边工作,但是清水衙门的干部,清贫是正常的,也是必须承受的。恰恰也是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环境,锻炼了儿子能够承受清贫的心理素质。父亲没有到过我的办公室,有事情找我,只是在市委大门口小心翼翼地要门卫给我打电话,要我到门口来。差不多都是匆匆忙忙的,连饭也很少在市里吃。说是在蒸阳北路装饰材料店进了货,马上就要到莲花大厦赶车回去,问我能否去帮忙递下货?说:“不同以前了,需要人帮忙了。没有人帮忙就奈不何了”。父亲您不知道,每次看着您的背影在车窗口模糊而去,我心里都很难受。记得有一次例外,父亲说不急着赶车,在我这吃中饭。妻子刚好中午加班不回来,我就陪父亲到环城南路口的三喜酒家吃饭。我、儿子、父亲,三人四个菜,基本上是蔬菜,一共38元,听服务员说出价格,父亲大吃一惊,当时就不满了,对我说:“要38块?那不晓得到菜场去买菜自己做?我保证8块钱就做得出。太划不来噻!”父亲反复在说,服务员就在旁边暗笑。我十分尴尬,默默的听着。我知道,38块,父亲要劳作好久的。从那以后,除非来的客人多,我再也没有陪父亲到酒店吃饭了。也就有了个让人笑话我“乡气”的习惯:不管什么人请客,一听主人点稍贵些的菜,就赶忙说:“莫咯,随便安排几个家常菜就行了”!一直到现在,我面对稍丰盛的酒菜就会不安,就会想起父亲恼怒的声音“太划不来噻!”真的没有办法让自己潇洒大方些。

父亲60岁那天,亲戚、街坊邻居和他的徒弟们坐了5桌。是乡村里普通的格局。我知道父亲喜欢热闹,但是考虑到因为哥哥去世没有几年,父亲还有心理阴影,加上1998年叔叔又因病去世,父亲再次受到打击,我和弟弟就没有提出办热闹些的想法。但是我感觉到父亲有些郁闷,也有无奈。毕竟,二位亲人相继离去,再怎么热闹,他也难以摆脱心中的伤痛。父亲喝酒比较节制,从来不会喝醉。我看到,父亲举杯时,没有马上喝下去,而是放下杯子,擦着眼睛,控制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我知道,父亲在想,如果他的大儿子这个时候还在,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四个孙子一齐站在他的面前,为他祝寿,该多么幸福啊!当时我就默默的想着:您放心吧,等您70大寿时,我一定为你热热闹闹的办酒!

  可是上天并不给我这个机会。2001年底,市委安排我任市工交工委(市经委)委员、纪工委书记,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才到新单位报到,二十六日带妻子、儿子回渣江去与父母亲过年。父亲显得比前几年要高兴些,我也暗暗松了口气。就在这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八日,祖母80岁大寿时,我与父亲有过一次长聊。那是晚上,我和父亲借宿在堂伯父家,老屋场后面的羊角岭那边。农历十一月的乡村已经比较寒冷了,父亲、堂伯父年禧、我,在昏暗的灯光下,围着火炉,漫无边际地闲聊着。有十多年没有在老家居住了,父子之间也有十多年没有这样静静的坐在一起聊天了,我必须听,也乐意听。父亲和堂伯父向我说起家乡的一些事情,过去的时光,在冬天的夜晚显得那么亲切,充满了只有亲人之间才能够感受到的温馨。有些事情,我原来听说过,但是在这个夜晚再听,感受完全不一样。有些事情,我第一次听说,感觉到这个平凡的屋场,还有一些往事让我要重新去认识。看着窗外烟雾迷离的田园与树林,看着面前两位一脸沧桑的老人,我感觉时光真的像流水一样逝去,而我自己仿佛独立在岸上,看着那些曾经的生活场景匆忙远去,再也追赶不到了,心头一派苍茫。人到中年的感受,在老家的冬夜,才这样格外真切,格外深重。我感觉到寒气更重了,要父亲睡觉算了。父亲说:“人老了,有时候就想和后人聊聊天。你工作又忙,俩爷崽好多年冇广(讲)下子啦。有些事,不广你不晓得。难得有机会咯。”我说:“过几年,接您住衡阳市去,再慢慢广吧。”父亲慢慢帮我把棉被掖好,慢慢地、小心地把腿放在我的臂膀边,说:“你小时候睡觉就和猫崽子一样,唉一下子就三十多年嗒……”我迷迷糊糊地听着,不一会,就听到父亲鼾声响起了,这熟悉的鼾声,多年没有听到了,我一下子觉得回到了童年,静静的睡着了。

 这次回家过年,妻子照例买了好多年货,父亲口头说:“回来就好,还要你们花各多钱做吗子?”但是看得出父亲是高兴的。也知道我已经是处级干部了,拿着我买回去的芙蓉王烟放在衣袋里,在门口散发。自己却不抽。然后悄悄和我们说:“人家一接烟就晓得有好贵,有面子噻,受尊重噻”。看到父亲高兴,我也没有说什么。老人难得的小小的虚荣心,其实就是一种朴素的幸福感。

