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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往事:那段被美化的爱情---李清照内心世界的挣扎
作者:肖鹏

如果问读者,你是否喜欢李清照。你一定会说当然喜欢。岂止喜欢啊,简直是迷恋。读宋词的人没有谁不喜欢李清照,没有谁不激赏她的词。不读李清照,等于没有读过宋词。就像不读李白,等于没有读过唐诗。你会说。不知道李清照,还谈什么宋词呢?中国的读书人,甚至普通的老百姓,似乎谁都能说出些关于她的动人故事来,谁都能谈论点她的名篇名句来,谈得齿颊皆香。

很简单。这位自号易安居士的女人,不仅是宋代最杰出的女性词人,就是放到男人世界里,也是宋代屈指可数的最一流的词人之一。甚至是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文学家之一。没有她,宋词会显得逊色很多。作为女子,她几乎与南渡士大夫词人圈子没有什么往来,仅有的交游往来也仅仅局限于家族故旧的范围。在南宋初年的高宗词坛上,她独自漂泊,独自哭泣,独自悲歌,最后在世人的冷落中,悄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没有被不幸的婚姻击倒,却被浩大无边的孤独和嘲笑完全淹没。她是那个时代匆匆划过天穹的一颗孤独的彗星。

这份爱和痛,编织了我们心中的绚丽光环。不过,这个光环下的李清照,与历史上的李清照,并不完全是同一个人。李清照笔下的自己,也与历史上那个真实的她不完全是同一个人。


翻开那些发黄的线装书。画面班驳,背影模糊。几十篇精美绝伦的文字,如同天外飘零的落叶,濛濛乱扑行人面。美丽忧伤的女人,该从哪里说起呢?

说说她的爱情和悲情吧。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幸福不幸福。她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文人士大夫都与前朝新旧党有瓜葛纠缠。李清照也是。她很像同时的大诗人徐俯,旧党是自己的血亲,新党是自己的姻亲。剪不断,理还乱。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宰相王珪的大女婿,早年出于苏东坡门下,《宋史》说他曾经以文章受知于苏轼。这大概没有问题。稍晚的中兴词人韩淲在其《涧泉日记》中记载说,李格非(文叔)与廖正一(明略)、李禧(膺仲)、董荣(武子)齐名。当时人称他们是“后四学士”。学者对这段记载有怀疑,李禧和董荣都名不见经传,不知道何以得到苏轼的青睐。不过韩淲原文并没有直接说他们是“苏门后四学士”。有没有登苏轼之门,与称“后四学士”没有关系。李格非受到过苏轼的赏识,可能确有其事。李清照本人也曾经与苏轼的弟子晁补之有往来。  

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了赵挺之的儿子赵明诚。赵挺之是新党,徽宗崇宁年间曾经与蔡京并为宰相。新党迫害元祐党人,把她的父亲李格非也列进了党籍黑名单。李清照在新旧两党之间痛苦不堪。曾经写诗给她公公赵挺之,试图营救自己的父亲。诗中有“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等句子,听说的人无不伤心落泪。那一年,李清照只有二十二、三岁。

也有学者说,李清照是二十一岁时嫁给赵明诚的。十八岁是弄错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美丽爱情广为流传,弄得像美丽的童话。这主要是她自己在晚年的回忆文章中提供的,另外还有一些早年的欢快词作,被学者当作幸福的直接证据。比如这样一些美丽动人的小词: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醉花阴》)

据说新婚之初他们很幸福。每当太学放假,赵明诚总是与她外出典当衣服,用五百钱到大相国寺去淘选各种古碑文,顺便买些瓜果,回家一边吃瓜果一边展玩碑文。大观元年,也就是公元1107年,赵挺之去世后,赵明诚三兄弟受到蔡京的打击迫害,被罢官下狱。出狱后,赵明诚与李清照携家迁往青州(今山东益都)的赵氏乡里,过起半隐居的生活。前后达十三年之久。在此期间,他们每天都在一起买书校书,夫妻相敬如宾。李清照回忆说,那时候,他们每晚都以点完一支蜡烛为准,蜡烛烧尽才去休息。白天吃完饭坐归来堂,烹茶赌书,说某某典故某某事情记载在哪部书、哪一卷、第几页、甚至第几行,谁猜中谁先饮茶。赢者则举杯大笑,常常弄得茶倒在身上,反而不得先饮。

