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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純芳:理解版本的方法與效用

 


 

【內容提要】在學術研究中,“內容”與“版本”原本應該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兩面,但實際情況卻正好相反。學者大多關注文本內容所隱藏的作者思想,不瞭解或者認為不必要瞭解版本的相關問題;而研究版本的學者則因深陷在版本的鑑定上,對文本的內容不關注或者已無力關注文本的內容。加上學術研究的主流在於對內容的分析,提出創見,忽略了文獻學的重要性,導致二者漸行漸遠,成為表面上互不相涉的學科。但相較於理解內容,版本更亟需學者們的理解。本文希望通過筆者在《儒藏》中心工作的經驗,舉例說明學習文獻學不應該只停留在“糾正錯誤”、“避免錯誤”的階段,實際上我們可以透過理解版本,來發現文獻學更積極樂觀的意義與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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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每一個學科研究的成立,都有其深層的價值與意義,吸引後繼者不斷地投入這個行列中,深化研究的內涵,活絡研究的生氣。學術追求創新思想,但印象中的“文獻學”似乎與這樣的想法背道而馳。學習文獻學的意義在哪裡?教授文獻學的老師告訴我們,有正確的文獻學知識,可以辨別資料的真偽、可以勘正古書資料的錯誤。當然這個答案確實是精通文獻學後最大的獲益,不過,學習文獻學的目的若只圍繞在“糾正錯誤”、“避免錯誤”上面打轉,這樣的學科似乎沒有太大的魅力。


在古籍研究中,“內容”與“版本”原本應該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兩面,但實際情況卻正好相反。學者大多關注文本內容所隱藏的作者思想,不瞭解或者認為不必要瞭解版本的相關問題;而研究版本的學者則因深陷在版本的鑑定上,對文本的內容不關注或者已無力關注文本的內容。再加上學術研究的主流在於理解內容,進而提出各自的創見,對於版本目錄上的問題,以為是枝微末節,不需花費時間探討,只要引用現成的工具書即可,導致二者漸行漸遠,成為表面上互不相涉的學科。但相較於理解內容,筆者認為更亟需學者們理解的,是版本。


在《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工作的一年,筆者擔任初審、通審的工作,這個表面上看似枯燥乏味的工作,卻讓我們從中領會文獻學研究的極大興味,又能讓我們擺脫停留在“糾謬”階段的消極意義,進而體會文獻學研究的積極意義。是故,有了這篇文章的構想。為了讓讀者能夠更清楚明白,本文所舉的例子,大部分都是筆者在《儒藏》中心審稿時,針對實際發生的一些情況所提出的想法,透過這些例子,希望讀者能夠認同“理解版本”的重要性。需要說明的是審稿時所提出的建議,有些或幸蒙整理者採納,有些則否,相信會與實際出版時的情況有所出入。

 

2

理解版本的方法


(一)追蹤線索

從事古籍整理的學者,不管是否經過文獻學的專業訓練,都知道第一步要從現有的善本書目、古籍線裝書目中選擇底本。看似再正常不過的步驟,卻仍然常常發生選擇錯誤的版本作為底本,原因在於不理解這些工具書的性質與作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所著錄之善本書,以有特色、稀少的古籍作為收錄的標準,以《五禮通考》為例,僅錄有清乾隆十八年秦氏味經窩的初印本與清抄本二種。若不了解《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編纂體例,而認為此初印本為世上僅存的孤本,則會失去認識其他版本的機會。此處所著錄的味經窩刻本,是王欣夫所藏,後有臺灣聖環書局影印出版的初印本,不是秦蕙田此書最後的定本。盧文弨曾云:“《五禮通考》雖已刊刻完竣,未即行世,恐其中或有參錯不及細檢處,須及今改訂為善。”味經窩初印本於乾隆二十六年刊成後,秦氏就交付盧文弨等人審閱,“未即行世”,說明初印本是一種半成品,不可視其為定本。在初印本上我們可以看到有朱筆的校記,這些校記,大致上都吸收進後來的定本中。盧文弨閱畢致函給秦氏後(乾隆二十九年),至江蘇採輯遺書、進呈四庫(乾隆三十七年)這段時間,初印本將眾人校記吸收,在原版塊上修改後印行,成為此書的“定本”,並且廣泛流傳,產生影響。若進一步言版本種類,除味經窩刻本外,有光緒六年江蘇書局刻本及光緒二十二年三味堂翻刻江蘇書局本,流傳之廣,可想而知。《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味經窩刻本只有一部,僅僅說明有盧文弨等朱筆校記的初印本只有一部,手寫批校自然唯一無二,不能因此認爲味經窩刻本是孤本。


