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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故书新评》的文献学意义

傅斯年创办《新潮》时所谦称“妄自负荷”的历史责任,于思想革命之外,又包括推动学术进步的追求。对文献学研究来说,他有关认真“整理中国历史上的一切学问”,积极倡导“朴学家的方法和精神”,借鉴“西洋人的研究学问法”的主张,以及所提出的“要必以科学方法为之条理,近代精神为之宰要,批评手段为之术御”的学术原则,也有积极的意义。傅斯年《故书新评》中透露出的务求其“真”的科学思想,可以看作五四新文化洪潮中的一派清流,对于二十世纪的文献学研究,也是澄湛的来源之一。

一、“真精神”与“真学者”

1918年秋,傅斯年创立北京大学新潮社。1919年1月1日,傅斯年任主任编辑的《新潮》第一卷第一号问世。其文化作用,确如傅斯年在《新潮发刊旨趣书》中所预言,“未必不可普遍国中,影响无量”(注:《新潮》第一卷第一号,第一册第1页。),一时果然掀起了新文化的洪波。

《新潮》第一卷第五号刊出鲁迅的来信。其中就傅斯年对于《狂人日记》的赞美,自谦地说,“大约是夜间飞禽都归巢睡觉,所以单见蝙蝠能干了。”并且不无含蓄地申说其著说之用意,“我自己知道实在不是作家,现在的乱嚷,是想闹出几个新的创作家来,——我想中国总该有天才,被社会挤到在底下,——破破中国的寂寞”。傅斯年在复信中针对“破破中国的寂寞”一语,也有一番议论。他说:“先生想闹出几个新的创作家来,实在是我们《新潮》创立的目的了。平情而论,我们正当求学的时代,知识才力都不充足,不去念书,而大叫特叫,实在对不起自己。但是现在的中国是再要寂寞没有的,别人都不肯叫,只好我们叫叫,大家叫得醒了,有人大叫就是我们的功劳。有人说我们是夜猫,其实当夜猫也是很好的;晚上别的叫声都沉静了,乐得有他叫叫,解解寂寞,况且夜猫可以叫醒了公鸡,公鸡可以叫明了天,天明就好了。”(注:《新潮》第一卷第五号,第一册第945页至第946页。)新文化运动主力们的呐喊或者叫嚷,是要唤醒中国文化的光明,中国社会的光明。但是他们谦称“妄自负荷”的历史责任,于思想革命之外,又包括推动学术进步的追求。

《新潮》健将们的文化理想,据傅斯年所说,“一则以吾校真精神喻于国人,二则为将来之真学者鼓动兴趣。”他们又宣称:“同人等深渐不能自致于真学者之列,特发愿为人作前驱而已。名曰‘新潮’,其义可知也。”

所谓一则“真精神”,二则“真学者”,其实二者之间相互关连。甚至如果没有“真学者”的存在与努力,则“新精神”的焕发与鼓舞亦无从谈起。傅斯年说,“今日出版界之职务,莫先于唤起国人对于本国学术之自觉心。”他认为,“群众对于学术无爱好心,其结果不特学术销沉而已,堕落民德为尤巨。”作为对于这一认识的说明,傅斯年又写道:“不曾研诣学问之人恒味于因果之关系;审理不了而后有苟且之行。又学术者深入其中,自能率意而行,不为情牵。对于学术负责任,则外务不足萦惑;以学业所得为辛劳疾苦莫大之酬,则一切牺牲尽可得精神上之酬偿。试观吾国宋明之季甚多独行之士;虽风俗堕落,政治沦胥,此若干‘阿其所好”之人终不以众浊易其常节。又观西洋'Renaissance'与'Reformation'时代,学者奋力与世界魔力战,辛苦而不辞,死之而不悔。若是者岂真好苦恶乐,夫人之情耶?彼能于真理真知灼见,故不为社会所征服;又以有学业鼓舞其气,故能称心而行,一往不返。”于是傅斯年表示:“同人不敏,窃愿鼓动学术上之兴趣。”于是学术建设方面的努力,被看作《新潮》的主要责任之一。