靖康之乱后,他们再度迁居到建康,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兵戈满眼中,竟然也过了两年多的宁静生活。她的族人后来回忆说,赵明诚当时知江宁府,李清照每当遇到下雪,总是戴斗笠绕城墙散步,寻觅诗句。回来完成之后,必邀赵明诚和韵。赵明诚每每才华不敌,写不出能够媲美妻子的诗词,觉得苦不堪言。


在这些美谈面前,我们总是痴情地感动不已,每每为她掩卷叹息。太美了,不是吗。

美丽的爱情,美丽的画面,美丽的句子。能够吟出这样美丽句子的女人,一定也美丽如仙翩若惊鸿吧?李清照一定也与苏小小、薛涛、柳如是、董小宛那些绝色才女一样完美无缺。完美得让人心疼,完美得让人绝望。千百年下,仍然让我们情不能已。

这些叙述都是真的吗?我们心目中的美丽才女会不会是在说谎?

这么想实在太不恭敬了。李清照的叙述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们要告诉读者,它们被叙述者高度美化过了,染色过了。就像今天许多女孩子拍摄的艺术照,是真的,但不能完全相信。

许多学者考证出来,由于李清照不能生育孩子,婚后赵明诚曾经纳过妾,甚至还可能有过在外面狎妓风流的事情,弄得李清照非常苦恼。在她的文章和少数词作里面,还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证据。当然也有学者反对,坚持认为这是没有根据的乱猜测。赵明诚和李清照的爱情苍天可鉴,不可能有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孰是孰非,至今没有形成定论。

对此我们不感兴趣。我们更关心的是:假如她说的是事实,她为什么要向世人展示自己夫妻生活的细节?假如她夸大了事实,她为什么要如此极力美化自己的爱情?

下雪了。远眺窗外,皎洁的积雪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细节,就像皎洁的诗歌覆盖了历史真实的细节一样。我坐在窗下,想象着这个女人的佝偻背影。

晚年的李清照,不仅失去了青春美貌,不仅失去了富裕宁静的生活,不仅失去了青州老宅十几间屋子的金石书画,失去了运到南方的十五车最重要的古籍文物,而且失去了恩爱的丈夫,失去了自身的健康。更悲惨的是她病中再婚,又以计离异,为天下人所耻笑,更失去了一世才女最珍惜的清名。什么都没有了。——在这样悲惨的晚年,词人回想从前美好的岁月,一遍又一遍地咀嚼,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再叙述出来,读者,她的怀旧能不染上浓烈的感情色彩吗?能不显得那么动人、那么美好吗?就像饱受凌辱的中国人,喜欢一遍遍讲述大唐帝国的辉煌、大汉帝国的霸气一样。“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多么过瘾的壮语。翻来覆去地讲述演绎,最后把汉唐变成了神话。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何况这个不幸的女人失去的是如此之多!从幸福的天堂坠落到苦难的地狱,她与李煜有相似之处。尤其是对赵明诚的最后记忆,被她描写渲染得那么入骨,那么细致,那么让人砰然心动。这些叙述太文学了,让我们警觉到她在美化,在一遍遍美化自己失去的一切,借以舔舐伤口,抚慰破碎的心灵。  

