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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10日，发小张诚无意间说出了一个令我无比震惊的消息：我爷爷早在一个月前就去世了。我立刻买了一张车票，登上了回老家的大巴车。
车窗外，山间树影飞速滑过，我的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
我叫李三志，1997年3月出生在云南大理的一个偏僻小山村。我的父母常年在上海一家船厂做油漆工，大我4岁的姐姐在学校住宿，而我被安排借住在三叔家。我始终感觉自己是个外人，要不是因为有疼我的爷爷在，我早就呆不下去了。
打小我就不喜欢念书，成绩一塌糊涂。可父母觉得，念书是穷人家孩子的唯一出路。对于供我上学这件事，特别执着。我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砸锅卖铁，咱也得上啊。
可那也得看看我的成绩不是！成绩差又没底气的我，只好就这么在学校混着。
原以为，我可以一直混到初中毕业，结果初三开学不久，班主任突然找我谈话。他开门见山地让我转到职业中学去，否则我参加中考，会影响班上的升学率。
我顿时脸涨得通红，这是对我明晃晃的羞辱，但基于成绩的糟糕程度，我竟无力反驳。很快，拿着学校开好的转学手续，我和一波差生一起转到了县职业中学。
堂妹的成绩不错，在县属中学念书，我呢？连镇上的中学都呆不下去。
三婶总是笑眯眯地拿此事涮我：“三志啊，要专心念书啊，不念书干嘛，回家放牛啊？”而我又羞又恼，除了念书，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
我不信，我偏要走出一条路来给所有人看。于是，我没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学校。我想得很简单，与其在这混日子，倒不如洒脱地进入社会，提前实现我的梦想。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我妈就从上海打来电话，把我臭骂了一顿，还把刚出去工作没多久的姐姐叫回来，让她督促我。他们的目标就是让我回到学校，继续学业。
我姐姐回家后，我确实感受到了些许的温暖，那种感觉比在三叔家寄人篱下的日子好太多了。然而，我却忽略了姐姐时不时低落的眼神，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她为了我牺牲了什么。
姐姐不厌其烦地讲了很多父母在外打工的心酸事，尤其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遭人白眼的日子。在她的耐心劝说下，我同意跟姐姐一起回学校向老师求情，希望能重回初三。
可班主任不同意，我只好又去了县职业中学。可那里哪儿是学习的地方，分明是学生打架、抽烟、喝酒的天堂。熬了两周，我退学了。
我再一次回到了家里。我妈得知我又退学了之后，竟然在电话那头哭了。姐姐见我实在无药可救，也不再管我，外出打工去了。
在家混到2013年6月，中考结束后，我村里的玩伴也基本回来了。我们就天天往山上跑，抓山鸡，找兰花，玩得不亦乐乎！过了一段时间，小伙伴们一个个接连收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看着伙伴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被抛弃了，觉得我和他们格格不入。
念书，这件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事，竟把我和小伙伴们分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我决定要做点什么，来证明我自己。
我，也要去“上学”！
2
两个月多后，我的小伙伴们陆续开学了，我也“开学”了。
而且，我比他们都厉害，因为我去了昆明！在村里混迹了几个月的时间，我明白村里人都看不起我。
他们觉得我就是个少年辍学的废物，终将一无是处。我偏要活出个人样来，让他们看看。
到了昆明之后，我投靠了大姑妈。大姑妈一家在昆明定居多年，家里条件很好，但这些年亲戚关系很淡薄。曾经我父母想找她借点钱，都借不到。因此，我妈对大姑妈颇有微词，一般很少主动联系。
这次，我来投奔，也是看准了这点。毕竟是亲侄子，姑妈对我还是不错的。当时，表姐做的是房地产生意，赚了不少钱。在姑妈的推动下，表姐帮我找到了一个做销售的工作！
在昆明安顿下来之后，我给父母打了电话，说姑妈帮我已经找到学校就读了，未来三年一定会好好学习，争取考一个好大学。我妈知道此事，就等于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事儿了。
过了没多久，我就骗表姐说，这份工作我不干了，还是要回学校念书（其实，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然后，我辞了表姐介绍的工作，重新找了一份工作。