《新潮发刊旨趣书》中特别指出,《新潮》将“特辟《出版界评》《故书新评》两栏,商榷读书之谊”,并且注明:“此两栏中就书籍本身之价值批评者甚少,借以讨论读书之方法者甚多。”(注:《新潮》第一卷第一号,第一册第1页至第3页。)

其中《故书新评》,《新潮》第一卷第一号发表了署名“孟真”的(一)《清梁玉绳之〈史记志疑〉》,(二)《宋郭茂倩之〈乐府诗集〉》,(三)《英国耶芳斯之〈科学原理〉》。此后,1919年2月1日出刊的第一卷第二号目录后有一“附告”,宣示读者:“本号因稿件过多,《出版界评》《故书新评》两栏暂缺。”然而,随后1919年3月1日出刊的第一卷第三号这两栏依然“暂缺”。1919年4月1日出刊的第一卷第四号则有《故书新评》一栏,发表了署名“傅斯年”的两篇文章:《宋朱熹的〈诗经集传〉》,《清代学问的门径书数种》。《出版界评》依然阙如。1919年5月1日出刊的第一卷第五号以后不再出现《出版界评》《故书新评》两栏。而1919年10月出刊的第二卷第一号开始开辟的《书报评论》栏目,可能即原《出版界评》的替代。自1920年9月出刊的第二卷第五号起,《书报评论》亦不再出现。不过,1922年3月出刊的第三卷第二号为“一九二○年世界名著介绍专号”,说明《出版界评》和《书报评论》的内容仍然受到重视,但是《故书新评》则永远消逝了。

《故书新评》前后只有两期面世,共发表了傅斯年的五篇文章。事实上,这一主题,至少在《新潮》这一新思想的园地中,似乎并没有得到其他学者的响应。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傅斯年独树一帜,孤力支撑。《故书新评》的命运,或许也与傅斯年在《新潮之回顾与前瞻》中所说的“自从五四运动以后,我们的杂志停顿了”以及“我往英国去”(注:《新潮》第二卷第一号,第二册第203页。)等情形有关。而更重要的因素,可能也在于主持者本人倾重的方向。傅斯年在《新潮》第一卷第四号《故书新评》栏下有这样的解释:“我们杂志的第一号里,曾有过这《故书新评》一栏。一般读者对这一栏的意见很不同:有的人很欢迎;有的人以为《新潮》里不必有他。为这缘故,我有两层意思要说明:——(1)我以为中国人读故书实在是件不急的事:因为披沙拣金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照真正囗理说起来,应当先研究西洋的有系统的学问等到会使唤求学问的方法了,然后不妨分点余力去读旧书。只可惜这件事很不容易办到。一般的人对于故书,总有非常的爱情,总不肯稍须放后些。所以不得不‘因利乘便’,就读故书的方法讨论一番了。(2)我做这《故书新评》并不得就一部旧书的本身批评,只是取一部旧书来,借题发挥,讨论读故书的方法。简捷说来,不是做‘提要’,是做‘读书入门’。倘若照着一部旧书的本身仔细考察起来,我们杂志岂不要变成《旧潮》了吗?”(注:《新潮》第一卷第四号,第一册第691页。)

事实上,傅斯年要说明的,是策划和主持《故书新评》的动机,与提倡保存国粹的学者有所不同,是要讲究“读故书的方法”,“求学问的方法”。在当时,傅斯年和他的同志们的文化态度,是“应当先研究西洋的有系统的学问等到会使唤求学问的方法了,然后不妨分点余力去读旧书”。于是,对于《故书新评》的主旨,其意识的深层,其实仍然不能不顾忌所谓“《新潮》里不必有他”以及所谓“我们杂志岂不要变成《旧潮》了吗”的意见。

这一现象,可以作为分析当时思想界和学术界基本文化倾向的重要轨迹。

另一方面,傅斯年所谓“同人等深惭不能自致于真学者之列,特发愿为人作前驱而已”,其向往自致于“真学者”之列以及发愿为“真学者”作前驱的心志,在《故书新评》中也有集中的反映。