沿着她的叙述走回去。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罢守江宁,与李清照迁居到池阳,也就是今天的安徽贵池。赵明诚突然接到朝廷任命,去做湖州的知州。湖州在太湖南畔,当年苏轼也在那里当过知州,是个富庶的鱼米之乡。于是赵明诚走陆路骑马独自前往建康报到。分别的那天是六月十三日,这个日子,李清照晚年在《金石录后序》中记得非常清楚。赵明诚安排家里人上船,自己回到岸上。他穿戴的是“葛衣岸巾”,神态是“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这都是李清照回忆的原话。当时李清照心情很差,紧张地冲着岸上喊:“金兵要真的打到城下来,我怎么办啊?”赵明诚手叉着腰,大声叮嘱说:“跟着大家跑啊。不得已的话,先把辎重扔了,再不得已扔掉衣服被子,再不得已扔掉书册卷轴,再不得已扔掉鼎彝古器,唯独祖宗神器,你要自己抱着,与身共存亡,千万不能丢!”

这些话,这些肢体动作,这些眼神,这些打扮的细节,被无数遍地刻在李清照的记忆中。她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这些珍贵的记忆。


曾经沧海难为水。经历过这么美好的爱情,李清照怎么可能有人生第二回呢?

关于李清照的再婚和离异,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人们不相信,这么贤淑的才女,竟然会改嫁给一个恶棍。怎么可能。一定是好事者编造出来的,明摆着厚污贤媛。

站在道德的立场上为李清照辩护,多少有感情色彩和道德完美主义的倾向。我们充分尊重。但是宋代有许多野史笔记,至少有七种,都记载了李清照的再婚和离异的事情。尤其是严肃的史书《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也有记载,这没法解释。李清照本人有一篇写给翰林学士綦崈礼的陈情信,详细叙述了离婚事件的前后,也成为重要的证据。

根据这封写于绍兴二年(1132)的信,我们知道,这一年夏天李清照在杭州生了很重的病,病到了半昏迷的状态,连牛和蚂蚁的动静都分不清,下葬的棺材钉和石灰也都已经准备好了。当时家里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李迒在身边,还有一个看门的老兵随侍左右,境况十分凄惨。这时候监军审计司的张汝舟跑来嘘寒问暖,前后照应,竭力取悦于她一家人。而且神秘地出示了一纸官文书,让李清照姐弟完全解除了戒备。最后,李清照终于接纳了他,仓促与他结婚。从丧偶到这次再婚,中间只隔了短短的三年。

这个官文书到底是什么文件,没有人知道。有学者怀疑可能不是张汝舟的官员身份文件,而是有人告发赵明诚暗中通敌、以玉壶赠送金国的官府状纸。张汝舟有可能是以此威胁李清照,要挟她答应婚姻。否则要她好看。

到了这年秋天,新婚也就几个月的时间,李清照就再也无法忍受张汝舟了。根据李清照自己的说法,张汝舟对她是拳打脚踢,给她造成巨大的精神折磨。于是李清照检举揭发张汝舟欺骗朝廷,“妄增举数入官”。举数是举子应试的次数。宋代科举制度规定,举子参加科举都要登记自己的举数。乡试达到一定的举数可以免解直接参加省试,省试达到一定的举数,可以享受特奏名优待。以示朝廷推恩。张汝舟多次参加科举考试,没有考取进士。最后通过在举数上弄虚作假,终于获得入官。迎娶李清照的时候,他是右承奉郎,官阶正九品。他虚报举数的事实被查处出来,朝廷将他除名,流放编管到柳州。这样自然也就与李清照解除了婚约。

很难说这是一着高招,还是一着昏招。但肯定是不得已的险招。因为宋代的刑律规定,妻子状告丈夫,属于十大恶罪之一,要判两年的徒刑,而且不能赦免。十大恶罪是: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不睦罪包括女子殴打或控告丈夫。而被妻子告发的丈夫可以按自首论。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清照在綦崈礼等朝廷亲友的斡旋下,只坐了九天大牢,就被放了出来。而张汝舟本来最多判三年徒刑,而且可以用官阶折罪,可以按自首论处,最后却被重判为除名编管,废为庶民,流放到远恶州郡。