可一个初中毕业的人，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况且我当时还未成年，很多雇主都不敢要我。庆幸的是，周末我可以到姑妈家里，假装我周末休息！
那时候，我很得意于我的这个计划，同时也很苦恼。
得意的方面是我感受到了“念书”带来的好处，村里的同龄人都很羡慕我在昆明念高中，要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人到过昆明；
村子全貌
苦恼在于，我过得太难了，有时一天到晚馒头加咸菜，实在熬不住就告诉自己，周末快到了，我马上就可以去姑妈家蹭饭了。
“开学”两个月后，我回了一趟家，村里其他的小伙伴也回来了。当时，为了增加可信度，我特地买了一套昆明市第一中学的校服。回家的第二天，我还特意挑了个人多的时候，穿着校服在村子里闲逛。
果不其然，很多人见我穿着昆明一中的校服，开始主动跟我搭话，态度较之以前，不止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简直是一千八百度。
3
回昆明后，我一边卖着苦力干活，一边构造着虚假的念书真相：时不时发一些QQ空间动态，故意让人看到我的生活状态。
其实，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发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有多难受，有多挣扎。但是，每当我看到别人的点赞和带有羡慕意味的回复时，我就又陷了进去。
球赛、集体文艺活动、家长会……所有高中生可能会有的精彩生活，我统统在网上盗来图片，在空间动态里进行展示。戏演多了，我就不由自主地，入戏了。
爹妈对我一向很好！我其实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我还有个二姐，小时候夭折了，所以才有的我。因此，从小他们就溺爱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什么事情都是尽量顺着我。
我妈也提出过想和我一道去昆明，去看看我的学校。我故意用不在意的口气说，“算了，你坐长途车头晕，多花那冤枉钱做什么！”
我妈就不再坚持了，但她不死心，又说想给姑妈打电话，让她多关照一下我。我又怼她：“就你俩那交情，还不如不说。”
有一次，我妈突然给我打电话：“三志，听说学校都要开家长会的。你开家长会的时候，怎么搞啊？”“没事，姑妈会去的！”我冷冷地回答。“哦！”我妈在电话那头失落地应了一声。
我明白，我妈就是想到昆明看看我。但是，我怎么能让她来呢？我怎么敢？！
有的时候，我也会动摇，是否还继续演下去。甚至有几次，独自一人躺在出租屋简陋的木板床上，我都难过地想要放弃。
可我再一想到我曾被退学的经历，被村里人当茶余饭后的笑话，还连累到我爸爸时，斗志就昂扬起来。
那是暑假的一天，众人在大核桃树场子打牌，我爹和我也在。众人的牌一个接一个出完了，我爹手里剩下最多！
这时候四凤爹开说话了：“灵海哥，我看你起牌时还是挺好的嘛，怎么到你手里就打得这么烂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还若有所指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爹。
我爹的手紧紧地攥住牌，脸刷地一下就变了颜色。
大核桃树场子
看我爹没说话，四凤爹又说话了：“三志你在昆明念书，一本没有问题吧？不像我家四凤，也就只能稳稳上个二本！”
众人起哄：“三志好歹在昆明，考个名校不在话下……”他们叽叽喳喳议论开了。
散场回家的路上，我爹跟我说：“今天的话，你都听到了，别人拉屎都拉到我头上了，但是只要你争气，这口气我先忍！”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习惯性地敲了敲额头。那一刻，骑虎难下的我，下定了决心，等我“高考”，一定要把四凤踩在脚下。
4
转眼，2016年的高考如期而至，平日里的“补习”，还有各种生活状态，在这一刻，需要有一个结果来证明了。
高考那几天，我照旧一个人找活做，然后一个人躲在出租屋里。下午晚些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是发小张诚打来的。
我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三志哥，考得怎么样？”“没事，正常发挥！”寒暄几句，我挂断了电话。
高考结束后，我不得不回家。
那段时间，我常常在梦里惊醒。我开始害怕以后的生活，不知道我的故事该如何继续编造下去。那种感觉，就像是抱起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放下去会砸到自己的脚；不放下去，负担却越来越重。
我该如何是好？
没过多久，我又接到发小张诚打来的电话：“三志哥，今年的文科一本线是560分，你考了多少啊？”我当时慌了一下，忘记关注分数的消息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高考放榜了！幸亏他打来电话，提醒了我。
