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橘泉先生（1896-1989年），在20世纪20年代就首次提出了“方证学”的概念，此后他不断地向中医界呼吁“应该重视中医方证学的研究”，他作为“方证药证派”的代表，与“脏腑经络派”的代表刘渡舟先生、“谨守病机派”的代表胡希恕先生，构成中国现代伤寒学术史上的三座高峰。
老先生一生临床与理论俱佳，今天来学习他在1961年发表的论文，文章介绍了他治疗胆结石的临床治疗经验，可供我们学习，其后的临床病案也是非常精彩。
我对胆结石辨证治疗的体会/叶橘泉
胆结石是近代的病名。中医中药治疗胆石症，可以说是古今学说不谋而合的。胆石症的主要症状是胆囊部疼痛、呕吐、黄疸，乃至寒热往来，胸胁苦闷，大便秘结，发作时往往呈现少阳、阳明病类型的证候群。少阳属胆，主症为寒热往来，胸胁苦闷而呕；阳明属胃，主症为胃家实（便闭等），因此本病大都适宜以大柴胡汤或柴胡加芒硝汤为主。
笔者对本病常用柴胡、黄芩、枳实、芍药、半夏（大柴胡汤）和郁金与熊胆为主方。胆石发病是由于胆囊、肝管或胆管被结石阻塞而引起。郁金是利胆药，郁金能解郁，行气，破瘀，主“血气心腹痛和厥逆心痛不可忍”。熊胆（有时以猪胆代替）等动物胆，有促进胆汁分泌和稀释的作用。以胆治胆，古有“同气相求”之义，其理可通，特别是熊胆有镇静、解痞、镇痛、利胆的功用。
《唐本草》对熊胆有主治“疰忤心痛，时气热盛黄疸”等记载。柴胡为少阳主药，据药理实验报道，有恢复肝功能作用；芍药缓解痉挛，枳实破气利胸膈；黄芩解热消炎，半夏止呕。因此把它们作为胆石病的基本方。其他如大黄、芒硝（玄明粉）则在辨证施治时加减用之，如便闭脉实者，为阳明实证，加芒硝及大黄；黄疸重者则加山栀、茵陈等。若无热而大便不实脉弱者，为太阴证，加白术、附子等；慢性久病而呈阴黄者，则兼硝石（焰硝，不是芒硝）矾石散；胆石症往往有呈慢性顽固便闭者，则用更衣丸，每能改善通便，解决部分问题，且对患者整体治疗有很大的帮助，常有因而获得痊愈的事例。
饮食对本病影响很大，应该尽量少食脂肪食物，否则易引起疼痛发作。本病平时可多吃瓜果及蔬菜，极为相宜。曾有坚持水果蔬菜疗法，获得治愈者。此外精神情绪的因素、寒暖疲劳的影响等有关治愈的机转，医生和患者都应密切注意。由于本病往往时发时瘥，一旦耽搁，每有迁延数年甚至十数年，痛苦纠缠不解者。中医中药治疗胆石症，能否溶解消去结石，目前固还难说，但能排石，对减轻或减少发病乃至消失症状，恢复健康，为常见的事实。
下面列举几个较典型的病例。
1.姚姓妇女，年五十岁，农民，住苏州郊区朱家庄，常发激烈右胁部痛已数年。近年越来越重，发作越频繁。经苏州前博习医院诊治摄片，诊断胆囊有结石，建议开刀摘除。患者经济困难又怕手术，来我处就诊。体温正常，脉沉弦，舌布黄苔，黄疸色呈老黄，结膜绿黄色。据称两三个月来，心胸大痛发作十多次，黄疸始终未退，大便秘结，五六天一次。
中医诊断，属阳证实证。用大柴胡汤加茵陈、郁金、猪胆汁、更衣丸等，出入加减，持续服药一个月。服药过程中剧痛发作得到了控制，大便通顺，小便增多，黄疸逐渐褪色。患者以为病愈而辍药，照常劳动，约经三四个月，因吃多量油炸花生米，又突然右胁部疼痛、寒热呕吐，黄疸鲜明，仍用大柴胡汤加黄连、生山栀，连续治疗一月余，后用郁金、姜黄、猪胆为丸，以柴胡根、芍药、枳实三味煎汤送服，持续服药两三个月，两年内未见复发，嘱再去医院拍片检查，患者经济困难而不果。