綦崇礼这个人字叔厚,是李清照的远房亲戚。《宋史》说他洞晓音律,酒酣气振,长歌慷慨,议论风生。大概个性非常豪爽。所以李清照一出事前来求情,他就出面帮忙,到处托人了。据说秦桧也是李清照的远房亲戚,但要比綦崇礼阴郁圆滑得多。李清照求綦崇礼而没有求秦桧,一定反复权衡考虑过。


我们要问,究竟有多大的身心折磨,让她宁愿冒天大的罪名,冒坐牢的风险,也要豁出去离异呢?什么样的丑恶婚姻,让她甘冒十恶不赦之罪,也要拼个鱼死网破?仅仅是性格不合、脾气不好,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啊。这里面一定有巨大的痛苦,比坐牢的危险更加折磨她。是不是?

对于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对于一个心灵极为敏感的女性,其中的难言之隐,千百年下,我们又知道多少呢?有没有,我们要问,有没有难以说出口的变态性虐待?有没有前夫后夫家族之间的矛盾纠纷?有没有因为不能生育儿女的严重心理阴影?甚至更严重,有没有来自朝廷官府的某种压力?有没有涉及丑恶的钱财利益交换和幕后操作?想想是很奇怪,朝廷为什么如此袒护李清照,却重判张汝舟呢?

这其中的谜,至今还没有完全解开。

学术界一般猜测,张汝舟是觊觎李清照家的金石收藏,有贪图钱财的目的。据学者考证,当时同名同姓叫张汝舟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科举出身,一个不是科举出身。我们怀疑,可能还有王汝舟、李汝舟、陈汝舟,也在打李清照的主意。赵明诚是北宋著名的金石学家,他们夫妻收藏的金石书画、文物古董不计其数,这在当时是天下皆知。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刚死不久,宋高宗就曾派身边的医官王继先带着三百两黄金,赶往李清照家购买古器。为左右朝臣所劝阻,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成行。绍兴五年(1135),朝廷编纂史书,宋高宗又特意传旨,取赵明诚家藏的《哲宗实录》。可见皇上本人也一直在打他们的主意。

我们追查到,《三朝北盟会编》这部书里面说,宋高宗当时到处搜访古器书画,只是遗憾身边没有人懂得辨别真赝。蔡州人毕良史字少董,年轻时游京师,专门从事古器书画的买卖。南渡后,内侍将他引荐给高宗,宋高宗非常高兴,不仅每月给五十缗养着他,还让内侍延请为门客,另给束修百余缗。这个人后来前往中原三京故地,搜求靖康之乱后遗弃民间的古器书画,尽载而归,献于行在。宋高宗为之大喜,改授他为京官。时人称呼他为“毕骨董”。这大概是绍兴十年(1140)前后的事情。

那个叫张汝舟的人,一定也在打着同样的主意。或者他打算将这份厚礼弄到手后,转手献给宋高宗,也未可知。他与李清照结婚,不会没有想法。怎么可能没有想法呢?读者。一个士大夫官员,完全可以去纳妾买歌姬,找年轻漂亮的姑娘。即使娶正妻,也会挑选身家清白的女子,干嘛非要娶一个病重垂死的、容颜衰老的、死了丈夫的、又不会生孩子的可怜嫠妇呢?他没有想到,赵家的收藏大多在南逃时丢失了,保留在身边的已经没有多少。而且李清照又看护得那么紧,死死不肯放手。所以婚后很失望,他本来要的不是人,而是财;李清照更失望,她要的是另一个赵明诚,另一个像赵明诚一样的才子,而不是图财小人。官阶可以低一点,相貌可以差一点,才气和感情总要能配得上她,总要说得过去吧。

这个推测完全可能,我们也相信事实就是如此。但没有直接证据。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面详细讲述那些金石文物的去向,每一笔都有交代。她为什么要这样写?这样迹近表白的叙述,潜在动机让人浮想连翩。

