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段时间看美国电影《奇迹男孩》时，我特别感动。虽然这部电影无论题材还是表现手法都相当老套，但依然打动人心，因为该片表达了一种善良、坚强的人性美。
对我来说，看这部电影有着特殊的感受，因为看着电影上的男孩，我想到的是我教过的一个女孩王露霖——套用《奇迹男孩》这个片名，我把王露霖称作“奇迹女孩”。
王露霖是我在武侯实验中学教过的一个特殊孩子。2008年8月底，我新接了一个初一，当班主任。报名那天，我看到班上一个叫“王露霖”的女孩的脸很可怕，估计曾经被毁容。我很担心，她这三年怎么在班上过？我不知道同学们会怎么对待她。
但我想，班上有一个特殊的孩子，就是一笔特殊的教育资源，也会因此有许多特殊的教育故事。开学后，我给孩子们讲《爱的教育》，讲《一碗清汤荞麦面》，讲我们的校训“让人们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点点滴滴地引导孩子们保持一颗善良的童心，懂得爱和尊重身边的每一个人。
注意，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教育孩子善良，而是想让孩子们保持善良。我从来认为，孩子们的善良是不需要老师教的，“人之初，性本善。”童心本身就意味着善良。
因此，我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从不提“王露霖”——我不能用“过度关怀”让她难堪，但每当我说起关于善良和尊重的话题时，我想我的学生们都能够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王露霖。
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不动声色的。
二
不久，陈老师对我说：“今天班上搞分小组演讲，题目是‘这就是我’，就是向同学介绍自己。每个小组选一位讲得好的代表明天上台面对全班演讲。四小组推出的是王露霖。我担心同学们会笑她。是不是先对同学们进行一下教育？”
报名那天我就看到王露霖的脸上有许多伤疤，估计过去她遇到过什么不幸。一直想问问她，但一直都不好问，怕伤她的自尊心。现在听了陈老师的话，我决定找王露霖谈谈。
我把王露霖请到我办公室聊天。我先问她小学读什么小学，她说读晋阳小学。然后她给我说了晋阳小学的许多事，特别谈到了小学老师对她的关心。我听了心里有些宽慰。我一直想正面告诉她正确对待自己的生理缺陷，但却总是说不出口。便在心里琢磨，怎么把话题自然而然引向她的受伤？
聊着聊着，聊到了“优点”这个话题。我问她：“你觉得你有什么优点？”
她说：“我觉得我很开朗乐观。”
我问：“表现在哪些地方？”
她说：“以前有同学嘲笑我的脸，我都不生气。”
真没想到她这么自然地便提到了自己的脸，我顺势问她的脸是怎么回事。她很坦然地告诉我，在她五岁的时候，因为一次偶然的事件，她的脸被烧伤了。我听着她讲被烧的经过，讲治疗的经过，听得很难受。心里对她充满敬佩：小小年纪，却能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三
我问她读过《简爱》没有，她说没有；我便给她讲了《简爱》，讲到了人的尊严，讲到了人的精神世界，讲到一个人气质的美……我特别给她讲了台湾女孩黄美廉的故事——
黄美廉出生时，由于医生的疏失，她脑部神经受到严重的伤害，以致颜面四肢肌肉都失去正常作用。当时她的爸爸和妈妈抱着身体软软的她，四处寻访名医，结果得到的都是无情的答案。她不能说话，嘴还向一边扭曲，口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十四岁时，她全家移民到美国，进入洛杉矶市立大学就读，之后转至洛杉矶加州州立大学艺术学院，如今已取得博士学位，成为画家。她也成了台湾许多人心中的英雄，她的故事激励了很多人。
在一次聚会中，有人问她：“黄女士，您从小就长成这个样子，您会认为老天不公吗？在人生的旅途上，您有没有怨恨？”黄美廉笑了笑，说我不怨恨，然后用笔写了几十条理由回答这个问题：“1.我很可爱！2.我的腿很美！3.我的爸爸妈妈很爱我！4.上帝会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5.我会画画，我会写稿子！6.还很多的生活方式让我热爱……”最后，她用一句话掷地有声地结束了回答：“我只看我所有的，不看我所没有的！”
我对王露霖说：“你比黄美廉强多了。人的美丽在心灵，人的高贵在精神。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和她一样自信乐观！”然后我祝她明天演讲成功。
四
