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游世界里，“得遇名师”是“人生开挂”的必要条件。
作者丨常江
《西游记》表面上讲的是神魔世界里发生的事，实际上无处不在投射和隐喻人间。
中国社会历来尊重教师职业，因而也自然而然地将师生关系崇高化。早在东汉时期，“天地君亲师”的表述便已相当普遍，将“师”作为仅次于天、地、皇帝、父母的第五号祭祀对象，体现了教师职业在中国的特殊性。
所以，在西游世界里，师生关系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套纵贯全书的伦理体系。
比如，取经队伍就是一个建立在牢固的师生关系之上的团队，虽然师父和大师兄颇有嫌隙，但最终还是顺利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这种伦理格局的合理性。
再比如，取经路上遇到了那么多妖怪，为啥有的就可以一棒子戳死，有的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扬长而去？原因很简单，后者大多有牛逼闪闪的师父啊！光道祖太上老君，就先后放出了两个童子一只牛，孙悟空再神通广大也不能（或不敢）把人怎么样。
总之，在西游世界里，“得遇名师”是“人生开挂”的必要条件。这不光是因为“老师”能耐大、本领多，也因为他们往往垄断着最优质的资源和最强悍的话语权。
金角大王与银角大王
被名师看上，基本意味着坐上了向上流社会蹿升的火箭。
在第十九回中，猪八戒向初次谋面的孙悟空介绍了自己的成长经历：“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不曾养性与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忽然闲里遇真仙……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阙……朗然足下彩云生，身轻体健朝金阙。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
猪八戒说自己从小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当然现在也没什么改进），整天无所事事混日子。但不知怎么，就突然被一个“真仙”看上了，给人家当了徒弟，然后就蹭蹭地升级，一下子成了天庭的天蓬元帅。
当然，这位没有被透露名字的“真仙”多半会为自己当初的心血来潮而后悔，一手培养的弟子在高级公务员的位子上没坐多久，就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打下界了。
虽然猪八戒最后还是“从头再来”，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获得了灵山系统的编制，但“前天蓬元帅”这个身份始终是他最重要的一个政治资源。
再如唐僧。以他捉急的智商，凭什么能够成为取经项目的实际执行人啊？就因为他连续十辈子都是处男吗？非也！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人家从一开始就是如来佛的亲弟子，转世也好、取经也好，都是为了最后的提拔做准备呢。
所以，西游世界里的师生关系既有温情和柔软的一面，也有着强烈的人身依附色彩，师徒之间其实是一种恩庇侍从的关系。
这种关系你说它不好吧，它仿佛在一切文化里都是人之常情。可不管怎样，它就是不那么纯粹，让你觉得不知什么地方有那么点不对劲。
但这就是中国儒家文化体系中的师生关系。
所以我们看到，在整部《西游记》中，没有一个徒弟因为在外惹了事而被师父施以真正的教训。相反，徒弟把篓子捅大到不可收拾的程度时，师父一定会忙不迭地跳出来将事情摆平。
中国式的师生关系最有特色的地方，就是“护犊子”。我的徒弟就像我的儿女一样，再顽皮再混账，也只能我来管，没有别人置喙的份儿。
观音菩萨算是整部《西游记》里最从容淡定，也最果敢坚毅的人物了吧。通天河一回，当她得知自己养的金鱼（其实也就是徒弟）在外面惹了祸，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提着个篮子就去捞鱼了。以至于菩萨现身时，嘴贱的猪八戒惊呼：“师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么乱嚷乱叫，把一个未梳妆的菩萨逼将来也。”
观音把自己的鱼捞走之后，通天河中的其他水怪鱼精是什么结局呢？书中说的是“尽皆死烂”！
看到没有，同样是破坏取经项目的罪人，有师父的和没师父的，命运判若霄壤！
至于那些后台最硬的妖怪，做起恶来简直肆无忌惮。但最终无一例外都能逃脱惩罚。
本领不大、脾气不小的黄眉怪为什么敢私设“小雷音寺”，还敢冒充如来佛祖？原因很简单，他的师父是弥勒佛，灵山系统钦定的接班人、佛教系统的二号人物！
换作普通老百姓，你在民间私造一个ZNH试试？早被诛九族了。
黄眉怪假扮领袖、私设中央政府、非法囚禁了天庭上百号公务员，闯下的可算是弥天大祸。可他的师父是怎么说的呢？
第六十六回写道，弥勒道：“一则是我不谨，走失人口，二则是你师徒们魔障未完，故此百灵下界，应该受难。我今来与你收他去也。”
这话说得太艺术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是我不小心，没看住徒弟，有什么你冲我来啊，与他无关。第二层：明明是你们自己孽缘未了，活该被搞，我这贤徒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你是不是在逗我？？
小雷音寺是传统师生关系最佳的样本
但这就是传统文化里的师生关系：没什么对错之分，没什么道理可讲。一切都基于某种近乎血缘关系的情感纽带。
所以在西游世界里，两人动手开打之前，通常都会礼貌地问一句：您是在哪个洞府修行的呀？
惹得起就打，惹不起就做朋友。
像孙悟空这样有点本事连玉皇大帝都敢怼的，像红孩儿这样见到观音菩萨提枪就刺的，是异类中的异类。所以他们才能成为整部书中的魅力人物。
那么，《西游记》有没有另类的师父呢？
还真有一个。
这位师父堪称整部《西游记》中最神秘的人物，但他却给整个西游世界留下了最宝贵的精神遗产。
这个遗产就是孙悟空的独立精神。
这位师父就是孙悟空真正意义上的授业恩师——菩提祖师。