按照李清照自己的叙述,以及宋人野史的记载,赵明诚有一个朋友张飞卿,收藏有一只珉玉壶,曾经携壶登门,与赵明诚把玩鉴赏。之后被人告发将此玉壶馈赠给了金国。朝廷追查下来,要牵连张飞卿、赵明诚两家。李清照病中闻说此事,大受惊吓,尽将家藏所有青铜器赴高宗行在投进,未有结果。后人遂误传张飞卿为张汝舟,玉壶为玉台云云。

这条记载令人费解,读来觉得蹊跷。李清照干嘛要把家藏的青铜器统统献出来?她不是一直死死守护着这批古董吗,怎么会愿意主动拿出来?她怕什么?玉器收藏的私人馈赠,为什么会惊动朝廷呢?有司审理完李清照告发案,原来仅仅判张汝舟私罪徒刑,想不到宋高宗御批出来,却改判成重罪,除名后流放柳州编管。这样袒护李清照,帮助她摆脱张汝舟,是不是有其他什么考虑呢?


历史如此模糊,让人叹息。按常理,李清照豁出去状告张汝舟,一定有巨大的压迫存在,她急于要摆脱这种压迫,才会想到这种极端手段。我们想知道,李清照是不是死死守护家藏的金石文物,整天被张汝舟逼迫殴打?是不是同时还受到来自前夫婆家的诅咒和追讨?是不是为了这些金石文物,连朝廷群臣甚至皇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得罪?事后她是不是大为后悔?
除了这些之外,我们更关心作为一个女人,她是不是对性爱太过渴望,感情要求太过强烈,太迷信和梦想完美的婚姻,才造成第二次仓促成婚?她是不是为此挣扎得很苦?她是不是充满了焦虑不安,彻夜失眠以至难以忍受?她是不是有太多来自官府和社会外界的纠缠,迫切需要一个果敢有力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这一切,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以为自己了解李清照,以为读懂了她的词,其实她的内心世界,我们到现在仍然知道得很少。学术界曾经争论过赵明诚是否纳过妾,李清照是否为此而苦恼不堪。假如真有其事,与她晚年这样的巨大困境相比,那些情感纠缠实在不值得一提。

离婚事件过去后,李清照悔恨万端。自己说是“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之后的二十多年,她大概一直生活在这种自责的痛苦中。宋人的野史笔记多处记载她“晚年无检操”、“晚岁颇失节”,话都很难听。尤其是她写给綦崈礼的信流传了出去,其中“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两句,被人们传为笑话。

我们理解的“无检操”、“失节”这些指责,她自己“败德败名”的忏悔,不是指她再婚。再婚在当时并不是多大的事。而是指她利用朝廷关系,告发张汝舟,摆脱纠缠,应付各方利益冲突,在朝廷和家族的夹缝中苟延残喘。这其中不免会枉法,不免要使手段、走门路,尤其是以妻告夫违背社会伦理,惊世骇俗,让人非议。这才是李清照的悲剧啊,读者。靖康国难不仅毁掉了她的家庭,而且毁掉了她的自尊,夺走了她的清名。一个早年被中朝士大夫称颂不已、艳羡不已的一代才女,晚年竟然沦落到被人戳脊梁的地步,不能不让人仰天叹息。


谈谈她的词吧,这会让我们更理解她。

李清照的词流传下来的不多,可信确为其作的仅有四十三首,另外有十多首真假难分,无法最后确认。不过这四、五十首作品几乎篇篇精美绝伦,极其有才气。她的词是一流的,诗也写得特别好。借用清代学者话来形容,是虽少却好,虽好却少。令人惋惜。比如这首《咏史》:“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又如咏乌江的《夏日绝句》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简直太有才气了,男子汉都未必写得出来。这些诗歌如果是曲子词,放在高宗词坛上,一点不输于李纲、张元幹、王以宁那些英雄词人。

读她的这些诗,我们有一种强烈的印象:李清照的性格可能属于非常要强的一类,甚至可能恃才傲物,内心深处不服气男性,不甘于做小女人。从她上书救父、与赵明诚赌茶斗诗、以计离婚等等事情来看,她有典型的要强争胜的脾气,遇事果决,敢作敢当。她的诗歌写得非常男子汉气,面对兵败如山倒的宋朝军队,她想起了刚烈的项羽。面对金人拥立傀儡张邦昌为楚帝,夹在南北宋中间,她想起了刚烈的嵇康。

