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客文库”由《小李飞刀》开始重印古龙的文集，编辑想到我这个所谓的“武林名宿”，要我谈谈古龙——他能进入文学史吗？大概是这些家伙，还记得当年我弄武侠杂志时，谈论日夜兴起的大陆新武侠作家与作品时的声嘶力竭吧。
将《多情剑客无情剑》改为《小李飞刀》，作为重印文集的第一步，说明主事的人已经有过思考。就像周星驰他们前期苦闷的路人甲演艺生涯一样，古龙也是由替卧龙生等人捉刀代笔起家，至《大旗英雄传》等才渐具自己的特色——灵光四射的句子，变化莫测的人物，悬疑吊诡的情节，温暖明亮的侠义，至李探花、阿飞等人甫出，他的小说才像“小李飞刀”一样，神光离合，不可方思。之后的《楚留香传奇》、《陆小凤传奇》、《七种武器》，皆是武侠迷们必读的名篇，到《欢乐英雄》，古龙达到了他的巅峰——游侠们通过他们的智慧与武功，通过女人与酒，在人世间获得了神仙般的自由，这个小说将存在主义的哲思与道家的精神，奇妙地交会到一起，已打破了“武侠小说”这么一个看起来聊供消遣的俗套。
我常常想，如果古龙还活着，由大叔到爷爷辈，顺利地进入了眼下这个“网络时代”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像李敖那样，依旧不屈不挠地在媒体上出没，接受大小S们的访谈？像刘兆玄（上官鼎）那样，变身成一个政客，往来在两岸微妙的政局中，与书记们握手谈楚香帅？像倪匡蔡澜那样做成老才子？这些假设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在将自己献给酒、女人与武侠小说之后，他的身体与才华都在盛年衰微，四十余岁离世，成为一个传奇，让九月的一天成为古龙节，就像四月的一天成为张国荣节一样，这其实是一个蛮欢乐的收梢……多少武侠作家，盛名之后，被读者忘记，被市场抛弃，被时代折磨，在寂寂无名中谢世，平江不肖生、王度庐，莫不如此。
一代传奇能否进入所谓的“文学史”？古龙大师黄泉之下，惦记着倪匡们奠上的美酒，未必会在意这些虚名，但“入史”这个话题，除了令编辑们愀心之外，对古龙作品所陪伴过的七O后的一代青年，也有意义，毕竟，他们曾将青春投射到楚留香、陆小凤、傅红雪、沈浪等人身上，在租书店、电影电视上，与这些古龙群侠相遇，为他们的意气与风采所感染，由言语到观念到行动，都曾形成“古龙风”，而这种风气，到现在，也没有断绝。这种情形，要超过琼瑶、三毛、黄易、温瑞安、卧龙生等通俗文化的“名宿”，仅次于大侠金庸。
金庸已经是“文学史”的一部分——经过北大学者们的力荐、无数次的研讨会、入选中学教材之后，现当代的文学史——以鲁郭茅巴老曹为核心，在接纳了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等人之后，半推半就地，也将予金庸一个座次。在哪个位置，是独立的一章，还是一节，出现在中文系的学生们的考试中的频率是多少，这些问题，当然还悬而未决。
所以能否入文学史，入什么样的文学史，如何入文学史，这些问题，古龙不值一哂，普通读者不知就里，一些砖家不知所云，到了主持其事的学者那里，的确要颇费一番踌蹰。古龙进入武侠文学史，这个是理所当然，进入通俗文学史，也是名正言顺，但是，进入一本薄薄的现代文学史——座位有限，大人先生很多，就像在袁绍的大营里，桃园三结义的兄弟，关羽与张飞，也只好站在刘备大哥的的后面啊！如果古龙进入了这个宝贵的“文学史”，平江不肖生肿么办？王度庐肿么办？还珠楼主肿么办？梁羽生肿么办？大哥，我们要写的，是纯正的文学史啊，可不能搞成演武大会……
一部现代文学史，本来就是不同类型的文学现象、不同圈子的作家兴起的历史，因为时代处在激荡鼓舞的三峡之中，在古今中外的变化之中，所以现象更替、名家辈出，不同的读者群体，有不同的记忆与偶像，这就需要修史的人，站得更远，更高，有慧眼与通识，全盘体谅时代的风气。以我的感想，现在，这个现代文学史也只是在形成之中，就像一个混沌初开的宇宙，在挑选星辰，织就云图。
作家与作品，当然有好与不好，好坏与他们的读者的多少、地位的高低、阵营的不同、时代的风尚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应予充分理解的潜在关系）——我们有一个悠久而庞大的文学传统，作家们能否以他的作品展现出来的创造力，更新这一传统，让它焕发出新的荣光，这可能是一个标准。
古龙更新的了“武侠”这一传统，他由欧洲的存在主义大师们那里，得到了更多心理学意义上的“侠客”，由日本的推理作家那里，得到了更加瑰丽的故事，将之化合到白衣飘飘的中国江湖之上，侠是伟大的同情，他塑造出了新的侠客形象，这些形象完全可以进入现代文学的经典人物里去。
以我这样资深的古龙迷，我觉得古龙是可能作为现代文学史这个“混沌初开的宇宙”的备选的一颗星辰的。一个兼容并蓄，双翼齐飞的现代文学史，容得下金庸与古龙这一对武侠双星，无非是，它尽量让自己的篇幅更多一些，向着文学的富矿，开掘得更深一些。
2013，4，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