又如王重民先生《中國善本書提要》根據《寶禮堂宋本書錄》所載《資治通鑑綱目》嘉定己卯刻本的刻工資料,對照“北圖本”之刻工,發現兩本刻工相同,而推斷“北圖本”亦為宋本。又根據修補葉所記刻工,知為移入南雍後刷印者。王氏所云之“北圖本”,闕第三十二、四十卷,又卷一鈔補,則其所載之“北圖本”,實際上為早期“北平圖書館”所藏書,今藏於臺灣故宮博物院者(可參見《“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而《寶禮堂宋本書錄》所載本,才是現今藏於國家圖書館、卷四十六配一宋刻本、卷四十七至五十一配另一宋刻本的內容。若不明白“北平圖書館”舊藏書的歷史,與今存於國家圖書館的藏書混為一談,自然無法得到合理的解釋。


有些工具書是根據眾多工具書所彙整的資料,大部分這類書籍沒有一一核實資料的能力,若所根據的工具書出現錯誤,編纂者又無法察覺,只能沿襲錯誤,或因此做出錯誤的判斷。如《日藏漢籍善本書錄》,著錄有京都大學所藏《春秋公羊傳注疏》,京都大學藏本是所謂“十行本”,世傳十行本大多是元版明修,為學界共所週知。《日藏漢籍善本書錄》根據日本靜嘉堂所藏《監本附音春秋公羊註疏》,推斷京都大學藏本與靜嘉堂藏本應是同版本,匪夷所思的是,靜嘉堂藏本是“元泰定、至和間刊至明正德遞修”,但《日藏漢籍善本書錄》對京都大學藏本卻做出“據版式及刻工推考,乃金大定年間刊,明正德至隆慶閒遞修本”這樣的推斷。世存金刻本少之又少,金刊本經“正德至隆慶閒遞修”更是天方夜譚,此處所做的推斷,恐怕是編纂者誤涉“元泰定”為“金大定”所致。不瞭解十三經版本的相關問題,又對歷代刻本沒有基本的認識,極容易落入這種荒謬訊息的陷阱中。


版本目錄學家需要面對成千上萬種古籍,只能根據每部古書的客觀情形做記錄與鑑定,無法針對某一部古書從橫向(同時代的不同版本)、縱向(版本的流傳歷史)作調查,古籍目錄所記載的資訊,只能是古籍的表象。因此,理解版本的首要工作,是追蹤線索,透過掌握這些線索,將所要整理的古籍做版本歷史的串聯,該選擇哪本作為底本,便一目瞭然了。以目前的研究成果而言,經部古籍首要參考阿部隆一先生的《中國訪書志》、《日本國見在宋元版本志經部》,以及張麗娟先生的研究成果;史部古籍參考尾崎康先生的《正史宋元版研究》;子部與集部雖無集中的版本鑑定工具書,但針對個別的古籍考證文章可以蒐集參考。我們不無理的要求古籍整理者都需具備版本鑑定的能力,但至少對各種古籍目錄要有僅能當作理解版本的“線索”,不能當作是“定論”的認識。

 

(二)選擇底本與參校本

一部水準之上的古籍整理,常常取決於是否選用了好的本子當作底本。有時候,這是一件難下決定的工作。選擇好的底本,直接影響的是校勘記的多寡,許多人誤以為校勘記越多,代表這部書的整理品質越好,其實不然。古籍整理的目的,是經過專業人士整理後,讓這部古籍更方便讀者閱讀。若每頁動輒十數條的校勘記,使閱讀不斷停頓,這樣還不如看未經整理過的原書來得暢快。


以十三經附校勘記的《春秋公羊注疏》為例,從版本的源流來看,十行本為經注疏合刻最早的本子,嘉慶本為阮刻最早的本子;從底本的適切性來看,嘉慶本較十行本為有意義,作為底本應屬自然,但實際經過校勘比對,嘉慶本的錯誤不少,現存十行本有補版,該選擇哪一部作為底本,讓人舉棋不定。不過,就版本價值而言,嘉慶本有指標性的作用,自刊行以來,使用的學者最多,流傳最廣,而學者皆知要小心使用。參校本應選擇與底本相同系統的版本,阮刻在道光年間有重修本,做為參校本可以看出先後的差異。此外,單疏本作為校勘內容確實有幫助,不過因為單疏本所解經注文的起始與十行本的體例不同,使用上要多留心,避免出現不必要的校勘記。


