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年先生曾写过一篇「介紹一个世紀前的童蒙读物」，说的是他在苏州得到清光緒间李光明莊刻的《香山诗选》六卷二册，書後附了一頁狀元阁爵记印的售书广告。广告上开列109种书的名目，分蒙訓、閨訓（3种）、史类（4种）、經类（31种）、文类（5种）、杂学（8种）、良方（5种）等。广告上都有价目，一目了然，最貴的是《左傳杜林》，壹千貮百文，最低的是《神童詩》拾文。印象中，似乎再没有一篇專门介紹李光明莊刻书的文章。
查《中華印刷通史》，对李光明莊倒是有350字的描述。说「李光明，字椿峰，号曉星樵人。他的室名何陋居，設肆於金陵聚寶門三山街大功坊郭家巷內電線局西首秦狀元巷中，並設分肆于狀元境口狀元閣。所刻各書，前面多印有推廣文字的告白啟事。版心下刻李光明莊四字，有的還在刊葉附刻目錄。據所刻《書經》刊葉目錄所載，李光明莊刻印了一百六十七種書，計經部四十一種，史部六種，子部三種，集部五十二種（其中所刻尊經書院）鍾山書院、惜陰書院的文章十二種」，啟蒙類二十四種，閨範類四種，醫算雜學類二十四種，善書類十三種。目錄下方用白文標明'以上價目一律制錢，不折不扣’。傳本所見，刻書用兩種字体，一是宋体方字，佔多數；一是寫刻歐体楷書，如刻《益幼雜字》，字体書寫秀勁。書版多委金陵唐鯉躍雕刻。」至於葉樹聲、余敏輝著的《明清江南私人刻書史略》，對李光明莊刻書之事有五行100餘字的敘述，也是说了《書經》刊葉目錄所載，簡單至極。而《江苏刻书》（江苏艺文志）涉及李光明莊的也只有列出所刻十二种书的书名，其它的則一无所有了。
李光明莊，是南京狀元境之书肆，其作坊在秦状元巷。狀元境，相传为秦桧宅址，故名，据说那時狀元境一带，为书贾麇集之所。李光明曾在清代重臣曾國藩大营内待过，从事雕版印刷，後清軍攻入南京，李光明就包办了乡试考场中的印题和文卷事务，隨後就开设书莊專门印行一些流行书籍。书莊刊行的蒙学书籍，銷得最多。过去一些老人曾说，大凡受过私塾教育的，很多都读过李光明莊刻的书，在那个時代，东南各省几无不知李氏者。而且它所印书的销路，北方直到关外，南边到沿海各省，几乎普及全國各地。
我以为清代同光年间的江浙地区，刻經部小学、蒙學读物最多的，或许应推李光明莊，這是李光明抓住了一个难得的机遇。此话还是要从太平天國战爭讲起，当太平軍攻占金陵後，洪秀全即发布詔书：「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书邪说者尽行焚除，皆不准買賣藏讀也，否則问罪也。」「但世间有书不奏旨、不蓋玺而傳读者，定然问罪也。」（《詔书蓋玺頒行论》）而马壽龄《金陵癸甲新乐府》中「禁妖书」一条，形容天京焚书是「搜得藏书論担挑，行过廁溷隨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燒，燒之不及以水澆。读者斬，收者斬，买者賣者一同斬，书茍满家法必犯，昔用撑腸今破胆。」前几天读《師讓盦漢銅印存》，那是清丁丙藏並輯的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鈐印本。前面有王同序，说到丁丙「回憶同治甲子之後，杭城初復，瓦礫遍地，蓬蒿沒人，欲訪昔日藏古印家如汪劍秋、王安伯、朱芑孫諸家，率皆遭亂，儲藏散失。平日得一舊印，寶玩撫摩，或密室傳觀，互相矜賞，或秘篋儲襲，吝不示人，庚辛兩劫，厄於兵火，焚蕩盡矣。每過遺墟，徒憑弔荒煙蔓草之餘，徘徊而不忍遽歸。」可見太平天國战爭之破坏甚大。太平天國失敗之後，清廷是百废待举，于是在江浙地区，尤其是南京、杭州，除了官书局的大量刊刻读书士子所急需的經史子类图书外，坊间所刻則是种类繁多，启蒙读物、经史子典籍、课艺应试用书、医书、百科读本、诗词等类，什么书畅销就刻印什么。而李光明莊就是其最典型的代表。
