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单向街的日子》系列在网上流传已久，它的作者是曾在单向空间工作的店员丫丫。今天推送的是丫丫写的另外一篇文章，关于她的家庭故事，以及那些一起经历青春期的女孩们才能懂得的事。
《姐姐》
撰文｜丫丫
姐姐来我家那年，我12岁，即将上初中，姐姐15岁，开学上高中。
很多事长大后才明白。比如当年姐姐为什么会突然来我家，以及她来时是怎样的心情，12岁的我完全一无所知，作为孩童的我心里想的只是，有个姐姐陪我一起玩了，高兴还来不及。
姐姐是二伯家的孩子，1988年二伯在一次矿难去世，二妈带着我两个姐姐不知所措。二妈怕给两个姐姐找个后爸会对她们不好，于是和一个智障再婚。我的这位智障伯伯每月都有一笔数目还算可观的残疾人抚恤金，且他的父母，也就是我两个姐姐的后爷爷奶奶，也都有退休金。对于解燃眉之的人来说，这是个飞蛾扑火的选择。
即便如此，在我大姐上高中时，二妈找到我大姑和我爸爸，说她有些吃力。我爸爸说，那不如我来供。姐姐是这样来到我家。
姐姐唱歌很好听，尤其是林忆莲，唱“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能把人唱哭。她那时看《当代歌坛》，把四大天王的海报贴在我们的卧室。她还有一本令我羡慕不已的歌词本，抄满一整本流行歌曲的歌词，每首歌词旁都贴着明星的贴纸。那个本子我做梦都想要。
我们躺在床上跟着磁带学自认为最新最好听的流行歌，学张敬轩的《断点》，唱“我吻过你的脸，你双手曾在我的双肩”，觉得我们是全世界唱歌最好听的女生。我俩一起听昌吉人民广播电台的点歌节目，每周末都不落，有个叫娟子的主持人的声音最好听，是我和姐姐的最爱。
很多年后，我的好朋友包包结婚，我因此回了趟新疆，包包躺在床上对我说：“丫，你还记得当时昌吉广播台有个叫娟子的吗？”我说记得，我和我姐都特别喜欢她。“我老公以前和她谈过。”我说天哪，思绪随即回到从前。包包推了我一下：“哎，你想什么呢？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我说不知道。“这说明娟子是我情敌，还被我打败了！”
我们很喜欢听歌，零用钱又很少，姐姐已经是高中生了，喜欢阿杜那种沧桑老男人，我还是小女生，喜欢4 in love，“明天就像是盒子里的巧克力糖”，甜得发腻的那一种。我有天放学路过音像店，犹豫来犹豫去，买了一盘阿杜，想给姐姐一个惊喜。姐姐也放学回到家，从书包里拿出一盘磁带，说给你的，我一看是4 in love。我们又激动地不知该怎么表达，只好一遍一遍地听歌，一遍遍地唱。
我初中时就背得出《荷塘月色》，因为清晨我俩一起背课文，姐姐总用播音腔来念“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高中课文果然比初中课文好读啊，况且我姐又读得那么好听。
我收到了一封情书，是个喜欢踢足球的男孩子写给我的，还有一个桃心形的相框，信是写在彩色的卡通纸上的。我拿给姐姐看，问她该怎么办。姐姐问我喜欢他吗。我说不是很熟。你就说喜欢不喜欢嘛。那，不喜欢吧。姐姐文笔很好，且见多识广，竟然也有几张那种彩色的卡通信纸，迅速帮我回了一封信给他，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愿友谊地久天长”之类的。
我喜欢看大S和F4主演的《流星花园》，姐姐班上有人买了原漫画改编的小说，她带回家给我看。她班上有最近流行的少女漫画，也带回家给我看。我画了一张大幅的动漫人物肖像去参加比赛，女孩围着白纱手拿一朵玫瑰花，那朵玫瑰花怎么也画不好，她带去班里，叫班里的绘画大神帮我改好，带回来，我再上色，果然得了个二等奖，奖品是一只钢笔和一本同学留言录。
我姐说，谢学雅你该穿胸罩了，谢学雅你来大姨妈了该用卫生巾了。
天大地大，我的青春期一点也不孤单。
初中第一次期末考试后，老师叫我去学校帮忙填成绩单，老师说，谢学雅，不出意外你应该是全年级第一。我回家后告诉我妈，我妈很高兴，我姐掉头就走了，跑去我俩的卧室，把头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