又如《新學偽經考》,一九一七年的重刻本除了改正初刻本中的錯誤外,並有康氏重刊《後序》,這是坊間比較常用來做為底本的本子。重刻本雖經由康氏修訂,但初刻本(1891)“一出版,就有翻刻和石印的本子”(錢玄同《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重印新學偽經考序》),並曾“三次被清廷降旨毀板”,在晚清更具有影響力及時代意義。若要整理此書,可以使用初刻本為底本,重刻本為參校本。


因為古籍刻本獲得不易,又受到各個圖書館的種種借閱、複印限制,許多古籍整理者轉而選用易於取得的叢書影印本,以圖省事。這樣做雖無可厚非,但前提必須是我們要確定這些叢書影印本對版本沒有誤判、誤植。《續修四庫全書》收錄有《周易集解纂疏》道光二十二年有獲齋刻本,是此書最早的刻本,為古籍整理者提供方便使用的底本。但經由我們比對,《續修》所收非真正的有獲齋刻本。我們拿《續修》本與上海古籍出版社據《湖北叢書》影印出版的《周易集解纂疏》(1994年6月)比對,皆為半葉十行,每行大字十八,小注雙行,行二十四字,同屬一個版本,唯不同處在上海古籍本卷一下有“湖北叢書用安陸李氏家藏本”等字,而《續修》本卷一下無。再比對北大圖書館所藏四套《湖北叢書》本,證實所用版片與《續修》本均同,舉例來說,卷五,葉三十,《湖北叢書》本版框裂縫處與《續修》本一致,且《續修》本的裂縫更大,可證明《續修》所收是同版較晚印本。此種情況有好幾處,可確定《續修》本即為《湖北叢書》本。《續修》本將“湖北叢書用安陸李氏家藏本”等字刪去,充當有獲齋刻本。真正的有獲齋刻本為每半葉十行,每行字二十二,與《續修》本截然不同。


目前流通的點校本《周易集解纂疏》有中華書局“十三經清人注疏”本,《前言》說“以三餘草堂刻本為底本,參校《叢書》本(《湖北叢書》本)與陳校本”,實際上三餘草堂刻本即是《湖北叢書》本。整理者沒有去理解這些版本之間的關係,導致其所使用的底本與參校本為同一版本。在中華本的校記中,有三處提到《湖北叢書》本與底本的不同:“隋志”,作“隋志有”;“從易義也”作“從易言也”;“而古如通”作“而古通如”。此三處,《湖北叢書》本均同三餘草堂本,僅有《叢書集成》本作“有”、“言”、“通如”,說明整理者所使用的是《叢書集成》根據《湖北叢書》排印的本子。《叢書集成》本與《湖北叢書》本偶有出入,整理者因此誤將三餘草堂本與《湖北叢書》本當做不同的版本。三餘草堂刻本(中華本的校點底本)、《湖北叢書》本(《續修》本、上海古籍單行影印本、《孔子文化大全》影印本)爲一個版本,若要整理此書,底本當用道光有獲齋原刊本,參校本則應選擇流通較廣、具有代表性和校勘價值的《湖北叢書》本(即三餘草堂刻本)與陳寶彝考校本(即思賢書局本)。