《故书新评》五种中,四篇以中国“故书”作为评论对象,是我们在总结二十世纪中国文献学研究时应当注意的。(注:《故书新评》记者前言说:“学术原无所谓国别。故本所评故书,不限此土。”《新潮》第一卷第一号,第一册第139页。然而本文所关注的范围限于中国文献研究,因而对于傅斯年《英国耶芳斯之〈科学原理〉》一文不作讨论。)

二、“因其疑可见其真”

《故书新评》五种中首列清梁玉绳撰《史记志疑》三十六卷。题注:“《史学丛书》本最易得。”

傅斯年开篇就写道:“世之非难此书者,恒以为疑所不当疑。自我观之,与其过而信之,毋庸过而疑之。”在“与其过而信之,毋庸过而疑之”句下,特别标有着重号,用意是明显的。傅斯年又指出:“中国人之通病,在乎信所不当信,此书独能疑所不当疑。无论所疑诸端,条理毕张,即此敢于疑古之精神,已可以作范后昆矣。”

对于这一观点,又有较为详切的论说。傅斯年说:“读者以吾言为过乎,则请详其说。中国学术,壅塞无过唐代。唐代所以独敝者,实缘拘泥成说,信守师法,《五经正义》之伦,‘例不破注’,直类清朝‘高兴讲章’耳。赵啖《春秋》之妄,韩李《论语》之陋,虽不可以为是,而自信之风,以启其端。宋代学术再兴,则以此精神为之本也。《老学庵笔记》云:‘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及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嗟乎,陆游、王应麟以此致憾,不解宋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所以非前人所及者,正赖不难疑经之精神,树其本也!”对于宋儒“不难疑经之精神”,傅斯年又评论说:“论《诗》至王安石,可谓斯文扫地矣。‘视尔如翘,贻我握椒’之解,难为他说得出来。然安石不云乎,‘原欲变学究为秀才,不想变秀才为学究。’王氏五经说之作,正教人敢于自用,虽逾轨物无伤也。”

对于宋代学术总的评价,傅斯年说:“宋儒所蔽,在于观察不肯精密,不能为客观的研究。若其疑古之处,正其所以超越汉唐处。”

有清以来的疑古之风,傅斯年也有所总结。他说:“再就清代学术而论,顾炎武、阎若醵(璩),皆善于疑古者。毛奇龄辟草莱,斩荆棘,阮元推之,谅矣。降及乾嘉而有古文之学,及于嘉道而有今文之派。凡此所以造诣独深者,皆以变古为其内心所有发明,乃敢于自信,不轻信古人之效也。于是可知学术之用,始于疑而终于信,不疑无以见信。若《史记志疑》者,原非创造之才,独此过疑之精神诚哉不可没也。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一书,不伪者亦伪之;然较之伪者亦不伪之,度量相越,不可以道里计其短长也。”傅斯年所说“敢于自信,不轻信古人”,方可以有所“发明”,以及“学术之用,始于疑而终于信,不疑无以见信”的见解,提出了极其重要的学术规律。