2.陈姓男，年五十五岁，商人，患胆石症年余，时常发作。每当发作袭来，剧痛欲绝，但不发热，且无黄疸，大便则顽固闭结。其人平素嗜酒，身体壮实而肥胖，并患有高血压病，常发齿龈肿痛。脉弦滑有力，舌苔厚，白腻微黄。
证属少阳阳明里实，兼血逆上冲，用大柴胡汤加芒硝（玄明粉）、桃仁、桂枝，兼郁金熊胆丸，谆嘱戒酒，禁油脂食物，多吃水果蔬菜，注意保持便通。以此方出入加减，调治三月余，其间只轻度发病两次，以后停止服汤药，令常服郁金熊胆丸，并以盐类泻剂，保持便通。（如一天不大便，即以玄明粉四钱冲开水一杯顿服）经过一年余，未见再发。
3.陈姓男，年五十四岁，旅苏吴兴乡友，兽毛业（制毛笔用的兔毛、羊毛、黄鼠狼毛等），身体强壮，发病时突然寒战发高热，剧痛呕吐，初吐黄绿水，后无物可吐，痛时患者呈惊怖颜貌，甚至以指头控压舌根，促其呕吐，痛苦万状。黄疸色鲜明，面目如装金，便秘，舌苔黄腻，脉弦滑数。
断为阳证实证，用大柴胡汤，大黄加至四钱，元明粉四钱，开水泡浸顿服。另以熊胆四分分二次吞服，时值夏令，嘱多吃西瓜，药后小便增多，大便已通，黄疸稍减，一日服药后泻下稀粪，系下于搪瓷痰盂内，忽听到一阵撒石子声，便后捡得结石20余颗，大者如黄豆，小者如绿豆，矩圆形或菱形不等，外面黄色，剖视内面黑褐或兼灰白色。此后逐次以原方加减，连续服药两个月。此患者为同乡，故一直保持联系，三四年未曾复发。
4.王姓男，年四十三岁，浙江长兴人，某小学校校长，患胆石症已有五六年，经多方医治，去上海某医院求治，医师建议手术摘除，患者踌躇不决，返时过苏，来我院门诊。见患者面色黝黑，黄疸带青褐，眼结膜青绿色，全身皮肤瘙痒落屑，形躯消瘦，近来常感胸窝窒痛，有时放射至肩背，小便深浓褐色，大便坚黑如羊粪，精神沉郁，无热，脉细数，舌苔微白，边缘紫暗。
病属阴黄疸，为处柴胡茵陈汤加附子、干姜、桃仁、当归，另郁金姜黄猪胆丸，汤丸交互间服。另嘱患者大便不行时用大黄一钱，玄明粉三钱，开水泡浸顿服。因思顽固久病，应设法改造其体质，介绍其进行食饵疗法，嘱以苹果、香蕉蒸熟当饭吃，并常吃青菜煮粥或菜面。其时我处有两位学生是长兴人，其中一个是患者的亲戚。当晚患者借住我家，晚间与他闲谈，谈到应该如何调整通便，以及水果、蔬菜对肝胆病和顽固便秘以及营养等有益的作用。由于说服工作做得比较充分，患者回去后一面服药，一面多吃水果、蔬菜。约两个月后来信说，开始对吃素不习惯，后来觉得有了效果，不吃泻药，大便亦能排出，皮肤瘙痒渐退，右上腹及肩背之痛也逐渐消失。他说一定要坚持这种果菜食饵疗法。他在信中还说，现季节水果（苹果、香蕉）不多了，该处生柿却很多，是否可用？我回复说，柿有润便作用，本草记载，能消胸中烦热，且含糖量极富，对肝机能亦有益，鼓励他充分煮食，并嘱青菜、萝卜、冬瓜等蔬菜都可食用，正规中药可以停服，专用柴胡根、茵陈泡汤代茶，送服丸药。翌年春季，患者来信云已完全治愈。
[橘泉按]此例所以能治愈，主要原因在于患者的信心和决心并能坚持到底。患者主观能动作用的发挥对于疾病的治愈机转，确是一个重要的条件。一般地说，在疾病，尤其是慢性病的医疗过程中，只要患者和医生坚持合作，坚持合理地保持与疾病做斗争的信心和决心，就能取得很好的治疗效果。
5.苏州郊区蠡墅镇一余姓妇女，年四十六岁，患胆石症已数年，卧床不起，颜面晦黄，略带浮肿，大便艰困，胸肋胀闷，食思缺乏，体温36℃，脉沉迟细，舌淡白无苔，苏州博习医院诊断为胆石症，发时剧痛，且屡屡复发，病缠多年，因连年医治服药，生活极度困难，近来自认无治愈之望，听之而已。适笔者去蠡墅出诊，乃邀附带看一下。
