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学渊源，孜孜以求
何老的父亲何公旦和祖父都是江浙名医，家中共有子女七人，其二姐为著名画家潘天寿之妻。何老年幼之时就日诵四书五经及《古文观止》、《史记》、《汤头歌诀》、《药性赋》、《本草备要》、《医学心悟》等书。1937年，何老顺利考上了上海新中国医学院，但正值日军侵华，何老一家不得不逃难前往内陆。尽管条件艰苦，但是凭借先前扎实的良好的文化及医学基础，何老在系统的专业学习中之外，还利用假期空余时间跟随各科老师和父亲侍诊，最终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业。回忆当年求学的情景，何老反复强调一定要先将中医的基础打扎实，因为中医的功底好比是一棵大树的根，如果根不扎实，必定于乱风中东摇西摆，甚至被连根拔起。像这些幼年时期就已经背熟的方剂、药性等，日后必会终生受用无穷。比如《药性赋》第一句是：“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因此，有烦躁症状的患者就可选用犀角（现在用水牛角代替），有动风症状就用羚羊角。还有，治麻疹须清凉，疗天花以温托，这些古人的经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何老比较倾向于先实践后理论，临床接触得越早越好，就不会陷入理论的空谈之中。那些医学启蒙书，不懂也要背，背熟了上了临床，有的马上就明白了，理论水平就能提高得非常快，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毕业之时，国家正处于抗日战争最艰苦阶段，疾病流行，民不聊生，天花、鼠疫、疟疾等急性、烈性传染病和各种内伤杂病随处可见，限于当时的医学条件，正是中医的辨证方法大显身手的时机。由于拥有扎实而系统的中医理论基础，加上平时积累的丰富临诊经验，在独立应诊之时，何老便能应付自如，时出奇效，因而深得病家信任和父亲首肯。何老曾回忆过在江浙一带农村行医时的两则故事：一则是一肺结核病人因为劳累复又饮酒过量，当晚便吐血不止。何老急用冷毛巾敷于病人胸膛，并让人取池塘中的鲜藕节绞汁服下，终于挽救了病人一命。另一则是一位妇女，少腹急迫硬满，烦躁不安，脉沉，何老忆得《伤寒论》中云：“太阳病，身黄，脉沉结，少腹硬满……小便自利，其人如狂者，血证谛也，抵当汤主之”，径用抵当汤，一剂而已。这些例子不但反映出老一辈中医精湛纯熟的医术，更展现了他们敢于挑重担的强烈责任感。否则，在2003年SARS席卷全国引起大恐慌之时，广州的老中医邓铁涛就不可能挺身而出，挽救了一些愿意尝试用纯中医中药治疗的病人的生命，从而才使中医药得以加入抗击非典的阵营中。所以，何老始终认为不能将经典课程改成选读课，青年中医仍然应该掌握用中医药治疗真伤寒、温病的本领。
勤勉不倦，大医精诚
何老是当今中国研究《金匮》的大家，除了著述立说之外，还善用经方、时方治疗各种疑难杂证。研究仲景的著作，方剂是必不可少的研究内容。但是方剂究竟要怎样研究？以炙甘草汤和温经汤的组成相比较，可以看出其中有6味药是相同的：人参、桂枝、阿胶、生姜、炙甘草、麦冬，而前者再配伍生地、麻仁、大枣这些滋阴养血的药组成治疗伤寒脉结代、心动悸的方子，后者则配伍当归、川芎、芍药、丹皮、半夏、吴茱萸等养血调经之品而成为温经散寒的方剂。事实上，在《金匮》中那些药物组成比较纷杂的方子中都可以看到这6味药的影子，比如薯蓣丸，比如鳖甲煎丸，这6味药起的作用以及张仲景提供的组方思路，实在值得我们细细玩味。观古往今来的医学大家，如果不是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如何能“于无字句处读文章”？
在临床治疗上，何老举例说他常用3个经方治疗饮证。古人称痰饮者，后人多着眼于“痰”，其实《金匮》中的论述和方剂多是治“饮”。现代医学中的支气管炎、美尼尔氏综合征（内耳迷路水肿）、羊水过多，分别属于内科、神经科、妇科，但在中医中皆属饮证。治疗时，主方选用苓桂术甘汤，治疗支气管炎再合葶苈大枣汤，治疗美尼尔氏综合征合泽泻汤，治羊水过多合五皮饮，效果都非常好，充分体现了张仲景治疗痰饮时的治则“以温药和之”。还有精神分裂症，现代医学治疗的方法是在病人发病时注射胰岛素使其休克，这对身体会造成很大的伤害。何老用王清任的癫狂梦醒汤加减，效果亦佳。
为医者，必当以解除病人之忧为己任，讲究诚信，“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为含灵巨贼”，切不可造谣撞骗，败坏中医的名声。只要治好了一两个病人，不用自己宣传，病人中自然会有口碑。二十六年前有一个20岁的卵巢癌患者，当时医生宣判她只有半年存活期。然而经过何老的精心治疗和调养，她现在还活着，还在工作。现在何老有很多病人都是其他医院介绍过来的，也有从外地赶来赴诊的。近日一甘肃男孩，因不小心吞食了塑料，诱发急性粒细胞性白血病。初诊时面黄肌瘦，血象非常糟糕。何老很谦逊地对病人家属说，我只有那么一点本事，如果治不好我也没办法了，我努力给你治治看。以归脾汤加减，一个多礼拜后，血象已经基本恢复正常。