反复吟咏她的这些咏史诗,我们总是会想起唐代诗人杜牧。写这种类型的咏史诗,需要洞察历史的睿智眼光,必须熟读兵家书,熟读诸子百家,而且有关注现实的情怀。光熟悉历史典故没有用,躲在书斋里一味掉书袋是写不出来的。古人说咏史最难,要在史学家看不到的地方“别生眼目”。就像法官断案,一两句话便说中要害。“使后人看之,便是一篇史赞,此非具眼者不能。”这是南宋学者费衮在《梁溪漫志》里发的议论。前人谈论李清照的词,总以为她是婉约词的典型代表。如果她的这种性格类型属实,那么她的词恐怕需要我们重新来认识。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

这是她晚年写的两首最杰出的抒情词。就我们的感受而言,李清照南渡以后的吟咏,完全不同于从前的婉约,她的词是一种凄厉放声的号啕,是一种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无所谓的倾诉,有一种喷薄而出的强烈冲击力,哭天抢地,满心而发,其悲剧的震撼程度,其痛苦的伤心程度,远远不是过去那种虚拟的宫体婉约词所能范围的。当时人王灼就愤愤不平地说:“自古以来士大夫之家能够写诗文的妇女,还没有见过这么无所顾忌的。”靖康之难以前,她曾经纤弱香软,曾经儿女情长,对于一位闺中女子,这无可厚非。但南渡之后她才发现了自己,找到了感觉,彻底改变了声腔。这才是真正的李清照。就像苏轼来到密州之后,才真正发现了自己,找到了感觉一样。

说她是北方女性的表达也好,说她是悲剧的受难者也好,说她兼有男子汉阳刚之气也好,总之她不是传统的小女人腔调。她像后来的辛弃疾,用尽平生力气刻划了自己的命运轨迹,形诸于文字,形诸于歌唱。给人以一恸而绝的印象。如果我们尊重她,理解她,就别总拿婉约派的代表来说事。李清照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会慷慨不让须眉,要争着与那些英雄词人排列在一起。对于艺术来说,个人的悲剧唱叹和灵魂挣扎,并不比民族的悲剧唱叹和灵魂挣扎更渺小。

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写过一部小说,叫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描写苏联入侵捷克时期几个女人的灵与肉、重与轻的故事。我们对他的小说内容固然感兴趣,但这位捷克人关于轻与重的命题,却更加吸引我们。

这两个概念,是李清照一生的关键词。她的前半生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轻松、轻盈、轻快、轻浅,也相当的轻易、轻薄。比如她的《点绛唇》词:“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就很典型。生动是生动,只是太小女人味。所谓“虽好却小”。如果没有晚年的升华,这些青春小唱也就是个扇面小品、瓶供清玩而已,与朱淑真的词没有什么两样。取走后半生的歌唱,她也就是个二流的词人。

晚年的悲惨命运,让她走向另一个极端,人生忽然变得如此沉重,变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武陵春?春晚》词,就写出了她极为沉重的心理压力:“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不是一个女人的哭泣号啕,而是一个民族的哭泣,一个时代的号啕。多么震撼人心的绝唱!一轻一重的巨大反差,令人嘘唏。