据症状是属阴证，虚寒证，用柴胡、茵陈、附子、白术、黄芪等，另以郁金姜黄猪胆丸及更衣丸交互内服。数日后，其子持方来问：其母病已好多了，要不要再继续服药？我根据他的诉述加减原方，嘱其多服几剂，可是见他面有难色，只说了一句“没有钱”。这句话使我回忆起前曾看见他家的景象，确是生活困难。于是笔者决定变更计划，教其子自己去挖掘蒲公英，每天一二两，连根煎汤服。如便闭时，另以更衣丸二钱顿服。大约半年后，我去蠡墅出诊，忽来一素不相识的人向我道谢，愕然间，她说：“先生您忘了吗？我的病吃了先生的药丸和很多奶汁草（蒲公英的土名），现在完全好了。”笔者这时才想起即是那位胆石症患者。此时她正在帮其儿子收稻草，看她的面色和神气，已与常人无异，这可说是一个奇迹。她的病是否当初诊断有问题呢？胆结石真的排出了吗？或者结石虽未排出，但由于中药的作用，使结石与机体处在“和平共处”的状态，患者也能过着平稳的日子。
这样的事例在中医中药的临床治疗中确实是很多的。中医的辨证治疗就是适当地解决了病理机制方面的主要矛盾，从而使整体机体内存在着的强大抵抗力充分发挥了作用，而使疾病治愈。
几点补充说明：
①胆石疼痛剧烈发作时，同意注射解痉镇痛剂，借以解除患者的痛苦，这是中西医综合治疗的优点。
②治疗胆石症患者时，一定要使其大便通顺。笔者对有热的阳证，用大黄、玄明粉（但不放在煎剂中，另用开水泡顿服），无热的阴证用更衣丸。
③柴胡须用其根。本草记载，柴胡古来是用其根的，且据现代研究报道，柴胡之有效成分主要存在于根里。中药市场上柴胡被称为“红柴胡”。笔者治肝胆病常用红柴胡，用量每日三至五钱，有时用至七八钱。
④蒲公英不仅苦味健胃，且有清利肝胆及解毒消炎作用，对急慢性肝炎、胆囊炎以及胃病有卓效。笔者认为鲜品效佳，尤其是根的效力更强。
⑤郁金宜用黄郁金，姜黄是郁金的根茎，亦可代郁金。姜黄以色棕红、香气浓厚者为佳，因其色黄如姜，故称姜黄。但另有一种“片姜黄”色灰白，香气淡。片姜黄是主治手臂疼痛的。对胆石症当用黄郁金、黄姜黄。
⑥郁金（姜黄）胆汁丸，系选色黄气香的郁金或姜黄磨细粉，用猪胆汁（或鱼胆、熊胆）适量拌和搓成丸剂，或装入胶囊，每服一二钱，一日二三回吞服。
⑦胆汁的用法：猪胆、牛胆以及羊胆的功效相近，笔者曾用过青鱼胆，效果也颇好，且易处理。因一般哺乳类动物的胆汁干燥后黏韧如膏状，味苦而腥臭；鱼胆干燥后质脆而有光泽，而且也容易研细末，味苦而清香；熊胆与一般哺乳类动物的胆汁不同，虽味极苦而甚为清香。笔者的体会是，临床治疗中鱼胆的功效虽不及熊胆，但也有相当功效。为了挖掘中药潜力，值得进一步研究。
⑧对于肝胆疾病、黄疸行之有效的民间药，尚有蚬蚌、田螺、螺蛳（煮汁服）、鲜石蚕、神仙对坐草（樱草科植物）、苞米须、龙胆草、决明子、芦根、三白草、金钱草（唇形科植物）等。
⑨治疗方法正确，坚持到底，是治愈疾病的主要关键。医生和患者都应具有坚定的信念。在治疗过程中，一张处方虽然应该根据情况作适当的加减，但主药不可动摇，随症加减不等于变更主方。
此外，患者与医护人员的密切配合也是治愈疾病的一个重要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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