有些整理者在無法獲得古本的情況下,會退而求其次,選擇時代較晚的本子作為底本。若晚刻本子有數種可供選擇,先決的條件必需是校勘精良,印刷精美。以《徂徠集》為例,本書整理者捨棄了“在南宋之後第一次刊刻,對石介作品的流傳發揮了重要作用”的康熙五十五年石鍵校刻本,選擇據明抄本刊刻的光緒本作為底本,原因是光緒本“底本源於南宋高宗時刻本,凡‘構’(南宋高宗諱)字必缺”、“卷內行款,一仍明抄之舊”、“此本雖然後出,卻最接近宋刻原貌”。這裡有幾點需要說明,首先,避諱字只能作為鑑定版本的一項參考,不能作為直接證據。而“卷內行款,一仍明抄之舊”,只能說明行款與明抄相同,沒能說明內容文字是否也“一仍明抄之舊”。光緒本若只是避“構”字、行款與明抄相同,反而應該推測在傳抄、刻版時可能出現不少出入,才比較符合常理。用作校本的石本,據清人丁詠淇校後跋語:“然遺編久遠,展轉仍訛,既無精本可證,而其中疑者缺之,缺者仍之,確有可據者補之,顛倒舛誤者正之、訂之,枝贅脫落而於文理有必當然者略增刪之,總計一百八十五字。”說明石本的整理者至少在主觀上,和光緒本的整理者一樣,是以追求保存宋本原貌為目標;在客觀上,石本的改動才一百八十五字,光緒本究竟改動的文字有多少,沒有說明,我們無法估算。至於光緒本所根據的明抄本與宋本之間文字出入有多少,亦難以估量。光緒本與石本,到底哪一本更接近宋本原貌,則不易遽斷。又根據本書的校記,可以發現光緒本無謂的錯誤非常多,與其認為這些是宋本的錯字,不如推測光緒本當中包含不少在傳抄的過程中所產生的錯字。初步統計全書(不包括附錄)所出校語,約有二百三十條校記是根據石本改、補、刪。說明若以石本作為底本,則全書約可減少二百三十條校記;但若據石本作底本,所必須面臨的問題是對石本錯誤的地方出校記。經由整理者對石本、四庫本、張本有錯誤的地方所出的校記,我們可以推測石本的錯誤遠遠比光緒本少。當然,石本中凡遇“戎”、“狄”之語皆以“□”代替,對作為底本來說不是非常方便,不過,這就和光緒本“構”字必缺,注“字犯御名”一樣的道理,有規則可循,可以據校本改。所以與其拿錯誤較多的光緒本作為底本,石鍵本作參校本,不如反過來,省去許多不必要的校勘記。


稍為接觸過目錄版本學的人都知道,除非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不會使用《四庫全書》本作為底本。可是由於《四庫全書》本容易取得,再加上近年來電子版《四庫全書》方便使用,有些整理者不明白《四庫》本的性質,有些整理者為了省麻煩,而採用作為底本。以《五禮通考》為例,如上文所言,味經窩初印本刊成後(乾隆26年),經由盧文弨等人校勘,在原版塊上修改後印行,成為此書的“定本”。之後才由抄手謄抄,成為《四庫全書》本。在謄抄的過程中,不論多小心,都會產生與原本不同的情況,如卷一,“建卯而盡夜分”,味經窩初印本、定本“盡”皆作“晝”,四庫本誤作“盡”。其次,《四庫》本因政治考量,將秦氏引錢謙益文或抽換、或刪除,已經不再是秦蕙田《五禮通考》的原貌,而成為《四庫全書》的《五禮通考》。且《四庫》本刪去錢氏《徐霞客傳》一條,卻忘了刪去秦蕙田相關的按語,導致秦氏按語所言“徐氏”無所指,令讀者不知所云。再者,《四庫》本對遼、金、元史譯名的變更,隨處可見,舉例來說,秦氏引《金史‧百官志》,其中提到“勃極烈”、“都勃極烈”、“孛堇”,《四庫》本一律改作“貝勒”。但觀“故太祖以都勃極烈嗣位”下文,有“太宗以諳版勃極烈居守”,因此“勃極烈”上所冠之字,應代表着程度上的差別。即使一般讀者不諳金人語,都能察覺有程度上的不同,《四庫》本如何都統一作“貝勒”?《四庫》本在謄抄的過程中容易發生錯誤,又基於政治考量、思想控制的因素篡改內容,成為另一種與原書文本不相同的版本,當然不適合作為底本。而電子版《四庫》本更加不可靠,整理者若複製轉換成文字檔,又將形成新的錯誤。古人說校書如秋風掃落葉,旋掃旋生,古籍整理者若使用《四庫》本作為底本,不巧又遇到部頭較大的書,應該是沒有掃乾淨的一天吧。

 