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哭。包括姐姐每次带回来的成绩单都是复印版，我也从来没有多想过。高中毕业后她告诉我，她的成绩单全部是自己用修正液改过分数和名次，再复印一次带回家。“你成绩太好给我太大压力。”多年以后我的好朋友包包也才不经意间告诉我，丫丫，你当时是我唯一一个成绩好的好朋友。
我不知道我的成绩好能不能当作一个炫耀的资本。我考好成绩，无非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希望自己的日子能过得舒服些。我二十几年从未谋面的一个舅妈，去年第一次见面，数落我妹妹学习不好，说“早知道当年就该像你姑父（我爸爸）对你丫丫姐那样，好好敲打敲打你，你现在也不至于这样”。我也讪讪地跟着笑，我是棍棒底下的好学生，这件事原来已经这么出名。第二个原因，是前三名能够免借读费。我父母都在忙着做生意，户口的事到我高中才解决。
我觉得做好学生不够酷，因此即便考了全班第一还是在家长会上被点名批评，班主任说我一来对同学十分具有煽动性，说话比老师还管用，二来和小混混头子谈恋爱。我妈气得直到我放学回家还泪眼婆娑，用十分文艺的腔调说她“伤心得走到市转盘，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那些事，是我母亲抱怨的那些事。“凭什么我就该供她？她连用的卫生巾都是我买的！回家的车费都是我出的！”
由我父母出学费，吃住在我家，我姐当然会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我俩偶尔会吵架，吵到最后姐姐总是说，不就是因为我花你家的钱吗。但作为小孩的我当时想的是：姐，我这么爱你，这么喜欢你。
我姐在我家住的那三年里，遇到史上我父亲最疯狂打我母亲那一次。他又一次喝多了。我和姐姐在旁边看着，我的心在滴血，每次我跑去拉我爸的胳膊，就被他甩几个巴掌，踹几脚。但我早已被打皮实了，我知道怎样躲。并且，自从有一次他把我的嘴巴打肿我觉得自己很丑，在家窝了一整天没有出门之后，我就发誓绝不让他再打到我的脸，我知道怎么护，所以并不觉得疼。我姐看不下去，也跑来拉我爸，她就站在那儿，也不躲，也不护，被我爸狠狠煽了两个耳光，然后特别镇定地对我爸说了一句，你差不多够了。
那两个耳光特别响，身经百战的我知道那有多疼。我姐的脸立刻肿起来。我心疼我姐，更心疼我妈。我想菜刀就在案板下，我抽出来就可以砍死他。可我那么矮的个头、那么小的力气，他夺过菜刀随便就能砍死我们仨。我不能冒这个险。这个画面在我日后的噩梦里一次次出现，我从来没有在那一刻那么渴望过长大。
第二天我放学，我姐在十字路口等我，等我走近，她看了我一眼，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说了句，哭吧。我就在十字路口嚎了好大一阵。
我姐也恋爱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表白，那个男孩子就被别的女孩抢走了。她带回家好多星座和性格测试的书，靠着这些东西打发度日。
高考了，我姐的分数只能上大专。她高中毕业了，说起这三年发生的事，比如我二妈爱上了自己的姐夫，也就是我姐的姨夫，致使姐姐的姨妈和姨夫离婚了，他们家里也有个姐姐，从那一年考上大学去厦门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然而我二妈并没有和自己的姐夫在一起，又去和一个19岁的小男孩谈恋爱，我的那位智障伯伯又把人打伤了，谁谁谁又被关了一年半，乱七八糟这些事。
她上大专以后我们就联系得很少了，像是彼此都见过对方最狼狈、最不堪的那些时刻，再见面总是有点那个。
哦，对了，我后来还见过她一次，她说她快结婚了。我问起对方怎么样，她说，我把我的还有我们家所有事都跟他说了一遍，他听完，既故作镇定又十分想安慰我姐地说了一句，这都没什么，我都能接受。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