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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兄弟无言的和解


        兄   弟(节选)

选自《袒露在金陵》


一九三六年,鲁迅在上海谢世,周作人撰写了两篇文章,而后拒接约稿,声明以他的身份,不便于再写此类文章。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白云苍狗般的世事变化,周作人却不得不推翻以往声明。一九四八年八月三十一日,他在《子曰》丛刊第三辑上刊载了一篇解读《呐喊》的文章,由此开始了对鲁迅其人其作的系列写作。周作人曾说自己有两家写作小店,一家是文学研究小店,一家是日本研究小店。套用这句话,围绕鲁迅的文章可以说是他的第三家文学小店。他这方面的文章,后来纂为《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以及一些未结集的作品,统计五十余万言。

在这些公开的文章中,对于笔下的鲁迅,周作人的态度是客观尊重的。但是,对于把鲁迅提升为尊神而颂歌如潮的年代,在私底下,周作人则保持了清醒态度。他在致曹聚仁信中说,鲁迅被人利用了,他在上海虹口公园的塑像,“实在可以算是最大的侮弄,高坐在椅上的人岂非即是头戴纸冠之形象乎”?这样的话与鲁迅《野草》中《复仇(其二)》给基督戴上荆冠的叙述,难免不使人产生异曲同工的联想。

周作人与鲁迅

然而,无论怎样,在困窘拮据的岁月,周作人掌握的鲁迅资料好比钞票,兄弟参商后,以鲁迅挣稿费,难免被人视为笑柄,他又该如何解释?在《知堂回想录》不辩解说(下)中,周写有这样一段话:“我很自信能够不俗,对于鲁迅研究供给了两种资料,也可以说是对得起他的了。”对他的这段话,有研究者认为是“还人情”——你曾经对我好,我现在把你对我的好,以另一种形式还回去。孔老夫子说,“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孔夫子的话,周作人还是牢记在心,髫龄记住的教导,磨也磨不掉。但是,在周作人的心底似乎并不这样地简单。还是在这篇回忆录中,周作人说到鲁迅的两篇小说,一篇是《伤逝》,另一篇是《弟兄》。前一篇写于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后一篇写于十一月三日,二者相距不过两周时间。《弟兄》最初发布在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三期,《伤逝》则没有在报刊公开发表,只是在刊行《彷徨》时收录进来才公布于世间。这里有什么幽隐呢?周作人说,《弟兄》是写实,是对他一九一七年生疹子的追忆,《伤逝》则是鲁迅小说中最难解读的:但如果把这和《弟兄》合起来看时,后者有十分之九以上是“真实”,而《伤逝》乃是全个是“诗”。诗的成分是空灵的,鲁迅照例喜欢用《离骚》的手法来写诗,这里又用的不是温李的词藻,而是安特来也夫一派的句子,所以结果更似乎很是晦涩了。《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我这样说,或者世人都要以我为妄吧,但是我有我的感受,相信这是不大会错的。

《伤逝》叹惋的为什么不是追求婚姻自主的落花似的悲剧而是叹息兄弟之情秋叶般的消泯?周作人说:“因为我以不知为不知,声明自己不懂文学,不敢插嘴来批评,但对于鲁迅写这些小说的动机却是能够懂的。”

一九二五年,鲁迅创作《伤逝》与《弟兄》时四十五岁,正当人生壮年。周作人写出上面的话是在一九六〇年以后,其时已是七十五岁以上而进入垂暮之年,前后相距了三十五年之久。假如泉下有知,看到这些话,鲁迅该做如何感想?他或者不会再说什么,因为他在假托的小说中已然剖白,或者会叹息时间这把刀真是残酷,委实是可改造人的。

一九三四年,刘半农病故,葬于北京碧云寺东侧玉皇顶的南岗。鲁迅写了一则《忆刘半农君》,周作人为其撰写墓志,还写了《挽刘半农诗》,其中有这样四句:“漫云一笑恩仇泯,海上微闻有笑声。空向刀山长作揖,阿旁牛首太狰狞。”“海上”是“上海”的雅称,其时,鲁迅在上海。刘半农病故于七月,鲁迅的《忆刘半农君》作于八月,周作人的《挽刘半农诗》写于九月,从时间的踪迹上或者可以推导出某种指向。有人为此求证于他,周不做正面回答,只是说,刘半农逝世,写文章的人很多,不止鲁迅一人。

这当然是二十余年前的旧账,如果是在写《知堂回想录》的时候,他的态度自然会不一样。而且现实是,周,此时只是悔恨与无奈,在《不辩解说(下)》中,不是有这样的话:“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在追忆周作人的文章中,有一位叫孙旭升的回忆,说每次接到周作人寄来的书,“总发现他包扎得整整齐齐,棱棱角角,从来没有胡乱一捆就付邮的”。这不禁使他想起了川岛关于鲁迅的回忆:“鲁迅先生每次给我们书时,总是用报纸或别的包书纸包得整整齐齐,棱棱角角的,包外面再用绳子扎好。所用包书的纸,往往是人家给他寄书来时用过的纸,绳子也是人家用过的。”这是生活中的细节,一枝一叶总关情,二人竟是如此相似,毕竟是有手足关系而血脉牵系的呀!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位编辑去八道湾11号约稿,周作人送他出门时指着院内的丁香说:“这是家兄种的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底的幽曲是否会如残夏的流萤一样断续浮动呢?或者,在这尘俗的世界里,有另一种声音在生命深处悠邈传来。而这座院子,曾经植有不少丁香,里院、外院、后院都有,花开之际,芳菲如云,那是一群丁香的精灵,活泼而烂漫,花影缠绕月影,月影朗澈,花影馥郁,温润了周氏兄弟的身影,云破月来花弄影,怎能“只约花影不约人”呢!


我曾经看到一帧广泛使用的照片,步步锦的窗子被一株蓊郁的丁香遮蔽大半,知情者说,鲁迅在那里创作了著名的《阿Q正传》。周作人所指的是这一株丁香吗?而这样的丁香在西三条鲁迅的故居早已高于屋檐,这里的丁香却被赤色的风暴吹折,堕入暗夜的魅影,一株也见不到了。木犹如此,情何以堪?春风沉醉,而秋声的叹息在冰冷的阳光里缓缓低回。行笔至此,突然浮涌出《伤逝》中这样真切而痛苦的话:“我愿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为“逝”而“伤”,涓生是这样,鲁迅与周也是如此吗?这当然只是我的一点觇测,不过是沿袭周的解读而导引出来的些许余绪而已,岂有他哉,岂有他哉,这真是一件无奈而困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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