(三)留意原刻、覆刻與補版

即使我們認真的調查了版本,有時一個不注意也會被版本所蒙騙——將覆刻本當作原刻,除了對我們理解版本造成障礙,大部分的覆刻本品質都劣於原刻。以整理陳澔《禮記集說》為例,我們對此書的認識,是先有十六卷本,再析為三十卷本,最後才合併為十卷本。元代有十六卷本而無三十卷本,三十卷本是依據明代《禮記大全》抽出單行,而十卷本則為坊賈由三十卷本合併而成,且明代中期已經盛行。北大圖書館古籍部藏有一部明司禮監刻本十六卷《禮記集說》,一般來說,內府刻書在外在形式上有一定的水準,也不至於有離譜的錯字。拿臺灣“國家圖書館”藏明司禮監本對照,雖版式行款皆同,但仔細比對,此本不僅字體難看,還有離奇的錯字,舉其中一個例子來說:《曲禮》下第二,葉六十九左,第七行,北大本作“不為守進退趨走,僬僬□無所考,大抵人走促文”,臺灣“國圖”本作“不為容進退趨走,僬僬雖無所考,大抵趨走促數,不為容之貌也”。此書應是坊間書賈仿司禮監本的覆刻本。在當時作為科舉考試必備書籍,因需求量大,無法兼顧品質,才會有“趨走促數”誤作“人走促文”的情形。若不能分辨原刻與覆刻的差異,而有凡是內府刻本都是如此水準的壞印象,會影響我們將來對其他版本判斷的準確度。


臺灣藝文印書館所影印的嘉慶本《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在大陸通行之前,大陸的學者習慣使用中華書局的縮印本。此本的來源,是影印自原世界書局縮印的阮刻本。不過,世界書局縮印本的底本並不是真正的嘉慶年間的阮刻本,而是道光年間的覆刻本。由於需求量大,經過長期的刷印,造成文字模糊不清,中華書局對底本也進行多次大量描改,每次印本之間有不少文字出入,是只適合平日檢索閱讀之用的通俗版本,絕不適合作爲整理文本的依據。例如《春秋公羊注疏》阮元《校勘記》云:“閩、監、毛本刪,‘監本附音’四字,正增‘漢何休學’四字,與後複,非也。”“正增‘漢何休學’四字”語意不通,其實本來應該是“下增‘漢何休學’四字”。仔細看中華本,“正”字的最後二筆是描摹的。又如卷一,“自夏初以生”,“生”應作“上”,中華本描摹為“生”;卷十六,“月盡正月正”,後一“正”字應作“止”,中華本描補作“正”,這樣的情形遍布全書,同樣也存在於中華本的其他經書中。


其中又出現不似描補而致誤者,如卷一,“立敬自長始,救人順也”,“救”應作“教”,中華本誤作“救”。卷十,“坐事有漸”,“坐”應作“生”,各本原不誤,俱作“生”,中華本誤作“坐”。取之與清道光六年後印本《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對校,除去描補的情況,凡中華本誤,道光本亦誤,幾乎可以推斷世界書局所根據影印的本子即為道光六年的後印本,而中華本又據此影印發行。所有的錯誤中,約有四分之一是中華本誤描,四分之三是後印本所發生的錯誤,當然也有道光後印本正確而嘉慶本錯誤者。嘉慶本為阮元十三經的初刻本,整理時若捨此不用,會造成許多根本不必要的校記出現。同時,嘉慶本的錯誤,我們可以溯其源,但中華書局在影印時爲保證印面清晰,往往不考慮文義,隨意亂描,造成大量非刻本的訛誤,沒有規則可循。


除了有原刻、覆刻的問題之外,補版的問題也為整理者所忽略。例如《朱子全書》校點本《儀禮經傳通解》以臺灣“國家圖書館”藏張鈞衡舊藏本為底本,此本為宋刻元明遞修本。整理者完全不考慮宋版與補版的情況,出了大量校記。今核張本,知所出校有許多是因為元明補版或描補的錯誤。

 