《史记志疑》一书之所以有重要的价值,可能主要不在于“创造”,而最可贵于“此过疑之精神”。这是因为《史记》一书累世历经窜扰,内容有所错乱。对于这一过程,傅斯年称之为“《太史公书》(注:原注:“从钱晓征考订名。”)遭厄最甚”,并总结为“五厄”:“迁以直谅之才,不为暴君隐恶。其书在于当年,未能溥行于世。虽曰‘藏之名山’,终无补于‘书缺简脱’而又经杨终之受诏删定。褚少孙学非通人,‘妄言补苴,污秽旧史。’其后增益削改者不一家,以至颠倒错乱,读者淆焉。此一厄也。班固者,宗法子长,如其体制;仅具体而微,未尝‘青出于蓝’也。其必掩人之善,衒己之长;其毁子长之言,竟无一语不刺谬者。然而班书行世,司马微矣。此二厄也。汉魏六代学人,于此书未知见重。徐广、裴骃、司马贞、张守节之徒,均非通才,故义多不彰,词每曲解。《汉书》上闻君主,受诏传学,服虔以来,训解昭晰。自此而降,孟坚每多忠臣,子长终无‘巨子’。此三厄也。师古校《汉书》,归其本始,后人窜改,尽加删刈。至于宋明板本校正,代有其人,本书真面,流传今世。若夫《史记》,则注者既无令善之才,是正词文,而俗子妄人,每加改易。至于今日,竟成断烂不可读之书。此四厄也。宋人射策之学盛,渐有以论时文之法论《史记》者。明人归有光,清人方苞、吴汝纶辈,复就太史公书,圈点涂识。误字则认为笔法,脱简则认为笔法,后人改补矛盾处则认为寓意。持此方术以论《史记》,下于束高阁者一万等。此五厄也。而《史记》真不成书矣。”可以看出,傅斯年在这里,其实简略概述了一部《史记》学史,包括《史记》流传史和《史记》研究史。其中识见,多有超拔绝异之处。作为一个不到二十三岁的青年学生而能够发此深刻透彻之论说,在今天看来,是令人吃惊的。五四先行者们大多都有深厚的国学根基,方能够准确地击中旧文化的要害,这与二十世纪晚期的一些激烈的文化批评者们往往以空疏之论立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傅斯年说,“此《史记志疑》者于矛盾之端,错简之处,增考之迹,诂训之义,皆致其疑。因其疑可见其真。古文家文法之谈,村学究史笔之议,可假此括清之矣。世有愿为子长之学者,刊落妖言,复其朔始,则玉绳之作,其导源也。”他提出了一个文献学的原则,可以说也是文化研究的共同的原则,就是“因其疑可见其真”。这一观点,现在看来,也是有价值的。

傅斯年力倡“敢于疑古之精神”,以为是推促学术进步的首要条件。他在《故书新评》中以对于《史记志疑》的评价作为首篇,不是偶然的。

疑古,在二十世纪前期的文献学研究中,曾经成为一种体现出革命意义和科学精神的学术主流。究其前源,可以看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倡起“敢于疑古之精神”的鲜亮旗帜,而旗手之一,就是傅斯年。

傅斯年就梁玉绳的这部名著作总体评论时,对于其学术优劣有中肯的判语:“是书之长,在于敢于疑古,详于辩证。其短则浮词充盈,有甚无谓者。又见其细不见其大,能逐条疑之,不能括全体为言。盖于《史记》删改之迹,犹不能直探其本也。崔怀琴之《史记探源》,视此进一等矣。”(注:《新潮》第一卷第一号,第一册第139页至第141页。)这样的评断,应当说是公允的。

傅斯年对于《史记志疑》的分析以及他后来开设《史记研究》课程的讲义稿,(注:岳玉玺、李泉、马亮宽:《傅斯年:大气磅礴的一代学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年3月版,第206页。)都值得汉史学者、《史记》学者,以及中国文献研究者们重视。

三、庶民文化的价值:“其情真”

刊于《新潮》第一卷第一号《故书新评》中的第二篇,是对于宋郭茂倩撰《乐府诗集》一百卷的评论。题下注文:“汲古阁本。湖北崇文书局本。”

这篇文章的主题,如傅斯年所说,“今先置此书本身之价值于不论,论‘乐府’之价值。”实际上对于“乐府诗”这种文学存在的文化意义,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傅斯年写道:“乐府诗歌者,中国最优美文学之一也。盖中国文学中有两种最有势力,而又最可厌恶之原质,到处发现而乐府之大部(非其全体)幸免焉。斯其所以贵也。其质惟何?一曰文学为独夫政治之附,二曰文情为字面之客体。”

他所指出的中国传统文学之第一种丑恶原质,是附庸于专制主义政治的奴性。傅斯年又说:“世所尊为独贵之文学,皆所谓庙堂之作,易词言之,则为独夫政治之优倡也。此风气殊不以朝堂制作为限,凡一切文体,恒见其被感化。今任执一家文集观之,有不彼此优倡之化者乎?藉曰有之,亦极少也。”傅斯年鄙视中国人衡量文学以“堂皇典贯”为第一流的传统标尺的传统,说道:“此是妄人所谓堂皇典贵,其实但有卑鄙龌龊,何堂皇典贵之有。”但是,“乐府之郊祀、雅乐,固是‘兔园册子’,然清商燕乐,却不被其流化。世所传之乐府歌词,恒为情词备至之妙文章!其不受徘优之化,视‘杂体诗’更为能自洁焉。此一长也。”