我还想过为什么一个南京的书莊竟然能立足南京，走向全國，它的蒙学读物受到群众欢迎的另一亇原因。那就是天下教術之端必自讀書始，人才之成必自童稚始。同治年间的《教會新報》中有「小學義塾規條」，云：「塾中功課，未識字者先識方字一二百，即授小學詩（新刻續神童詩，為人道理都已說到，尤妙在句句明白。如《續千家詩》及《孝經》、《弟子職》、《小儿語》各種，如有餘力皆可接讀）」。李光明莊所刻如《四书》、《五經》、《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史鉴节要》、《幼学琼林》、《龙文鞭影》諸书，皆当日家塾之課本，蒙童无不人手一編。以《三字經》來说，文殊馴雅，言簡義長，詞明理晰。如玩其詞，習其義，則天人性命之微，地理山川之奇，歷代帝王之統緒，諸子百家著作之原由，以及古聖昔賢由困而亨、自賤而貴，縷斷詳明，皆了如指掌。而《百家姓》，傳播至今，童蒙誦習，奉為典冊。《千字文》，元明以來，流傳無替。《千家詩》，村塾童子，罔不記誦，其中唐詩少，宋詩多，律絕百數十首，率皆顯明易解之作，啟迪童蒙之捷徑书。至於《幼學故事瓊林》，是務歸明晰，一閱了然，詳所當詳而不厭其繁，略所當略而不嫌其簡。所以，东南各地家塾一类之学堂，多以李光明莊鐫本为读本。
清代学者王筠有「教童子法」，云：「如弟子鈍，則識千餘字後乃為之講，能識二千字乃可讀書，讀亦必講。然所識之二千字，前已能解，則此時合為一句講之，若尚未解，或並未曾講，只可逐字講之。八九歲時神智漸開，則四聲、虛實，韻部、雙聲、迭韻，事事都須教，兼當教之屬對，且每日教一典故。才高者，全經及《國語》、《國策》、《文選》盡讀之，即才鈍亦《五經》、《周禮》、《左傳》全讀之，《儀禮》、《公》、《谷》摘鈔讀之。才高者十六歲可以學文，鈍者二十歲不晚。」（《靈鶼閣叢書》第一集）对於李光明莊來说，全經及《國語》、《國策》、《文選》、《五經》、《周禮》、《左傳》、《儀禮》、《公羊》、《谷梁》均有刊印。這大約是李光明早就摸清了興學育才實為當今急務，「世家所教，儿童入學，識字由說文入手，長而讀書為文，不拘泥于八股試帖，所習者多經史百家之學，童而習之，長而博通」的道理，从而把握住了市场。
我在读了李光明莊的售书單後，还以为李氏打的就是「幼童牌」、「民众牌」，抓住一切机会造势，以求薄利多銷。請看：《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朱子治家格言》的书名第一字是「欧」字，「欧」就是歐陽詢，欧体字就是歐陽詢的字体，欧做過「太子率更令」，所以後人又稱之為「率更体」。他的《皇甫誕碑》、《化度寺邕禪師塔銘》、《九成宮醴泉銘》、《虞恭公溫彥博碑》，我早年都臨過。《舊唐書'歐陽詢傳》說欧书「筆力險勁，為一時之絕，人得其尺牘，咸以為楷范焉。」至於趙孟頫則稱之為「清勁秀健」，李光明請得擅欧体聖手來书写蒙學书，這使得來店購书的顧客或塾师見到欧字法度嚴整、端莊穩重，当然是希望孩童臨摹，这实在是高明之举。
李光明莊刻的书大約有160种左右，多見於它後期刻的售书單内。這种售书單並不是每种书上都有的，应該说前期所刻是没有的，後來刻的品种多了，为扩大宣傳，才有售书單。我見到的只是上刻125种的售书單，我把所刻的书全部録出，也可窥見李氏刻书之一斑：
书單上大字刻「狀元閣爵記印」，下小字「江南城聚寶門三山大街大功坊郭家巷內電線局西首秦狀元巷中李光明家自梓童蒙各種讀本揀選重料紙張裝訂又分鋪狀元境狀元境口狀元閣發售實價列下」。書單内容為：
蒙訓：聖諭广訓貳百文、狀元紅执筆法貳拾文、名人摹本另有价單、欧三字经陸拾文、欧百家姓貳拾陆文、欧千字文肆拾贰文、欧体格言叁拾文、聖贤孝經伍十文、三字孝經贰拾肆文、弟子規肆拾文、古事廿四孝壹百文、日記故事、昔時賢文拾柒文、空谷傳声壹百文、三字經图考陆拾文、殿試摹本詩品叁拾文。
閨訓：凤鳴女兒經贰拾文、女四書壹百肆拾文、醒閨編壹百肆拾文。
史类：宛志伍拾文、三才論略貳百文、龙文鞭影貳百文、鑑略四字书壹百文。
經类：四書集註伍百陸拾文、易經集註貳百貳拾文、書經集註參百伍拾文、詩經集註肆百文、春秋杜林壹千貳百文、禮記集說玖百文、周禮節訓壹百陸拾文、孝經集說貳拾貳文、易經本義音訓貳百柒拾文、易經程傳參百文、春秋杜注姚輯口千口百文、小學集註貳百文、尚書離句壹百伍拾文、左傳句解伍百文、爾雅蒙求、孔子家語、監本四書伍百文、監本詩經參百陸拾文、太史四書捌百文、太史易經參百文、四書便蒙壹千文、四書合講、四書備旨捌百文、易經旁訓壹百肆拾文、書經旁訓壹百陸拾文、詩經旁訓貳百文、春秋旁訓壹百肆拾文、禮記旁訓肆百陸拾文、學庸示掌壹百文、二論引端參百文、十三經集字壹百文。
