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灰色的理想,住进了一间不大的房间。灰色不是因为难以实现,我喜欢各种灰色,不愠不躁的各种灰。房间不大是因为确实是很小,各个角落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五平米。我志愿成为一个画家,至少以画画为生;人总归要有个能混吃等死的职业来支撑日复一日的日子,自由自在地画自己觉得有价值的画。
这是“新乐路”七十六号,不是“霞飞路”七十六号。没搬进房间之前,我已经有三次看了这个房间的平面图,不过是不标准的铅笔手绘的,像是示意图;可房子太小,结构简单,铅笔一画就很清晰。
那时候我在读大学,还在谈恋爱,手机号也没有变,住的是寝室。偷偷分手,如期毕业,换了手机号码,就住进了七十六号。这是繁华闹市中心,离地铁站十分钟不到,斜对面是俄国人解放前建的漂亮的东正大教堂,对面是中国人自己建的公共厕所,是免费的,比较豪华,每天都有穿制服的人在那里上班,负责打扫。
我很想在房子下面写生对面教堂,或者在厕所门前画自己住的房子,这都是老房子是属于俄国建筑。房子前面有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据后来的学生小赵阐述,法国梧桐源于中国,我就权当她说的是正确的。可遗憾的是自己技艺不精,只能把写生当做美好的愿望和前进的力量源泉,我深知自己没有绘画的天赋,只有成为画家的理想。不过,我还是一本正经地搬了进来,当作画室,顺便睡在里面。
房东是个中年胖子,很喜欢摄影,人很豪爽,不过也伴随着中年人的困惑。年龄还不是很突出,可腰上的什么盘已经很突出了。我与他一起结伴去外省写过生。这市中心的房子是他小时候住过的,后来父母一直住的,直到三年前父亲去世,母亲搬走。期间三年空关着,只有父亲的照片在里面,等于是为父亲而设的一个长期灵堂。如果人有魂魄,空管的三年间只有胖子父亲的魂魄来回出入。我没有考虑住进来之后有没有打扰他老人家在那边的日常生活。我是个作弄艺术的人,更是一个在社会主义国家教育体制下的无神论者,我怕什么啊。
七十六号给我特殊的感觉,很小的时候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这个城市的街道,感觉这里既神秘又遥远,远得像是两个世界。记得霞飞路七十六号是个“魔窟”,名字就叫“七十六号魔窟”。里面除了革命党人的惨叫,就是皮肤被烧焦冒出的白烟。这是时间和记忆的错觉,也使我多年后来到这个城市并住进七十六号的二楼有了特殊的印象,这特殊的印象像是提前印在大脑中的一般。我知道那是遥远的时代,并且是杜撰的作品,而且我的记忆随着时间已经变得或畸形或模糊了。
这个楼道里面很窄,只能一个肥胖的人单独走过,当然这个人不能过度肥胖(幸好那时我还没有发胖),楼梯是被磨得光光的木头做成的,上面的油漆早已剥落,缝隙里留住了灰尘。角落里落满了往年的灰尘,木制楼梯上缠满了各种电线盒铁丝,能利用的角落里没有一点是闲置的。我进去的时候还没有发现让我毛骨悚然的深灰色强壮老鼠,我也想象不到老鼠的身手是如此敏捷,让当时我这个年轻的小伙子都无地自容了。不过我知道谁是主人谁是客,它来得比我早,地形比我熟悉,在我没进入七十六号之前,老鼠们已经知道一楼和二楼之间有一间厕所,经过厕所的过道上是二楼一户人家的厨房。一楼住着一个退休的老工人,二楼住了几个钟点工阿姨。其中一间空关着,有一张老头的大照片,那是老房东的相片,确切的说是“遗像”,就是后来我要住进去的那间。
里面住的人员很复杂,复杂到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二楼半有个厕所,有个只能侧身进入的房间,也住了一个退休的工人,姓周,和我说了三句话之后周师傅就认定我们是“忘年交”。三楼角落里一间空关,我正对楼上的那一间住了一对母子,母亲八十岁左右,儿子五十岁多一点,人高马大,却是个弱智儿,我猜想是天生的。用老弱病残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算是实事求是的描述了。
我那时可能出奇的闲,所以记性特别好,连里面每一只老鼠的样子都记着。我的理想是做个画家,必须要有超强的记忆力,这是我对自己的额外要求。就要炎热的夏天,我来到了这里,东西搬进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楼道不止布满灰尘,而且是窄得有点过分了,还好那时候我没有现在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