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讲到村儿,我就要在课堂上搞个有趣的互动。让学生们掏出手机,在各个图片搜索引擎里面分别搜“乡村”和“农村”这两个关键词,看有什么不同?
以百度图片为例,我把搜索结果截图出来,读者很容易就能发现区别:
下面这个是搜“乡村”的图片结果:
下面这个是搜“农村”的图片结果:
看出来了吧?“乡村”的搜索结果下面全都是美美的风景照,远景多、俯瞰多、航拍多,较少出现具体的人物形象,总体色相偏绿、总体饱和度偏高;“农村”的搜索结果下面风景照就少很多了,近景多、房屋和人多、具体的劳动场景多、总体色相偏黄、总体饱和度偏低,也就是说看起来灰扑扑的。
你们可以自己搜索试一下,非常有意思。乡村和农村原本是同一个物质空间,但实际属于不同的社会空间。它们割裂的画风贯穿所有各种中文搜索引擎,从图片到文字、从视频到音频、从博客到学术论文。比如在文学领域,有1万多篇论文题目涉及“乡村”,而题目涉及“农村”的只有3千多篇,大约10:3的比例,也就是说“农村”比“乡村”明显缺少“文学性”。在艺术领域,有848篇硕士、博士学位论文涉及“乡村”,而关于“农村”的学位论文只有254篇,大约17:5的比例,也就是“农村”比“乡村”明显缺少“艺术性”。而在环境科学,这个比例倒过来了,有2300多篇学位论文是关于“乡村”的,8500多篇学位论文是关于“农村”的,也就是说“农村”比“乡村”的“技术性”成分更多。
“乡”和“农”各自可以组成的一些词,乡有乡绅、乡贤、乡土、乡野……农有农业、农具、农活、农民工……这些词放在一块也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意象。
今年4月的田野调查中,当村书记听说我们要研究“乡村公共空间”,就迟疑了一下,掏出钥匙打开“乡村大舞台、乡村广播站、乡村图书室”的门,哇哦,所有的物品上都落了厚厚的灰尘。要不是我们来调查,这几间屋子今年还没开过门。而“农”字开头的场所则相对繁荣一些:农具房、农机修理店、农药化肥店、农业合作社门口的阿姨们围坐一圈,有的做针线活、有的择菜、有的闲聊。老伯们骑着摩托车,驮着刚采摘的黄瓜从农机店前飞驰而过,吆喝着相互打招呼。
“乡村振兴”是个很有趣的词,它不会被称作“农村振兴”。乡和农背后是两群不同的使用者,乡字的代表者是那些最先离开农村的人:“考出去”——最优秀的人通过读书、学习、参军、务工等方式在改革开放后的40多年里一批一批地离开这片浸润了他们热泪的“乡土”,使自己成为乡贤。农字的代表者是城市化运动中的失败者——贫困户、困难户、光棍户、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留守老人、残疾人、刑释人员,他们没有诗意地在地里干农活儿。如今先前离开乡土的那些人有的回来了,他们被称作“返乡创业者”,来进行乡村振兴的事业。我在访谈的时候问他们是不是“新农民”,他们犹豫一下,会谨慎地避免自己被称作农民,强调自己从事的是管理和技术性工作。所以细细品味“乡村振兴”的“乡”字很有意思,它指向的是非农产业。我去看过一些示范村,有很多都是搞民宿、搞研学、搞加工业的。如果某村只搞种植,通常难以被评选为示范,在竞争机制中愈发处于下风。
有一回,我带研究生去兰州周边的一些“美丽乡村、乡村振兴、传统村落”的示范村做调查。调查结束后其中一位同学表示想留在某村做硕士论文、研究乡村振兴。理由是这个村的产业基础很好,并且交通便利,可以住在学校每天往返。我否决了她的选题,理由是——这个村,它就不是个村!它是一个伪装成农村的、成熟的城市社区。它只是在行政建制上保留了“农村”的身份,从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各个角度来衡量,它都是城市社区。这个村的撂荒率达百分之百,全村所有家庭都在兰州市区买了房。我们是星期天去的,看起来非常繁荣,但是我自己在某个星期三去过这个村,几乎一个人都没有,全在城里呢。周末,“村民们”不是来“回家”的,而是来“上班”的。在一个伪装成农村的城市社区研究乡村振兴是缘木求鱼,以它为田野做出来的调查研究,结论必然是继续推进城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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