文類：古文觀止肆百陸拾文、初學求源柒拾文、童蒙易悟柒拾文、玉玲瓏壹百肆拾文、目耕齋初二刻貳百捌拾文、目耕齋小題壹百肆拾文、六朝文絜柒拾文、揭夏小正參拾文、金陵三書院謀藝另有價單。
詩類：神童詩拾文、唐詩近体、青雲集壹百捌拾文、唐詩三百首壹百貳拾文、註釋千家詩壹百貳拾文、五言千家詩貳拾陸文、七言千家詩參拾文、國朝千家詩伍拾文、小學千家詩肆拾文、律詩六鈔肆拾文、唐詩合解肆百陸拾文、硃批七家詩選參百伍拾文、佩文詩韻壹百陸拾文、詩韻集成囗百文、詩品註釋貳拾文、江南試帖柒拾文、解學士詩參拾文、勸善老人詩參拾文、陰隲文詩柒拾文、宋元明詩。
雜學：幼學句解壹百捌拾文、幼學瓊林貳百肆拾文、字學舉隅壹百肆拾文、百千音義肆拾文、對相雜字肆拾肆文、益幼雜字肆拾文、群珠雜字肆拾文、養豪鍼度壹百捌拾文、對類指掌肆拾捌文、春聯分類參拾文、武經三子肆拾文、算法指掌貳拾文、感應篇補註肆拾文、道德經貳百貳拾文、見心集壹百貳拾文、新刻圍棋譜囗百文。
良方：增藥性賦要訣貳百文、增玉匣匯壹百陸拾文、達生編參拾文、催生符貳拾文、婦科秘生篇壹百陸拾文、驗方新編陸百文、驗方續編壹百肆拾文、敬灶全書各種有價、醫宗已任、醫綱提要。
這份書單当然是不全的了，我知道的如：周易四卷、左繡三十卷首一卷、春秋榖梁傳二十卷、春秋穀梁傳集解十二卷、春秋公羊經傳解詁十二卷、评点春秋纲目左传句解彙雋六卷、东萊博議四卷、礼記十卷、仪礼郑註句读十七卷监本正误一卷石經正誤一卷、周礼郑注六卷、新增幼学雜字、百家姓考略一卷、三字经训诂一卷、千字文释义一卷、弟子規、增訂释义經书便用通考雜字一卷、史鑑節要便读六卷、孟子七卷、典故列女全傳四卷、玉歷鈔傳一卷、地球韻言四卷、金陵百詠一卷金陵四十八景一卷等。还有如黄永年先生買到的《香山诗选》。
這个目錄下刻「以上價目一律制錢不折不扣」，欄外刻「包修搬字擺板宗譜」。前者是不二价，大概是銷路好，没有还价之说。後者是多种經營，代客服务，「搬字擺板」是指活字排板，刷印家譜。李光明莊是刻板印书的，店中没有活字，但他是知途老马，誰家想修家譜了，他可代为安排。那時，为人擺印家谱的小小作坊著人串走四鄉，有人代为張罗，也是好事一粧。
李氏所刻书，最早的大約在同治间，最晚的是1924年南京李光明莊刻本的《金陵百詠》一卷《金陵四十八景》一卷。又李氏还为当時闻人刻书，如清黎庶昌撰《拙尊園丛稿》六卷，就是請李光明莊刊刻的。
李光明莊刻的书，如今在一些大的图书館都有一些。我見过的不多，仅有三种而已，這些书的书口下都刻有「李光明莊」。一为《國朝繍像千家诗》，扉葉刻「國朝千家诗。重復較刊洪武正韻繡像。金陵聚宝门内狀元境狀元境口狀元阁自梓印訂书籍发兑。」卷一第一葉題「椿峰李光明繪梓」。上图下诗。然图非李氏所繪，因此本末有「江宁張泰枫、马骝与子祥繪景，成竹山房校」。一为《司空詩品註释》，扉葉刻「诗品註释。江南城聚宝门三山街大功坊郭家巷内秦狀元巷中李光明家自梓童蒙各种读本，揀选重料紙張裝订。分铺狀元境狀元境口狀元阁发售。各另有价單。」一为《增訂释义經书便用通考雜字》，扉葉刻「狀元阁爵印訂元龙通考襍字」。
入民國後，新式教育逐漸推广，小学普遍设立，引進的教学内容也更多，私塾由没落而終趋淘汰，影响所及，李光明莊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後來的商务印书館、中华书局设立，他们的新式課本，完全代替了李光明莊的蒙学书。抗战前夕，李光明莊則是门庭寥落，无人问津了。不管怎么说，李光明莊在清末的坊刻本中还是佔有一席之地的，而且不可否认的是，这家书莊在封建社会逐漸过渡到半封建社会中，在教育事业上起过一定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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