现在中医发展已经有了3个趋势：一是中医传统化，二是中西医结合，三是完全西医化。面对这样的形式，何老在《中国中医学报》上发表了《炎黄子孙说内经》。什么是炎黄子孙？我们都是炎帝（神农氏）、黄帝（轩辕氏）的传人，它代表了我们整个中华民族，我们不能忘记传统，应该把它原汁原味地传下去。中医一定不能丢，但何老从不否定西医，而是倡导各有所长，为我所用。前几年广州曾发生过中、西医学术论战的事，何老认为学术论战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要伤和气、计前嫌。比如《灵兰秘典》说“心主神明”，对方反驳说“脑主神明”，双方都只要正面阐述自己的观点即可，不要把对方的观点都批的体无完肤，关键就是中医中的“心”并不等同于解剖学上的“心”，不必有学派门户之争。治疗肿瘤，何老总结出一个“十二字原则”：不断扶正，适时祛邪，随证治之。他认为西医的放、化疗本身就是一个祛邪的过程，那么这时中药里就不必再用抗癌的药；如果停止了化疗，在休养期再加抗癌的中药，比如猫人参、七叶一枝花、白花蛇舌草、半边莲、蒲公英、西黄丸等以祛邪。在这过程中要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不断调整扶正策略，培补正气，如用人参、黄芪、白术、茯苓、地黄、山药、山萸、猪苓、薏仁、绞股蓝及四君子汤、六味地黄汤、归脾丸等。
对于现在很多人喜欢做的科研，何老倾向于在《金匮》这些经典著作中探讨治疗肿瘤等疑难杂症的方法。这是个理论创新问题，中医现在需要理论的创新。《伤寒杂病论》、金元四大家的理论、温病学派的著说，都是对《内经》理论的继承和创新，才形成了中医学辉煌不衰的发展史。而对于用实验室结构证实中医的疗法，比如茵陈蒿汤治疗黄疸，鳖甲煎丸治疗肝硬化等等，则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些都是我们的祖先用鲜血和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已经得到了确切的临床效果的宝贵经验啊！虽然这个容易出成果，但是中医需要“书呆子”，需要沉淀和沉静。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老牛明知夕阳短，无待扬鞭自奋蹄”，是何老为浙江中医药大学外宾接待室所写的条幅，也表明了他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他常用清朝医学家徐大椿的诗句“终日惶惶，总没有一时闲荡。严冬雪夜，拥被驼绵，直读到鸡声三唱；到夏月蚊多，还要隔帐停灯映末光。只今日，目暗神衰，还不肯把笔儿轻放”来勉励自己继续刻苦学习、笔耕不辍。现在，87高龄的何老仍然在《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上每期发表一篇文章，别人写书请他作序他也欣然接受。
何老常说做人心态要放平，心胸要开阔。曾经有人想让他搬到蒋村的住宅去住，但他婉言谢绝，认为住在100多平方米的公寓中，能够每天看书写字、门诊治病，就已经相当充实平和了。他一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他的弟子如金国梁、何若苹等而今也都成了浙江中医届的中坚力量。何老坚信，中医绝对有前途，有优势。这个优势需要我们刻苦学习，共同创造，书写出新世纪中医学崭新灿烂的历史篇章！
为时一个半小时的采访很快就过去了，可我们都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我们请求他给我们这些后学题词。何老欣然应允，他在自己的书房中坐定，开始研磨、运笔。斗室的墙上挂满了各种锦旗和荣誉牌匾。何老高明的医术、高尚的人品和亲切的态度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走出门，耳边似乎仍回响着何老的谆谆告诫：“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中升起一股由衷的敬佩，对照自身，不禁也有些惭愧。几百年前朱熹在读书读至入神处，曾吟出“问渠哪得清如许，惟有源头活水来”，几百年后的我们还能否在做学问时达到“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时”这样的境界？中医兴亡，匹夫有责——老一辈中医身上的这些闪光点承载了太厚重的历史责任感，作为新一代的青年中医，我们任重而道远。
衷心祝愿何老身体健康、长寿！
时间：2005年5月
地点：何任家中
采访对象：何任
采访者：沈凌波 冉冉 徐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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