乐府诗又能够与所谓“文情为字面之客体”划清界线。傅斯年说,‘堆砌之体,盛于汉赋,自尔以后,一切体裁,几乎无不被影响者。故文情为字面之附庸,字面为文学之主体;拟诗文于‘镂金错采’‘飞青丽白’,则其为字面主义(Verbalism)可知矣。乐府诗歌者,或作于不解文书者之手,其无从运用字面主义可知。即文人为之,亦必不解文书者歌之;势必徇俗,专尚情趣;所有雕镂之功,无能为役也。今观《乐府诗集》恒有淫荡鄙陋之言,但觉其情挚,而不觉其淫鄙,其情真也。文人苦意为诗,恒有旷朗之言,然但觉其情挚,不觉其旷朗,其辞饰也。乐府诗歌者,歌于优倡之口,入于庶民之耳,托体如此,故不受中国文学界恶空气之熏陶也。此二长也。”(注:《新潮》第一卷第一号,第一册第141页至第142页。)文人之诗“其情游”,“其辞饰”,而“不解文书者”所作亦“不解文书者”所歌之乐府诗,则“其情挚”,“其情真”。能够有如此的发现,不仅表现出其学术眼光能够透见文化之真实,也表现出其学术立场已经有接近庶民的倾向。

四、《诗》的真义

发表于《新潮》第一卷第四号的《宋朱熹的〈诗经集传〉和〈诗序辩〉》,是《故书新评》中篇幅最长的一篇。

朱熹的这两种书,在朱熹同时的学坛就已经引起争论,在清代,更受到汉学家的攻击。傅斯年却给予朱子《诗》学的这两种成果以极高的评价。他说,“据我个人偏陋之见,关于《诗经》的著作,还没有超过他的。”其特长是,(1)拿诗的本文讲诗的本文;不拿反背诗本文的诗序讲诗的本文。(2)很能阙疑,不把不相干的事实牵合去。(3)敢说明某某是淫奔诗。总的来说,是能够扫除千百年来几乎已经掩埋《诗》的真正文化价值的经学尘埃,以真正求真的精神探求《诗》的真义。

“《诗经》对于我们的第一条教训是真实两字。”傅斯年说,《诗经》和《楚辞》“感想极远”,富于“奇想的妙用”不同,“写景便历历如在目前,写情便事事动人心绪。画工所不能画的,他能写出来。”傅斯年认为《诗经》的文学成功,主要是基于“情事逼真”。他评价道:“《大雅》和《颂》因为被体裁所限制,应当另论外,若《国风》《小雅》里的诗,没有一句不是真景,真情,真趣,没有一句是做作文章。为着这样的真实所以绝对的自然,为着绝对的自然,所以虽然到了现在,已经隔了两千多年,仍然是活泼泼的;翻开一读,顿时和我们的心思同化。文人做诗,每每带上几分做作气,情景是字面上的情景,趣味是他专有的趣味:所以就在当时,也只得说是假文学。《诗经》的文学,有三种独到的地方:一,普遍;二,永久;三,情深言浅。这都是自然的结果。我们把《楚词》和他对照一看,《离骚》里千言万语,上天下地,终不如《诗经》里的三言两语能够丰满啊!”《楚辞》与《诗经》风格大异,有作者文化资质的因素,也有地域文化传统的因素,当然不必厚此薄彼。但是指出《诗经》大多表现“真景,真情,真趣”,是准确的。

“《诗经》对于我们的第二条教训是朴素无饰一句话。”傅斯年认为,“文学到了文人手里,每每要走左道。所以初民的文学,传到现在的社会里,仍然占据文学界的一大部。《诗经》的《国风》《小雅》,既不是文人作的又不是文化大备的时代作的,所以只有天趣,不见人工;只是裸体的美人,不是‘委委佗侘,如山如河’的‘不淑’夫人。”例如,“《七月》一篇,真是绝妙的‘农歌’。此外的文章,也是篇篇有初民的意味,——质直,朴素,因而逼真。”傅斯年说,“《诗经》里全没有巧言妙语,都是极寻常的话;惟其都是极寻常的话,所以才有不寻常的价值。”