(四)選擇他校本

 選擇他校本的工作重要性並不亞於選擇底本。在現代,各國的善本古籍幾乎都集中於圖書館中,不像清代以前,大部分好的版本都藏於私人,甚至密不示人。我們現有的古書閱覽條件,是自古以來最好的環境,即使清代負有盛名的學者,都無法像現在般,一部書可以看到許多不同的版本。有了這樣的認知,才能設身處地的考慮古書作者的背景與環境,從“作者所能見到的本子有哪些”這個角度思考,我們才能找到適合的他校本,努力接近大部分人想要“恢復古書原本面貌”的境界,但這點常常為整理者所忽視。應該說,大部分的整理者都充滿了熱情,想要在能力範圍內所能找到的不同版本當作他校本,不過這種熱情有時候卻適得其反。臺灣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出版的《禮經釋例》整理本,因本書所引《儀禮》經、注、疏文頗多,整理者取唐石經、《四部叢刊》本、《嘉業堂叢書》本作為校對《儀禮》經注疏文之依據。凡遇不同處,整理本往往校改正文,使淩廷堪的引文符合此三本的文字。雖然整理者認為此三本是《儀禮》經注疏最好的版本,但淩廷堪不一定是依據這些版本來撰作此書。例如卷十三,頁六六六,行一,“明日,朝筮尸,如筮日之禮”,校語云:“‘禮’,原誤作‘儀’,今據《唐石經》改。”然毛本《儀禮注疏》亦作“儀”。阮元《儀禮校勘記》云:“‘儀’,唐石經、徐本、集釋、通解、敖氏俱作‘禮’,是也。楊氏作‘儀’。”是知淩氏作“儀”的確有他的依據,“儀”字不是訛字,而是淩廷堪的原貌。如果改作“禮”,是違背“以孔還孔”的校勘原則。又,卷十二,頁六二一,行十一,“績麻三十升布,衣之,上以玄,下以纁”,校語云:“‘布’下,原衍‘衣之’二字,今據《叢書》本刪”。按《儀禮集釋》釋曰:“爵弁服者……以三十升布,衣之,上玄下纁,前後有旒。”又《周禮‧弁師》疏云:“古者績麻三十升布,染之,上以玄,下以朱,衣之於冕之上下。”又《禮記‧王制》正義云:“故注《弁師》云皆玄覆朱裏,師說以木版為中,以三十升玄布衣之於上,謂之延也。”又《春秋左傳》疏云:“《論語》云‘麻冕,禮也,蓋以木為幹,而用布衣之,上玄下朱’。”故淩氏蓋有所本,校語云“原衍”,又“據叢書本刪”,恐不恰當。可出校記說明情況,但不宜輕易刪之。同時,以淩廷堪當時的時空背景,勢必無法見到叢刊本、叢書本。未經過與各種版本的經注疏校對,亦無法確定淩氏引文所據版本。不加分析,直接按此三種版本改文,恐有篡改之議,不若回改爲底本文字。


又如上文所舉的《春秋公羊傳注疏》,不管是阮元的經注疏《校勘記》或是杉浦氏的單疏本《校記》,都不是為中華本隨意描補而作的校記。所以出現中華本描補筆畫,而校點者忽略未出校的情況發生。即使整理者很認真地找了解詁、單疏、釋文較好的版本,都無法忠實呈現經注疏合刻的實際情形,而多出好些不需出校的校勘記。這是最容易被大多數整理者所忽略的問題。

 

(五)瞭解使用工作底本的風險

 經過數十年的努力,坊間已有許多古籍的點校整理本,若整理者要重新整理某本古籍,不可避免地要參考原有的整理本成果,或者直接以原來的整理本作為工作底本,深化校勘與點校的工作。這種做法無可厚非,但坊間原有的整理本品質參差不齊,我們能不能辨別其中的錯誤?又,前人整理亦耗費不少工夫,能夠清楚交代參考的程度,不乾沒前人成果,也是古籍整理工作重要的學術態度。


三聯書店的《新學偽經考》整理本出版之前,已有北平文化學社一九三一年排印本、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六年《國學基本叢書》排印本、古籍出版社一九五六年本等幾種整理本。由於在時間上都屬於較早的整理本,今人取得不易,點校者重新整理,實為佳音。不過,在本書《漢書藝文志辨偽第三上》出現了以下難理解的敘述,頁六十六第一行:“其他以《風》、《小雅》、《大樂》,即正《詩》也。”這裡所說的“《大樂》”,不知所指為何?也未聽過《風》、《小雅》為“正《詩》”的說法。又,頁六十七第三行:“至謂《雅》、《頌》為‘四始’,與《韓詩外傳》及《史記》‘《關雎》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不同。”下文言“四始”,上文僅有“《雅》、《頌》”二者,顯然也有問題。查核原文,不論是初刻本或重刻本,都作“其他以風、小雅、大雅、頌為四始”、“孔子曰:‘吾自衛反魯,而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正樂,即正詩也”、“陳啟源為回護毛序之故,至謂‘古人詩、樂分為二教’”。也就是說,“《風》、《小雅》”下所接文字,應為“《大雅》、《頌》為‘四始’,……孔子曰:‘吾自衛反魯,而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正”等文(共526字),三聯本誤將“樂,即正《詩》也。………,至謂”(三聯本頁66行1-頁67行3)大段文字(共540字)錯置於前。令人不解的是,發生錯置,通常會出現在分頁的地方,但初刻本與重刻本此二處並非分頁所在。於是我們做了一種本來很離譜的假設,與古籍出版社排印本核對,結果有些悲哀地發現我們的假設不誤,這就是古籍出版社本的分頁。三聯本將古籍出版社本的第六四、六五頁前後錯置,按頁六五→六四→六六的次序連讀,導致整個論述完全混亂、文意不通。三聯本未察覺此混亂,即按混亂的文本加以標點,因此產生如“其他以《風》、《小雅》、《大樂》,即正《詩》也。”“至謂《雅》、《頌》為四始”、“正‘古人詩、樂分為二教’”等極其明顯的錯誤。雖然三聯本聲稱以重刻本為底本,並且批評古籍本:“作為一般學者可以信賴的校點本,則古籍一九五六年本的缺陷也很明顯,因為它忽視他校,致使標點問題甚多,校記也時現不妥。”但從此處錯亂可以證明,三聯本其實是以古籍本做為工作底本進行加工,也沒有認真與初刻本、重刻本對勘,說一套做一套。