“也就560多一点，”我机械地回答他。张诚却一个劲地恭喜我，这个真心的兄弟，在电话那头笑得不知道有多开心。
挂了电话，我又陷入了挣扎之中，要是有人问起我的高考成绩，我怎么回答？还有志愿填报怎么办？
出于这方面的担忧，我在网上不停地搜索，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办法。
我联系了某宝上的一个卖家，为我制作了一份高考成绩通知书。那具体应该考几分合适呢？我觉得超过一本线才几分，太没意思了，决定“多考几分”。
然后，我的成绩就成了596分。
没过多久，我考上一本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成了村里人谈论的焦点。
在他们口中，我也成了一匹从学渣逆袭变学霸的黑马，成了他们教育自己家孩子好好学习的榜样。我爹也终于扬眉吐气了，专门回家休息，接受众人的膜拜。
村里有个习俗，谁家的孩子要是上了一本，家里要办升学宴。我爹也和我商量，要不要办。“不办！”我脱口而出。
我爹觉得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再说一本考生村里几年都不出一个，这个升学宴必须有。
拗不过我爹，他热热闹闹地办完了一场升学宴。
5
办完升学宴没多久，村委会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一笔3000多元的资助，可以给我，但是要凭录取通知书和高中毕业证去县里领。
我直接一口回绝了，我家不差这点钱！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说服爹妈不要这笔钱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可以那么自私，蒙骗了这么多人！我常常在想，我要是个真的大学生该多好！
家里人因为我的“成就”越开心，我就越痛苦。
一开始，我对外宣称我被中南大学录取了，后来，我觉得这个学校不好，就又选择了国防科技大学。
偏偏我跟小伙伴吹牛时，还说漏了嘴，说自己也收到了一所专科的录取通知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村里人对我议论纷纷，说我造假的言论也开始流传开来。
我爹妈当然不信了。他们甚至还劝我别放在心上，那些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是嫉妒我儿呢”！
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必须走完我给自己铺的这条路。
我得去“上学”了，最终，我去了“国防科技大学”。至于录取通知书，不是有万能的某宝吗，一回生二回熟了！
假期的时候，我穿着军装回了家，和三年前一样在村里闲逛，说着一些我从网上查来的，连我自己都不理解的话。
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成了一个我意料之外的人。
我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人会记得我在什么学校念书，我只要会赚钱就好了。然后，我开始了剑走偏锋的日子。
“大学”期间，我确实去了一趟长沙，还换了长沙的电话号码。也玩过人间消失，因为听说军校的学生随随便便就联系不上。
接着，我的社交签名变成了：手机上交，有事请留言！
QQ空间截图 & 微信截图
怎么搞钱呢？越到后面，我越发现自己除了说谎，什么也不会。
偶然间看到有人买彩票中大奖的新闻，我心动了，决定去买彩票。
我拿着父母给的生活费和自己零星赚的一些钱，走进一家又一家的彩票店，麻木地看着开奖号码，一个一个核对我的奖票。
两个月后，我非但没有中奖，还亏了10000多元，各种网贷平台也被我借了个遍。
网贷的钱还不上了，我只得和家里要钱，找朋友借钱。但是，缺口太大，拆东墙补西墙也无济于事。
终于，家人和朋友陆续接到催款电话，还有各种吓唬人的法院传票。我被质问了，大家都在担心我。
我只是说身份证丢了，借钱的人不是我。
后来，我总算清醒了一段时间，天天干活到深夜，又找表姐帮忙，还上了网贷。这场风波才慢慢平息。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是这样，我也决定必须咬牙到“毕业”。
我一如既往和家里人说我很好，在社交圈里天花乱坠地讲我的生活多么精彩！我不仅到过索马里执行任务，打海盗；还到过别的学校去当教官，给新生军训。
你一定觉得很荒唐，连我自己也这么想。但是，我可是“军校的学生”，不说这些，别人怎么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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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23日，是我最难忘的日子，这一天我恋爱了。