傅斯年还写道,“《诗经》对于我们的第三条教训是体裁简当。”“《诗经》对于我们的第四条教训是音节的自然调和。”也都分别从不同角度指出了《诗经》的文化价值。傅斯年又说,其实《诗经》对于我们的教训,还不只此。他分《诗经》为两大项,一项是《国风》《小雅》,一项是《大雅》《颂》。后一项是后来庙堂文学的起源,“我们对他不能得什么有益的教训”,而前一项,是二千年前的自由体白话诗,是“模范白话诗”。“不特用白话做质料,并且用白话做精神;不特体裁自由,思想情趣意旨等项,也无一不自由。”傅斯年于1919年4月1日发表的这番评语,如果与当时新文学倡导者的其他论说联系起来读,一定可以更好地品味其中的深意。与后来一些弃旧图新、破旧立新的激烈之说不同,傅斯年从古辞中发掘出“自然”和“自由”之义,虽然立场同样激进,却不使人感受到生硬和强横。

傅斯年说,朱熹的这两种书,“还有他的大缺点”,“也还有几分道气”,但是仍称得上“有判断有见识,能分析”。(注:《新潮》第一卷第四号,第一册第691页至第699页。)傅斯年在文章的末尾还申明了对读者诸君的期望:(1)学他的敢于推翻千余年古义的精神;(2)学他敢于称心所好,不顾世论的能力;(3)再把《诗经》的研究更进一步,发明文学主义的《诗经》。

傅斯年肯定了朱熹对于《诗经》新理解之反经学传统的意义。傅斯年的评价,对于《诗经》研究无疑有推进的作用。他在1928年至1929年讲授“《诗经》专题研究”课程,有《诗经讲义稿》传世。(注:岳玉玺、李泉、马亮宽:《傅斯年:大气磅礴的一代学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年3月版,198-200页)而这篇《宋朱熹的〈诗经集传〉和〈诗序辩〉》中的特点,又得到了充实和发展。

五、清代学术的“真是真非”

傅斯年发表于《新潮》第一卷第四号《故书新评》栏中的《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一文,可以看作一篇清代学术史略说。

傅斯年在比较清代学术和宋代学术的异同时指出,“宋儒明明白白是做自己的学问,偏说直接孔孟的心传,清儒明明白白是做自己的学问,偏说独合六经的正义。若是把这偶像打破,彼此明目张胆的争真是真非,可以省去许多无谓的辩论,而且争论的结果总要有益得多。”傅斯年的评论,虽然没有能够全面地定断所谓“真是真非”,但是大略的学术线索和学术异向,已经勾画出来。

傅斯年说,清代学问是宋明学问的反动,“虽说是个新生命,其实复古的精神很大。所以我平时称他做‘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清代学问是中国思想最后的出产品;在汉朝以后出产的学问中,算是最切实最有条理的。”面对宋明学问,清代成功学者另举起自己时代的旗帜。“宋朝的学问,在周濂溪、程伯子手里,已经有许多不着边涯的说话;以后愈闹愈甚,直到明末,心学普遍天下,直弄得遍天下皆是自负的圣贤。所以清朝的学问恰是针锋相对的发出。有明末的空洞心学,便有清儒的注重故训;有明朝士流的虚伪浅妄气,便有清儒的实事求是:有明末的束书不读,便有清儒的繁琐学问;有明末的不讲治事,便有清儒的专求实用。(注:原注:“顾黄颜李都如此。”)宋明的学问是主观的,清代的学问是客观的;宋明的学问是演绎的,清代的学问是归纳的;宋明的学问是悟的,清代的学问是证的;宋明的学问是理想的,清代的学问是经验的;宋明的学问是独断的,清代的学问是怀疑的。就这方法上而论,彼此竟是绝然不同,所以彼此的主义竟是完全的相左。”这样的判断,大体是符合实际的。