第二天，王露霖一走上讲台，格外热烈的掌声便响起了。这让我特别欣慰。我觉得我的学生们太可爱了！王露霖自信地看了看同学们，然后大方地开始了演讲：“同学们，大家好！”她刚说完第一句，同学们又鼓起了掌。我也和大家一起鼓掌，给王露霖加油。
王露霖继续她的演讲，她介绍了自己幽默的特点，还说自己很乐观，同时喜欢跳舞。她特别提到小时候被烧伤毁容的不幸，但她表示自己很坚强，有几句话打动了大家：“我常常告诉自己：外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一颗美丽、健康、开放的心，更在于你是否自信！”她还说她喜欢唱歌跳舞，希望下周选班干部的时候，同学们能够投她的票选她当文艺委员，让她能够为同学们服务。
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紧张起来，我怕有同学会笑话她——你这么个模样，还当文艺委员？那一刻，全班同学没一个人嘲笑他，相反，每一双眼睛都饱含崇敬的目光专注地看台上的王露霖，我从孩子们的目光中感到了大家对王露霖的敬佩。
王露霖的演讲刚一完，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响起，而且持续了很久。那一刻我非常感动。为王露霖，也为孩子们。
五
所有小组的代表都讲完了。我对同学们说：“刚才听了九位同学的演讲，我觉得讲得都很好。但是，如果要我说讲得最好的同学……”我正想说“那应该是王露霖同学”——我想如果我这样说，没有一个同学会反对，因为王露霖的确讲得最好，但我突然意识到，“我认为王露霖讲得最好”这样的句式，并不能达到最完美的效果。于是，这句话到我嘴边拐了个弯，变成了：“那么，你们说，应该是谁呀？”
全班同学一起大声呼出一个名字：“王——露——霖！”
五十多个孩子没有变声的童音，清脆悦耳，如春雷般回荡在教室，撞击着王露霖的耳膜，撞击着她的心灵。仅仅是一个句式的变换，就把我一个人的表扬，变成了全班同学的鼓励。
“说的太好了！的确是王露霖。”我说，“我要把第一个喝彩献给王露霖，因为第一，她落落大方，声音洪亮，充满自信；第二，她讲的内容很具体，感情真诚，而且条理清晰；第三，最关键的是，她不因自己容颜被毁而自卑，而是勇敢地面对一切，勇敢地走上讲台。我们再次为王露霖同学喝彩！”
掌声再次响了起来。
六
我继续说：“说实话，报名那天，我就发现了王露霖脸上的伤痕，当时我既担心她自卑，更担心同学们看不起她。但是，从今天王露霖的演讲看，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刚才我说我的第一个喝彩献给王露霖，那么，现在我要说，我的第二个喝彩，要献给我们的同学们！昨天王露霖对我说，同学们对她很好，她在我们班很快乐。我真是感动！今天王露霖在演讲的时候，同学们给她以掌声，这让我感到以前的担心真的是多余的！我们的同学太好了！我相信，未来三年，我们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会是王露霖最真诚的朋友，大家说是不是呀？”
同学们一起大声回答：“是！”
那一刻，我的脑子萦绕一些凝聚着美好人性的词语：自强、尊重、平等、人道、善良、审美……我真是非常感动。孩子们不知不觉地和我一起在营造一种非常美好的氛围，不但温暖着王露霖，也温暖着教室里的每一个人！在这里，王露霖成了一个不自觉的教育者，以她的行动告诉其他同学什么叫做自尊自强自信！其他同学也成了不自觉的教育者，鼓励着鼓舞着王露霖继续她虽然曾经不幸但现在和未来依然美好的人生！只有我是一个自觉的教育者，默默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幕。不，我也是受教育者，被我的学生教育着，感染着。
七
后来，她在我们班度过了阳光自信快乐的三年。初三毕业时，中央电视台《小崔说事》节目组请我去做节目，编导林卉老师来成都和我聊，知道了王露霖的故事，很感动，希望王露霖能够一起到央视做节目。
但我有些担心：如何保护王露霖的的尊严与隐私？她受过伤的容貌能够上电视屏幕吗？我当时想，宁肯牺牲节目的所谓“精彩”，也不能伤害孩子。
可是没有想到王露霖知道后，她不假思索地说：“没事儿，我愿意去！”其实，她的态度我并不意外，因为三年来，她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的面容。她曾经在班上演讲时说：“人的美丽的心灵，人的高贵在精神！”所以她赢得了全班同学的尊敬，因此曾被评为“阳光之星”。
于是，王露霖走进了中央电视台演播室，大大方方地讲她的故事。她打动了崔永元，崔永元说：“听说你喜欢唱歌，你给我们唱一首吧！”毫无思想准备的王露霖当即便说：“好，我唱班歌。”就这样，谷建芬谱曲的班歌《唱着歌儿向未来》，通过王露霖的歌喉，感动了全国许多电视机前的观众。
八
王露霖初中毕业后读的是中专。开学不久给我来电话：“李老师，我被选为副班长了。您说，我该怎么当这个副班长啊！”我很高兴，这说明她到了新的集体不但没有受歧视，反而被同学们拥戴。我说：“没什么，你就用你的善良为同学们服务就行了。”