另外有一種同樣據刻本做為工作本的情形,如《資治通鑑綱目》,《朱子全書》在《校點說明》稱以北圖所藏宋溫陵初刻印本爲底本,而以臺灣中央圖書館所藏溫陵本爲工作本。雖然此二本皆為溫陵本,因所缺卷數各不同,所補版、補鈔亦不同,在文字上應有出入,但《全書》本見不到底本(北圖本)與工作本(臺灣本)的校勘。而經對校後發現,《全書》本的文本(未出校處)與北圖本(底本)之間存在大量出入。《全書》本雖然稱以北圖本爲底本,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應該說《全書》本已然成為另一種版本,非北圖本,亦非臺灣本。不知是否當初在整理時,已將兩部混合為一部而不出校語。筆者推測,《全書》本的文本與北圖本不合之處恐怕是工作本臺灣本的文本。這些都是使用工作底本容易造成混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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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版本的效用


大部分的人都認為評斷古籍整理的優劣標準重在標點的正確率,筆者以為正好相反,能否選擇一個好的版本才是最重要關鍵。我們常常可以看到討論某某古籍整理的標點商榷的文章,除去破句不論,有些整理者點得較寬泛,有些整理者點得較細膩,可以討論的空間較大,但都無傷對內容的理解。即使整理者點錯了,除了少數極具爭議的句讀,讀者也可以在閱讀時根據上下文意改正過來。但是版本誤選或因對版本的不理解而產生錯誤的敘述,所造成的影響才是最最令人擔憂的。因為古籍整理完成後,讀者無法看到原版本,除非將整理者的版本敘述一一還原,否則只能相信整理者的敘述。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讀者閱讀一部古籍整理本需要耗費這麼多檢查的工作,那麼,“整理本”非但不能提供讀者一個方便閱讀的本子,還為現有嚴峻的古籍整理環境雪上加霜而已。


上文所舉例,是筆者在審稿時所發現的一些情況,這些情況都不是個案,有些是同時發生在幾個整理者所整理的書上。這個現象說明,大部分的整理者對版本的各種情況並不十分理解,或理解得不夠透徹。誠然,理解文本的內容,進而提出個人的見解、創見,確實比較有吸引力,但經由以上的例證,我們也不能否認版本目錄學更有神秘的吸引力,借由尋找線索、比較各種版本,做出推論,它所耗費的智力與精力絕不遜於對文本內容的研究。同時,當我們結合一部書的橫向研究(同時代的各種版本)與縱向研究(版本的源流)做探討,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例如,我們因爲充分理解相關版本的情況,所以能夠發現三聯版《新學偽經考》在前言裏對古籍出版社版諸多譏評的同時,在背地裏卻依靠古籍出版社版的實情。雖然這種結果未免令人有些沮喪,但知道真實情況,總比被人蒙蔽強。令人高興的發現自然更多,如北大圖書館藏“司禮監刻本”十六卷《禮記集說》,只要有理解版本的意識,就能發現其中的問題,稍爲調查即可看到司禮監刻本的真面貌。雖然司禮監刻本也不算是很好的版本,但較之北大圖書館藏的覆刻本,就是天壤之別,不僅沒有那麼多無謂的訛字,字體也很美觀。能夠看到更美好的真版本,豈非令人高興的事情嗎?又如《周易集解纂疏》,以往的幾種影印本及校點本無不用《湖北叢書》本爲底本,而《續修四庫全書》本誤以《湖北叢書》本爲有獲齋刊本;中華校點本以三餘草堂本爲底本,誤以包含錯字的《叢書集成》排印《湖北叢書》本校三餘草堂本,不知三餘草堂本就是《湖北叢書》本。我們經過初步分析,不僅糾正影印本、校點本的各種誤會,還能找到真正的有獲齋刊本,並且發現有獲齋刊本原來比《湖北叢書》本漂亮許多,這才是此書的最佳版本。因爲過去所有影印本、校點本都據《湖北叢書》本,《續修》本又以《湖北叢書》本冒充有獲齋本,導致真正的有獲齋本一直被學界忽視,長此以往,有獲齋本將來也會失傳。只需要我們進一步深入思考版本問題,就能破除輾轉因襲的誤會,挖掘未經學界利用的重要材料,何樂而不爲。