用时代的眼光看,傅斯年肯定清代学术“比较的近于科学”。至于清代学术与西方科学的比较,傅斯年也发表了独到的见解:“仔细看来,清代的学问,狠有点科学的意味,用的都是科学的方法;不过西洋人曾经用在窥探自然界上,我们的先辈曾经用在整理古事物上;彼此所研究的不同,虽然方法近似,也就不能得近似的效果了。”这种学术史的判断,是可以发人深思的。傅斯年甚至认为,“平情而论,西洋文化进化的步次,虽然和中国的不尽相同,大致说来还有近似的地方。”西洋近世科学家对中世纪的迷信“造反”,“我们中国的朴学家对着宋学开衅。”中西确实相似,“这不是我好为影响傅会的话,实在由于同出进化的道路,不容不有相近的踪迹了。”这种比附是否合乎历史的真实,还可以商榷。傅斯年进一步指出的两者的不同,特别值得注意:“但是有一件可惜的事,就是西洋的Re aissance时代的学者,求的是真理,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求的是孔二先生孟老爹的真话。他未尝不是要求真理,只是他误以孔二先生孟老爹当做真理了,所以他要求诸六经,而不要求诸万事物。”

对于清代学术,傅斯年举例四派,即朴学派(即汉学派)、今文学派、理学派、浙东学派。对于其发展阶段,傅斯年分为五期:胚胎期(从王应麟到焦竑,这在清代以前),发展期(从顾亭林到汪慎修的时代),极盛期(钱晓徵、戴东原、段懋堂、王怀祖的时代),再变期(从孔众仲到俞曲园的时代),结束期(这一期的代表只有康有为、章太炎两人)。

至于所谓“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傅斯年首先举出如下三种:(1)《汉学师承记》(江藩作的),(2)《汉学商兑》(东方树作的),(3)《东塾读书记》(陈澧作的)。他认为,这三部书都是对于初学的人最方便的门径书。随后,傅斯年又举出了十四种第二步的门径书:顾炎武的《日知录》(注:原注:“这部书和《养新录》,看来好像零碎,其实清代朴学的方法和精神,都可在里面见得。”),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注:原注:“这部书可当作清朝学问的方法论读。”书名原文作《尚书古口文证》,当是错排。),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注:原注:“这部书也是对着宋明思想革命的。清朝一代的政治理想,还算此书最高超。”),戴望的《颜氏学记》,钱大昕的《养新录》,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和《原善》,汪中的《述学》,孔广森的《春秋公羊通义》,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章炳麟的《检论》。傅斯年说,“以上的十几种书,为初学者言都可说是入门之用,但是就他们的本身而论,也是非常有价值,不仅是门径书而止。学者从此研究去,必能得正当的道路。”

在《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一文的最后,傅斯年又有这样一段话:“我希望有人在清代的朴学上用功夫,并不是怀着什么国粹主义,也不是误认朴学可和科学并等,是觉着有几种事业,非借朴学家的方法和精神做不来。这事业就是——(1)整理中国历史上的一切学问。中国学问不论那一派,现在都在不曾整理的状态之下,必须加一番整理,有条贯了,才可给大家晓得研究。(2)清朝人的一大发明是文字学,至于中国的言语学,不过有个萌芽,还不能有详密的条理。若是继续研究下去,竟把中国语言的起源演变发明了,也是件痛快事。(3)中国古代的社会学正待发明。以上的三种事业必须用清代朴学家的精神才能成功。但是若直用朴学家的方法,不问西洋人的研究学问法,仍然是一无是处,仍不能得结果。所以现在的学者,断不容有丝毫‘抱残守缺’的意味了。”(注:《新潮》第一卷第四号,第一册第699页至第705页。)傅斯年在这里所说到的三项事业,恰是他后来在学术实践中努力进行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功的。他积极倡导“朴学家的方法和精神”,以及借鉴“西洋人的研究学问法”的主张,两相结合,对于我们今天的学术研究工作,仍然是有积极的意义的。

六、“真眼观凡,无凡不真”

《故书新评》记者前言说:“本记之作,原欲与海内同为学生者,商榷读书之方。故设《出版界评》一格,以为辅助修业,启善闲邪之资。然所收容者,势必以新作为限:若干年以往之著述,当在不论之列。吾人研求文籍,虽不可不偏重今世,亦不可尽弃故作。已往著述,固多存永久价值者;志为学人,理必从事。于是别设此《故书新评》一栏,以为彼栏之补助。”

