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卷书容闲客览,一樽酒待故人倾』
之前的四篇文章，我们讲述了词这种文学体裁在唐末至五代这个时间段的发展历程，一共提到了五位著名词人。我们知道词这种文体是用于歌筵酒席间、歌姬舞女演唱的小词。本身市井间的娱乐活动，却在文人们的推动下发展成为内容细致，蕴藉丰富的文学表现形式，甚至能够传达出强大的感发力量。至此，词的第一阶段发展已经完成。今天起，我们将开始正式进入北宋词的时代。我们曾经在前文中戏称“敦煌曲子词”是词的BETA版本（测试版），“温韦花间词”是词的1.0版本，“南唐五代词”是词的2.0版本。今天我们要说的北宋晏欧词（晏殊、欧阳修），在前者的基础上又有了一定的提高，却又并没有跳出之前的藩篱。所以，我将其称之为“词的2.5版本”。
蝶恋花 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 罗幕轻寒, 燕子双来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 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词依然是婉约词的格调，但下片首句却显得辽阔高远，苍劲古朴，有极高的境界。王国维盛赞这句千古绝唱：“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又将其对比《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最得风人深至，只不过一洒脱，一悲壮尔。的确，这正是在五代词柔婉深约的基础上，进一步的拔高，有了新的表达方向。
浣溪沙 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词最大的特色，是其传达出的清新气息和理性思考，这首《浣溪沙》是一首非常惬意的小词，他不像李后主词，“春花秋月何时了”“无奈朝来风雨晚来风”把自己的痛苦无限的放大，把愁苦的氛围从头至尾的延续下去。晏殊词的表达，尽管也有自然界的无奈悲哀，可是他却很理性的看待这些问题，并没有头也不回的扎根进去，而是给了一个平淡的答复，给了读者一个非常理性的思索，”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一组对比，富有辩证的思考，充满理趣。对比之下，如同一个看淡万物的世外高人,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的解决了人们心中的困惑。这里要特别注意当时的时代背景，北宋这个时期,儒家的哲学体系开始起步,当时有被称为理学三先生的石介、胡瑗、孙复,以及稍晚一些的北宋五子的邵雍、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流行的理学思想也开始影响到文学作品创作之中，不光是词，宋诗中也有很明显的哲理表达。我们在晏殊作品中所感受到的哲理意味,正是来源于此,这是北宋词的另一个新突破。
蝶恋花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蝶恋花》也收录于冯延巳的《阳春集》，学术界也有一些争论，认为这本就是冯延巳的作品。而冯延巳与欧阳修二人相同的政治地位、相近的文化修养，的确有诸多作品在表达上大同小异，以至于后世的编纂人员在收录的时候，有所谬误。我之所以专门在此提到这个事情，也是为了进一步说明北宋初期词的创作上，是“南唐词风”的一种延续。这种词风可以总结为含蓄蕴藉,婉曲幽深,耐人寻味。品读之下，让读者感受到景象很深远，情感很深沉，意境很深邃。
朝中措 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欧阳修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这首《朝中措》如题，是欧阳修在平山堂送别友人所作，作者借酬赠友人之机，追忆曾经的豪迈生活，全词写出了作者意在山水间的情感，塑造了一个风流儒雅、豪放达观的“文章太守”形象。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他自称：“吾有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书一万卷，金石逸文一千卷，以吾一老翁，老于此五物之间，岂不为六一乎？”这正体现了欧阳修遣玩的意兴，在其中，我们得以窥见作者的一种品格，一种情操。这种豪放的诗风在欧词中是不多见的,对后来居上的苏轼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苏东坡曾多次作词怀念欧阳修,词文中念念不忘“欲吊文章太守, 仍歌杨柳春风。”“记得醉语,山色有无中”。借此表达对欧阳修知遇之恩的感激。
采桑子 其三 欧阳修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采桑子》十首是欧阳修所作的一组联章词(由于篇幅的关系,此处仅纳一首)。欧阳修晚年退居安徽颍州,极爱颍州西湖的景色,在此写下这十首词,其中前九首写景,最后一首抒情。这组词运用化整为零的艺术构思,动静结合的描写方式,将颍州西湖的自然之美写的恬静、澄澈、富有情韵。娓娓道来,宛如一幅淡雅的山水画卷。难得的是,十首词毫不做作,无一重复之意。其淡雅清新的艺术风格,突破了晚唐五代以来词作专以抒写浓重的忧伤情绪为主要内容的格局,抒发了词人对颍州西湖胜景的喜爱之情和恬淡自适的生活情调,大大的拓展了词的表现内容。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是晏殊第七子，父子二人合称“二晏”，他的词工于言情,多写爱情生活,是婉约派的重要作家。其小令语言清丽,感情深挚,尤负盛名。此处特别提到这位晏公子，是因为在词的发展历程中，温庭筠发端于民间，韦庄流离于市井，之后的冯延巳，李璟，李煜，晏殊，欧阳修，他们全部位高权重，有些身居宰相之职，有些更是九五之尊。基于这种地位，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看到这些作者的大部分作品，要么是宫歌艳曲，要么是家国情怀。即便是晏殊的《破阵子》词：“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尽管清新活泼，淳朴自然，却依然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在其中，总感觉“仙气”十足，而少了那么点“地气”。直至晏几道这里，由于晏殊的去世，晏家家道中落，曾经书生意气的晏家公子，沦落成潦倒落魄的悲情贵族，而这种境遇也成就了他。自此，词文化中远离很久的市井气息，终于得以回归。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首《临江仙》，它语言细腻、清新脱俗，情感却能曲折跌宕。而其中异常纯真的情感，特别能够打动读者。我想，也许正来源于晏家良好的家族教育和家风传承。纵观晏几道的《小山词》词集，他的诸多作品都延续了这种情感。他延续了晏殊词的珠圆玉润，典雅清新，又同柳永一起，开创了宋词旖旎留俗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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