李清照在宋词史上的另一个重要贡献,是她曾经写过一篇重要的词论。这篇词论强调曲子词别是一家,不是会写诗、会写古文,就能写出好词来。词和诗是非常不同的。

这是一篇极为苛刻挑剔的议论。她太自负了,太傲视群雄,北宋以来没有一位词人入得了她的法眼。她所谈论的这些词人的优劣得失,有的我们赞成,有的似乎说得不对,不够准确,甚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可能与作品失传有关。李清照当时读到的这些词人的词作全貌,与我们今天所读到的词作全貌,肯定很不一样。她没有提到周邦彦,学者们怀疑她是不是对周邦彦还心存敬意。李清照词论的核心是“别是一家”,作词与作诗完全两回事,得要专才。具体填词要求则有“七要”:一要协律,二要高雅,三要浑成,四要铺叙,五要典重,六要情致,七要故实。少哪一个都不行。拿她所提出的这一套“曲子词艺术规范”,来验证她自己的词,大致上是说得过去的。拿来验证周邦彦的词,更是几乎完全符合。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说她狂妄,说她挑剔,说她信口雌黄士大夫了。

难怪她口气这么大,她自己的词太特别了。南宋人后来把她的作品称之为“易安体”。这种“易安体”的妙处在于:它既是流畅浅显的天籁口语,又完全不俚俗、不下道,端庄自持,有一种婆娑自在的风华气质。加上她的遭遇那么特殊,感情那么浓烈,性格那么外露,毫不费力地倾泻出来,漫天如雨,便成了震撼人心的语言天籁。用南宋当时人张端义的话来说,是“以寻常语度入音律”。我们还得给她加上一句,凑成下联,叫做:“把身世痛说到尽头。”在这一点上,她特别像从前的李后主李煜,失声歌哭,天地为之变色,让读者有一种万箭穿心的疼痛感觉。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谈论人的疼痛,曾经说我变成了石头,而我的疼痛仍在继续。李清照就是这样,她变成了石头,可是她的那份疼痛仍在继续,她的词永远在刺痛我们。

这是她的真本事,也是上天对她过于悲惨的人生的一点点善意补偿。不要说我们这些后代读者,连当时的曲子词巨人辛弃疾,都曾经虔诚地走上前来仰望过她,模仿过她。真是不服不行。

读者也许不会想到,李清照在宋代有一位真正的知音,陈亮。他们的时代相隔了几十年,相互并不认识。但这不妨碍我们把他们撮合在一起,视之为艺术上的红颜知己。叫做男有陈同甫,女有李易安。国破陈同甫,家亡李易安。都是冲口而出,用天籁口语把身世之痛写出来,写得遍体鳞伤,写得不忍卒睹,写得呼天抢地。没有一丝半点的遮拦。如果允许随意分派,他们可以被称为“激情天籁派”。李清照辣评宋代词人,没有一个人值得她敬佩。她不知道就在她寓居的金华附近,后来会出现这样一个真正的知音;陈亮曾经设计过曲子词的理想模式,提出天籁口语、民间声音、经传义理、守约协律四要素。他也没有提起李清照这位乡贤,这位女前辈。但李清照的词,除了经传义理之外,几乎完全符合他的理想标准。谈论这一对才子佳人,不能用豪放、婉约的陈旧概念。否则怎么看他们都不像。

有这样的天籁之音在前面,后来遍地兴起的南宋江湖体好象突然找到了曲子词的新教主,信口开河起来,显得更加理直气壮,无所顾忌。他们不知道没有激情的口语不是天籁,没有想象力的天籁也不是艺术。

静静地坐在窗前远眺。水瘦山寒,江阔云低。那个戴着斗笠、踏雪吟诗的背影,慢慢地走远了,模糊了,最终消失在雪景寒林的尽头。天地间再没有如此凄婉的歌唱了。所有的挣扎呼号都归于平静。声音变成了文字,画面变成了记忆。

这个悲情的女人,向我们讲述了一个虚构的自己,同时也讲述了一个逼真的自己。不读她,无从谈论宋词的婉约和豪放。更重要的是,不读她,我们无法真正了解人性的困境和挣扎,无法了解国破家亡给这个民族带来的巨大伤害。化了妆的美丽面容后面,是沟壑纵横的苦难皱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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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46岁写下生平唯一一首豪放词,词意气象万千,读来扣人心弦
女人最好的姿态,是雌雄同体
ShowChina看中国-中国古典诗词精品赏读-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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