对于国学故书,应当不应当读,应当怎样读,既然声称“讨论读故书的方法”,这篇记者前言中又强调:“今之论者,间有谓故事(书)可以根本不读,其实此种办法,事实上做不下去。平情言之,故书亦未尝不可读,要必以科学方法为之条理,近代精神为之宰要,批评手段为之术御。人有常言,‘凡眼观真,无真不凡,真眼观凡,无凡不真。’果其以我为主,而读故书,故书何不可读之有。若忘其自我,为故书所用,则索我于地狱中矣。”这里所倡导的“以我为主,而读故书”的方法,体现出一种五四精神,体现出一种现代精神。

那么,《故书新评》何以称作“新评”,与传统的评书“旧法”又有什么不同呢?傅斯年又写道:“今所评者虽故书,而所以评之者非故法也。有以此书近于《四库提要》见讥者:不知《四库提要》,所以不齿于学者之口,不在体裁,而在撰者思想不甚高明;主持之者,又为便辟善柔之人;故曲学以阿世,舒己以从人,而为世所诟病也。论其体裁,未尝不是。中国正患此体书籍太少,学者穷年皓首,无从得简约之径。现代生活,异常繁剧;求学一端,焉可不寻经济之术;此则本志所以辟此栏也。又本栏以讨论读书之方法为旨,亦与《四库提要》专评一书本身者不同。”(注:《新潮》第一卷第一号,第一册第139页。)从《故书新评》的几篇文章看,作者的确是实践了“所以评之者非故法也”的志向的。

读书,读书,“切实的求学”,“我们要为人类的缘故,培出一个‘真我’。”傅斯年宣布,“新潮社的结合,是个学会的雏形。这学会是个读书会。”他曾经说,除了学术事业和文化事业,“此外也没有我们的事业。”在1919年10月出刊的《新潮》第二卷第一号,傅斯年又发表了对于政治出于冷静判断而表现出冷漠倾向的言谈:“中国的政治,不特现在是糟糕的,就是将来,我也以为是更要糟糕的。两千年的专制的结果,把国民的责任心几乎消磨净了。所以中国人单独的行动什九卑鄙龌龊,团体的行动什九过度逾量,——这都由于除自己之外,无论对于甚么都不负责任。”“所以在中国,是断不能以政治改政治的”,“那么,我们是‘专心致志’,办‘终身以之’的读书会了。”(注:傅斯年:《新潮之回顾与前瞻》,《新潮》第二卷第一号,第二册第204页至第205页。)这样的态度当然可能会受到急进者的批评,但是一群学者“专心致志”,“终身以之”地读书,思想,并且运用科学方法、近代精神、批评手段来“整理中国历史上的一切学问”,又努力发明新学,开拓新学,如果从长时段的文化史的眼光看,可能是中国学术的幸事。

有的学者说,“傅斯年一生专注于古代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古籍的研究用力较少,也不甚深入,有时则不免采用推测、臆断的办法论定古籍的年代和价值。”“傅斯年在研究古代史事时亦有时用推论代替严密的论证”,“傅斯年是史料学派的旗手,但却不是一个整理研究史料的专门家。”(注:岳玉玺、李泉、马亮宽:《傅斯年:大气磅礴的一代学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年3月版,第208页。)作为对于傅斯年学术生涯的总体评价,这样的说法也许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读青年傅斯年在特定思想文化前景下撰著的《故书新评》,却仍然不能不为其中表现的革命意识和科学风格而心怀钦敬。在对旧学多所否定的时代,傅斯年于宣布“中国今日理古的学术已成过去”,“学术等应为今日的而非历史的”(注:傅斯年:《文学革新申义》,《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1918年1月15日。)这样的主张的同时,又发现根本不读故书,“事实上做不下去”,于是提出“故书亦未尝不可读”,并且以全新的视角考察古代文献,多有新识新说。他在评论《史记志疑》时所谓“敢于疑古,详于辩证”,是可以得到许多学者赞同的文献学研究的科学的原则。

傅斯年《故书新评》中透露出的科学思想,可以看作五四新文化洪潮中的一派清流,对于二十世纪的文献学研究,也是澄湛的泉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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