再后来，我们的联系渐渐不那么频繁了，但她时不时还是要给我打电话，诉说她的快乐和烦恼。有了微信后，常常会给我一些问候，或提醒，比如注意身体啊，注意添衣服啊，等等。前几天她说“想李老师了”，打算来看我。我说好呀，这就个周末吧！
前年快放寒假时，我应邀去晋阳小学为老师们做培训。其实就是讲故事，讲我的故事，讲在新教育影响下成长起来的老师的故事。老师们听得非常专注，不少老师都流泪了。其中我讲到了王露霖的故事，而她所读的小学正是晋阳小学。我还说，前几天，我在网上和王露霖聊天，她还说起小学的班主任王老师和语文大王老师，说很感谢晋阳小学的老师对她好。
说到这里，前排的一位年轻女教师举起了手，说当年王露霖就在她班上。我笑了，问她：“您是小王老师吧？”她激动地点头。我说：“感谢你们给了王露霖温暖的小学生活！”
我的报告结束后，我和王露霖小学的班主任王老师合影，和其他科任老师合影。晚上我在微信上把照片发给了王露霖。她听说我见到了她的小学老师，非常激动，说希望聚一次，她想念老师们。
九
于是春节前夕，我和王露霖以及她的两位小学老师相聚于一个火锅店。几年不见，王露霖长大了，留着披肩发。我说：“呀，王露霖，你现在是长头发了！”她说：“我以前就是长头发。”我说：“但你以前是把长头发栓成马尾巴的。”她笑了。她说：“见到李老师好亲切啊，李老师一点都没变！”两个王老师也很亲热地和王露霖拥抱。
我们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汤锅，一边聊天。她回忆起小学两位王老师对她的关心，还有在武侯实验中学老师同学对她的爱。她还记得我当年给她讲过的黄美廉的故事。我们问她现在的情况，得知她现在在中信集团下面的一家公司从事金融工作，很忙。她给我说着我完全不懂的业务，因为不懂，所以对她甚至有些崇拜。我们几个老师都说：“你很能干啊！”我们都为她的今天而由衷的欣慰。并真诚地祝福王露霖！
十
当天晚上，王露霖在她的微信上写道——
今天晚上跟初中带我的班主任以及小学教过我的语文，数学老师一起聚会。那久违的温情就在那一刻出现了，看着熟悉的面孔，满满的都是爱的回忆。我常常在想，到底是什么能够让我如此的自信，坚强，勇敢和美丽，如今我才明白，是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鼓励我的他们。
刚到成都的那一年，内心是多么的煎熬，但有了两个王老师的鼓励和帮助，我才那样快乐的毕业了，初中时遇到了李镇西李老师，教会了我太多太多以至于我现在都没办法言表的东西，一直被爱包裹着的我，才会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坚强。的确，人的美丽在心灵，很多东西都无需在乎。
想到和李老师一起度过的日子，满满的感动。初三毕业的那次节目录制，让我对自己的人生更加肯定了。所以，谢谢，谢谢一直喜欢我支持我的李老师，谢谢陪伴我鼓励我的大王小王老师，我也会把这份爱传递下去，用自己的善良和坚强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后来她一直和我在微信上有联系，她给我说她换了一份工作，到京东了；不久又给我说她谈恋爱了。我真是为她高兴。
十一
去年11月，中国苏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专业委员会在成都召开年会，我做了一个报告。
在前一天晚上，我给王露霖打电话：“王露霖，明天我将在一个大型报告会上讲你的故事，你愿意来听听吗？”她很高兴地说：“当然愿意了！我和我妈妈、妹妹一起来！”
报告过程中，我讲了王露霖的故事，讲她的善良和坚强。许多老师都流下了眼泪。当时王露霖和她妈妈就在台下坐着听我的讲述。报告结束时，我对老师们说：“今天，王露霖和她的妈妈也来到了现场！”全场用掌声欢迎王露霖和她妈妈上台说几句。
已经长大的王露霖大大方方地说：“大家好！我是王露霖，是李老师2008年到2011年的学生，我很高兴我能在李老师的班上成长。因为他的关心和鼓励，我一直都生活学习非常好！而且也非常快乐，希望现在的每一个学生、每一个孩子都能像我一样，健康的成长！也希望老师们也能开心的跟孩子们一起成长！谢谢！”
王露霖的妈妈说：“说句实话，李老师不仅仅是我女儿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我跟大家分享一句话，就是李老师经常对学生说那句——让人们因我的存在感到幸福！我现在践行这句话，我会把我的爱传递给我身边的每一个人。”
掌声再次响起。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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