菩提祖师的出场大家都很熟悉。孙悟空（此时还叫美猴王）不甘于把生命浪费在灯红酒绿和夜夜笙歌之中，因此决定出海寻访名师，学习本领。最终，在一个名叫“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地方，遇到了他此生最大的贵人。
关于菩提祖师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为什么愿意传授孙悟空那么多本领，颇有一些人进行了考证。但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对孙悟空性格的影响。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性格的形成与原生家庭之间有极为密切的关系。比如此前我们简略地讲过红孩儿的家庭，以后还会找机会给大家讲讲唐僧拧巴的性格如何源于他的原生家庭。
但孙悟空比较不幸。他没有生身父母。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所以对孙悟空来说，菩提祖师不仅是师父，更是父亲。
一个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孙悟空”这个名字是须菩提祖师给取的。在此之前，孙悟空没有名字。
为什么我说须菩提祖师是西游世界里最酷的师父呢？
原因很简单：他教会了孙悟空责任和独立，却从未试图让他在情感和人身上依附于自己。
须菩提祖师的为师之道很纯粹：建立一种有限的、公平的、契约式的师生关系。
我们看看这位最酷的师父是如何在日常教学活动中贯彻上述理念的。
首先，他鼓励学生拥有个性，绝不用伦理或规矩的教条去压抑个性、制造顺从。
第二回中孙悟空听菩提祖师讲课，“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菩提祖师没有厉声呵斥：不好好听课，得瑟什么？罚抄100遍《三星洞学生守则》！相反，他欣赏孙悟空这种真性情，并给他表达的空间，让他无论如何能够从容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在班中，怎么颠狂跃舞，不听我讲？”
此外，孙悟空这个耿直boy还动辄反驳老师。例如，在围绕“三灾利害”问题召开的师门研讨会上，孙悟空一言不合就说“师父之言谬矣”。菩提祖师做何反应呢？他不但一点都没生气，而且还耐心为之讲解其中的关窍。
有如此胸襟气度的老师，世上有几个？
正因如此，才有了孙悟空后来的机缘和幸运。
健康的师生关系建立在人格独立的基础上
其次，他因材施教，善于根据学生的具体情况制定培养方案，不会强行将自己的喜好灌输给学生。
在决定教授孙悟空真本领之后，他对整个知识体系——“道”字门中的三百六十旁门——做了详细的介绍，让孙悟空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合适的课程。孙悟空也不客气，因为这些课程无法实现自己长生不老的夙愿，所以一概不学。
菩提祖师此处的反应特别萌。书中写道，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
估计心里也不太爽。自己愿意倾囊以授，学生居然还挑三拣四。
连孙悟空的同班同学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他：“你这泼猴，十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
但我们都知道，菩提祖师并没有真的生气。相反，他从这番交流中看到了孙悟空的理想和志向，并最终通过一些策略把他想学的东西教给了他。
这里要插一句嘴：给人家当师父，首先要自己本领过硬。像唐僧这种只会在道德层面指手画脚的师父，要不得。
不过，菩提祖师教育理念中最宝贵的遗产，还是他构画了一种更加健康的师生关系。
我教好是我的本份，你学好是你的义务。出师之后，我是我，你是你，我们各自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总之，是一种高度崇尚精神独立的现代意识。
孙悟空的学习生涯实际上是被菩提祖师强行终止的，直接原因是他四处炫耀自己学会的本领，但根本原因，是菩提祖师看出了门下其他弟子对孙悟空的妒忌，怕他因此而遭遇毒手。
他的原话是：“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
这其实是菩提祖师给孙悟空上的最后一堂课：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谦虚、内敛，不要因为自己比别人多些本事，就去卖弄和炫耀，否则在社会上要吃亏的。
可惜的是，这一点孙悟空自始至终都没学会。整部《西游记》就是一部孙悟空怼天怼地的个人成长史。
但在菩提祖师看来，狂傲不是缺点，至多只能算是一种“不合时宜”。如何面对和处理自己的这一性格特征，是孙悟空在以后的修行中需要自己领悟和解决的问题。
这就是对独立人格的高度尊重。
不羁是年轻人的权力
好的老师，教会学生知识以及获取知识的方法，却绝不会把自己做人的准则当做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强加给学生。他们尊重每一个个体独特的价值。
菩提祖师对孙悟空最后的叮嘱十分严厉：“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好多人据此评价菩提祖师薄情寡性。但在当时的文化语境下，不说这样的狠话，又怎么可能粉碎那种具有高度人身依附色彩的师生关系？
所以，菩提祖师是《西游记》中最伟大的教育家。他为封建时代的读者展示了师生关系的一种新的可能，也为今天的读者理解师生关系提供了一种新的启发。
可以说，没有菩提祖师二十年的教育，就没有主人公孙悟空的至情至性与人格健全。
但在菩提祖师眼中，自己不过是执行了师徒之前的契约而已。
他会一直关注孙悟空的成长与成就，却也永远不会用自己的权威去干扰他的选择。
这就是全天下最好的老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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