 正月初一,父亲照例要带我们回到乌雅堂去拜祖年。那天天气晴朗,父亲坐在礼雅塘马路边抽烟歇息,看着儿孙们在对面的祖山旗山祭拜。竟然对一旁的儿媳们说:“我埋(明天)不在嗒,就埋各旗山。祖山当真风水好。”儿媳们一听都生气了,说:您老初一这么讲话?您崽和孙听到都会不高兴。父亲笑微微的,说:“人总是要死的,怕吗个?初一讲冇事”。因为是正月初一,忌讳这些话题,就没有听到谁与我说起这个事。初二就去岳父家了。一直到初六下午才回到渣江街上。我回家时没有看到父亲,母亲说是到附近哪个亲戚家拜年去了。考虑到初八就要开全市反腐败工作例会,我又刚去新单位,加上市工交口是个大系统,我是召集人,想提前一天到单位去做些准备。车出街口时,我好像看到穿着黄色军大衣的父亲刚好从车站方向走来。我想要司机停车等下,但又考虑到正月里,不想让司机太晚回家。就这样愚蠢地,风风火火匆匆忙忙走了。

回到市里,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感觉六神无主。凌晨2点,电话突然响起来,让我心惊肉跳,头皮发麻!我预感一定是家里出事了。电话那头,嫂子慌慌张张的哭着说:“爷不好得很啦!你们快回来”!我故作镇定地说:“怎么可能?我回来时候不没事嘛。叫医生去看看。不要急。”电话刚放下,又响起来,嫂子哭着说:“爷已经不晓得做声了。你们快回来啊!”正月初七的凌晨,怎么回去?车呢?年前就已经离开了市纪委。新单位吗?不才安排司机接回来吗?何况凌晨!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就是没有想到还可以打的!这个时候朋友也大都关了手机,试着给在市公安局工作的朋友李久扬打电话,他的手机还开着,我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觉得这个时候打扰人家确实不好意思,就放了电话。不一会,他来电话说:“你下来吧,我在你楼下了。”我心头一热,这就是朋友!他的夫人也在车上。一路上,他夫人不断地擦着车窗玻璃,说久扬才拿到驾驶证,第一次跑这么远,路况又不好,真的不放心。我只能说谢谢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时分,车到县城西渡,儿子牧黎在他姨妈家才几个小时,接到电话就已经在路边等待了,见面就说:“爷爷真的已经走了?不可能吧?昨天下午我们回来时候都没事。”11岁的儿子还不懂得生命真的就这么脆弱,人生就这么不可预测。车到渣江,天已经蒙蒙亮了。医院的灯光显得格外的刺眼。我一口气跑到二楼那头的抢救室,一眼看到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像是睡着了。我扑过去,抓着父亲的大手。父亲粗糙的大手还有余温。我不敢相信父亲真的就永不醒来,不由得噗通跪下,重重的磕着头,想叫醒我的父亲。怎么真的就离开了我们呢?您一句话也不给我留下就走了吗?空落落的医院走廊里,脚步声乱糟糟的响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不能跪在这里了,从此,这个家,就交给了我。所有的风风雨雨我都必须去面对,去阻挡。我冷静起来,开始安排父亲的后事。

那年正月初七晚上开始,一直到十日晚上,下着绵绵细雨,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我晚上睡在灵堂里,为父亲守灵。凄风冷雨中,黑沉沉的夜色里,听着哀乐低回,我默默地追忆着父亲。往事像黑白电影一样,让逝去的时光冷冰冰地倒流回来。多么无情的时光啊,真的河水一样匆匆忙忙。父亲就在身边,却再也不能与儿子说话了,再过几天,父亲就要与我们隔着厚厚的几层黄土了。而奶奶在老家,还不知道这个悲惨的消息。我哭不出来,就这样昏昏沉沉挨到天明。父亲入柩时,我看到父亲手指甲黑黑的,就帮父亲修剪起手指甲来。发现父亲的手指甲哪里还正常啊,每个手指头都已经变形了,像松树皮一样层层叠叠。有的还用创可贴贴着,撕不开了。这是真正劳动的手,辛苦了一辈子的手,我父亲的手呀。泪水不由得哗啦啦流淌下来。一个老人赶忙喊:“要不得要不得,不要把眼泪滴到你爷身上咯。”我知道这个习俗,但是又哪里忍得住呢?

按照家乡习俗,举行祭奠仪式,孝子要打赤脚。我没有接受亲戚们要我穿袜子的建议,坚持打着赤脚,在礼仪先生的指挥下站立、奔跑着。不打赤脚已经多年,脚底被砂粒咯得生疼,跑的时候有些狼狈。看热闹的乡亲中,有的偷偷笑起来。我知道,在他们(她们)眼里,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离开了他们这么多年,加上工作性质让他们觉得有些神秘。现在,看到我老老实实跌跌撞撞的奔跑着,一下子感觉他们熟悉的我又回来了,这样亲切。我心头也温暖起来。

父亲上山那天,天气晴朗起来,大清早,阳光洒满了渣江的大街小巷。街坊邻居们纷纷说“刘爷爷得天意”。我也感动。虽然好人一生并不平安,但是上天会平衡的。哪怕是在这个好人重归泥土的时候,以灿烂的阳光来表达对他的敬意,也是难得的吧。父亲魂归老家,墓地就在正月初一说到的旗山上。苍松如涛,黄土如棉,这里是乌雅堂刘氏三房的祖山,四百多年了,家族里一代代先人热热闹闹居住在一起,父亲不会寂寞的。给您生命的祖先一定欢迎您的,因为您是这个家族中真正的男人。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领略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机会。我却再没有机会报答您的恩情。您在那边还好吗?父亲。我们一定会踏踏实实走在正道上,请您放心。

作者:刘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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