女孩叫苏阳青，她正在昆明读大专。她偶尔关注了我的空间动态，互动了几句，一来二去，我俩就熟络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主动追求了我，我也感觉很好，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因为她的学校在呈贡区，所以我偷偷跑到呈贡工作，有时间了就“专门请假”去看她。恋爱期间，我们和所有情侣一样，相处得十分融洽。那时，我们甚至一度谈到要去见家长的地步。
看吧，不念书，我的生活也可以很精彩，我在心里窃喜。
偶尔，我还会借住在姑妈家，还请她去姑妈家做过客，一切都是爱情最初那美好的样子。
再后来，我发现每次约会，她都要和我讲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还喜欢拉着我东问西问，一开始我还可以应付，但是越到后面，我越发现我一个社会人，对学校的事实在没有了说法。
我明白，自己再难瞒下去了。
5月13日，我终于鼓足勇气，在微信上写了删，删了写，向她坦白了。她的回复，是我意料之中却又无法接受的：“我就说你一天天问到学校的问题就怪怪的，原来是个骗子，你太让我心寒了，我们分手吧！”
看到这里，我的心碎了，哭着给她打电话，给她发消息，但是她没有理我。
从来不喝酒的我，那晚喝了白酒。一边喝，一边哭，最后喝到没有咽下去的白酒和胃里流出的液体混在一起，吐了一地。
原来，念书真的很好！戴着这个假面时，我以为，爱情可以帮助我战胜谎言，却没意识到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爱情有多脆弱。
早在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会有被戳破幻想泡泡的那一天。
可惜，我并未反省。反而因这件事的刺激，做出了更加离谱的事。我告诉父母，我用在学校的工资加上一些自己平时兼职挣的钱，在长沙按揭买了一套房子。
未毕业就已凭自己的能力买了房！消息传到老家，沸腾了。几家亲戚不仅主动提出借钱给我父母，还逢人就夸我能干。
借口买房子，我不仅从父母那要到了不少钱，还享受着村邻亲戚们的艳羡，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我自导自演的这场大戏也达到了高潮。
我知道再这么下去，一定会出问题的！我知道父母的不容易，但是我现在混得不成人样了，什么都没有，就越是什么都想通过谎言的方式来得到。
“总会有转机的，”我告诉自己。
可惜的是，2017年3月，一心期盼能等到转机的我，等到的却是爷爷因病去世的消息！
考虑到我专业的特殊性，家里人当时没有通知到我。
8
等我从发小张诚口中，无意得知这个噩耗的时候，爷爷已经过世近一月了！
赶回家后，我跪在爷爷的坟头，哭了很久。哭完后，我再也顾不得村里人的冷嘲热讽，也顾不得我这脆弱的自尊心，和家里人坦白了我这几年以来，所有的欺骗行为和遭遇！
意外的是，妈妈没有骂我，只是心疼地抱了我很久很久。我爹也没有骂我，只是一个人闷头喝了一整瓶白酒，坐在一旁默默地抽起了烟！
爹说：“回来就好！”我又没出息地哭了。
此时的姐姐也早已经嫁人，成为两个孩子的妈。当年为了劝我念书，她被迫辞掉了刚找到没多久的工作。后来听说，跟她一起入职的小姐妹，都成了中石油的正式工。为此，我懊悔了很久。
悔恨的泪水过后，我知道我必须脚踏实地了！
2018年2月3日，我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做快递生意的老板刘昆，在他的手下老老实实当起了快递员。做快递很辛苦，但是比起我在昆明漂着天天啃馒头咸菜的日子，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我吃苦耐劳的精神开始派上用场，很快，我就熟悉了全部流程。
偶尔回家，还是会有知道一些风声的乡邻调侃我，大学生怎么送上快递啦！大多数时候，我就默默笑一下，干啥活不是赚钱吃饭啊！
有时候，我也会怼回去：“人家北大毕业还有卖猪肉的呢！”
10月，老板家里有事，要转让该站点。本来他可以高价把店铺转给别人，但是他说我为人不错，让我暂时经营快递店。
有了自己的生意，我更上心了，生意也越做越好。后来，我还请了一个工人，那家店我也一直经营到现在！
今年初，受疫情影响，我爸妈没有外出打工。在这期间，我妈病倒了。家里在最短的时间内通知了我，我也立马安排好工作，赶回了家，送我妈去医院。
我妈还不到60岁啊，头发已然花白，一脸憔悴地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被病痛折磨地不断呻吟。看着我妈的样子，我难受极了，走出医院，在公共厕所里哭了半天。
接着，我带妈妈去了昆明的大医院去做了检查。我妈总是舍不得，就连病了也是扛着，一拖再拖，才弄成这个样子。好在，这两年我有了一定的积蓄，妈妈的病得到了及时的治疗。
这时，我才知道，真实的活着，那感觉有多好！
虽然，我现在的睡眠还是不好，但是我已经不会做噩梦了，因为我妈已经知道，她儿子最真实的模样，知道我没有在长沙买房，却比“有房”的时候更快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