朱熹的《儀禮經傳通解》,歷來研究的學者都將《通解》做了詳細的說明,但對朱熹託付給弟子黃榦的《喪》、《祭》禮,與黃榦託付給弟子楊復的《祭禮》往往交代不清。《朱子全書》所收的整理本《儀禮經傳通解》,對此書的版本介紹又出現許多因對版本理解不清的敘述,如將“宋代版本”與“元明遞修本”分列二目,既然稱為“遞修”,則有相對應的“原本”,才能有“遞修”這樣的步驟。實際上其原本就是“宋版”,因為版片磨損,元明兩朝皆經過修版的工作,整理者所說的“臺北中央圖書館尚存一部宋版”就是這樣的情形。不僅如此,整理者在“元明遞修本”條所說的“南京圖書館藏的《通解》,是目前所能見到的年代晚於宋本的本子”,以及目前藏於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的《通解》,都屬於同一宋版系統,只是刷印時間有先後的不同而已。此處應將“元明遞修本”條刪除,“宋代版本”條改為“宋刻元明遞修本”。而附錄中所有的序跋也沒有理清之間的關係,使讀者越看越混亂。若整理者能稍加理解版本,注意這些序跋的內容,會發現許多矛盾可疑之處,很可惜沒有。


通過對《儀禮經傳通解》從編纂到刊刻過程的考察,我們可以理解宋版《通解》在嘉定十年由朱熹子朱在刊刻於南康軍,十六年由張虙補刊《喪》、《祭》二禮(仍在南康軍),即今所謂之《通解續》。嘉定年所刊刻的《通解》與《通解續》的版片後來都被收歸於國子監,所以寶祐元年才由王佖提議於南康重刊全書,而此次的《祭禮》則改用楊復所撰,這一部重刊的版片,很可能在宋末戰亂時焚毀於白鹿洞書院。其次,今日通行的《通解續》“祭禮”部分一直被四庫館臣誤導為楊復所撰,實際上楊復僅僅是對黃榦的《祭禮》做編次的工作,在工作完成之後的十數年,他又以黃榦《祭禮》的內容為藍本,朱熹的祭禮思想為主軸,續編另一部《祭禮》。但因書成後流傳極少,相關資料又曖昧不明,致使楊復所編撰的《祭禮》被埋沒五百年而沒有人理會,它從未亡佚,但後人皆與黃榦的《祭禮》混為一談。我們只要嘗試着去理解《儀禮經傳通解》的版本,就能瞭解這部海內孤本藏在日本靜嘉堂中,一直等待有心人去閱讀的心情。於是,我們將它抄出來,經過整理,公諸於世,供學林共同研究,這是一件多麼令人振奮快樂的事。原來理解版本可以有這麼樂觀積極的意義與效用,而不總是哀怨的去糾正別人的錯誤。


校勘也並非僅僅是枯燥的對校文字的異同,我們可以從作者所使用的底本、引用書,探討作者的學術走向,與理解內容而提出創見的貢獻可說是不相上下,這又是理解版本另一個積極正面的意義。


總之,我們要能從“書的歷史”的角度出發,不盲從現有的工具書與點校本,在版本學者的基礎上做學科的結合,充分吸收前人鑑定成果並理解版本,不僅能夠提高古籍整理的品質,也能夠讓文獻學成為有魅力的學科。

 

(本文原載《儒家典籍與思想研究》第四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此次推送略去注釋,引用請依據原出處)



葉純芳著《中國經學史大綱》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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