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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萧乾忆林徽因:她可不是只会抿嘴一笑的娇小姐

一九三三年深秋的一个下午,我照例到文科楼外的阅报栏去看报。那时,我住在临湖的六楼,是个刚从辅仁英文系转到燕京新闻系的三年级生。报栏设在楼前,有两架:一边张贴着北平的《华北日报》和《晨报》,另一边是天津的《大公报》和《益世报》。忽然,在《大公报·文艺副刊》版尽底下一栏,看到《蚕》和我的名字。那是前不久我寄给沈从文先生请他指教的,当时是准备经他指点以后再说的——倘若可以刊用,也得重抄一遍。如今,就这么登了出来,我自是喜出望外。然而还有更令我兴奋的事等在后面呢!

左起:萧乾、曹禺、沈从文、靳以
几天后,接到沈先生的信(这信连同所有我心爱的一切,一直保存到一九六六年八月),大意是说:一位绝顶聪明的小姐看上了你那篇《蚕》,要请你去她家吃茶。星期六下午你可来我这里,咱们一道去。
那几天我喜得真是有些坐立不安,老早就把我那件蓝布大褂洗得干干净净,把一双旧皮鞋擦了又擦。星期六吃过午饭我蹬上脚踏车,斜穿过大钟寺进城了。两小时后,我就羞怯怯地随着沈先生从达子营跨进了总布胡同那间有名的“太太的客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林徽因。如今回忆起自己那份窘促而又激动的心境和拘谨的神态,仍觉得十分可笑然而那次茶会就像在刚起步的马驹子后腿上,亲切地抽了那么一鞭。
在去之前,原听说这位小姐的肺病已经相当重了,而那时的肺病就像今天的癌症那么可怕。我以为她一定是穿了睡衣,半躺在床上接见我们呢!可那天她穿的却是一套骑马装,话讲得又多又快又兴奋。不但沈先生和我不大插嘴,就连在座的梁思成和金岳霖两位也只是坐在沙发上边吧嗒着烟斗,边点头赞赏。给我留下印象的是,她完全没提到一个“病”字。她比一个健康人精力还旺盛,还健谈。
那以后,我们还常在朱光潜先生家举行的“读诗会”上见面。我也跟着大家称她做“小姐”了,但她可不是那种只会抿嘴嫣然一笑的娇小姐,而是位学识渊博、思想敏捷,并且语言锋利的评论家。她十分关心创作。当时南北方也颇有些文艺刊物,她看得很多,而又仔细,并且对文章常有犀利和独到的见解。对于好恶,她从不模棱两可。同时,在批了什么一顿之后,往往又会指出某一点可取之处。一次我记得她当面对梁宗岱的一首诗数落了一通,梁诗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服气的。于是,在“读诗会”的一角,他们抬起杠来。

卧病在床的林徽因

一九三五年七月,我去天津《大公报》编刊物了。每个月我都到北平来,在来今雨轩举行个二三十人的茶会,一半为了组稿,一半也为了听取《文艺副刊》支持者们的意见。小姐几乎每次必到,而且席间必有一番宏论。

三六年我调到上海,同时编沪津两地的《文艺副刊》。那是我一生从事文艺编辑工作最紧张、最兴奋,也是最热闹的一年。那时,我三天两头地利用《答辞》栏同副刊的作者和读者交谈。为了使版面活跃,还不断开辟各种“专栏”。我干得尤其起劲的,是从理论到实践去推广书评。什么好作品一问世,无论是《日出》还是《宝马》,我都先在刊物上组织笔谈,然后再请作者写创作那部作品的经验——通常一登就是整版。我搞的那些尝试,徽因都热烈支持,并且积极参加。

林徽因

那一年,我借《大公报》创刊十周年纪念的机会,除了举办文艺奖金,还想从《文艺副刊》已刊的作品中,编一本《大公报小说选》。谁来编?只有徽因最适当,因为从副刊创办那天起,她就每一期都逐篇看,看得认真仔细。我写信去邀请,她马上慨然答应了,并且很快就把选目寄到上海。她一共选了三十篇小说,有的当时已是全国闻名的作家了,如蹇先艾、沙汀、老舍、李健吾、张天翼、凌叔华,有的如宋翰迟、杨宝琴、程万孚、隽闻、威深等,当时并不大为人所知。

她还为这本选集写了一篇“题记”,其中她指责有些作家“撇开自己熟识的生活不写……因而显露出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真纯”。她号召作家们应“更有个性,更真诚地来刻画这多方面的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她还强调作品最主要的是诚实,她认为诚实比题材新鲜、结构完整和文字的流丽更为重要。

七七事变那天,当日本军人在卢沟桥全面发动侵略战争时,这对夫妇正在山西五台山一座古庙里工作着哪。徽因谈起来非常得意,因为那天是她从一座古寺的罩满灰尘和蜘网的梁上,发现了迄今保存得最完整的古老木结构的建造年月。

林徽因和梁思成

亲爱的北平践踏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了。思成和徽因当然决不肯留在沦陷区。像当时北平的许许多多教授学者一样,他们也逃出敌占区。

最令她伤心的一件事是:一九三七年她们全家南下逃难时,把多年来辛辛苦苦踏访各地拍下的古建筑底片,全部存在天津一家银行里。那是思成和她用汗水换来的珍贵无比的学术成果。她告诉我,再也没有想到,天津发大水时,它们统统被泡坏了。

开国前夕,我从香港赶到北平。当时思成和徽因正在投入国徽的设计。他们住在清华园,每天都得进城来开会。幸而思成当时有辆小型轿车。他的残疾就是在去美国留学前遇上车祸造成的,但他并没有因而害怕开车。两个人就这样满怀激情,在为着革命大业而发挥着他们的才智。

我同徽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二次文代会上。有一天在会场上,她老远向我招手。我坐到她身边,握握她的手,叫了她一声:“小姐。”她不胜感慨地说:“哎呀,还小姐哪,都老成什么样子啦。”语调怪伤感的。我安慰她说:“精神不老,就永远也不会老。”

但仅仅过了一年,噩耗就传来了。这位出身书香门第,天资禀赋非凡,又受到高深教育的一代才女,生在多灾多难的岁月里,一辈子病魔缠身,战争期间颠沛流离,全国解放后只过了短短六年就溘然离去人间,怎能不令人心酸!

林徽因在考察古建筑

我不懂建筑学,但我隐约觉得徽因更大的贡献,也许是在这一方面,而且她是位真正的无名英雄!试想以她那样老早就被医生宣布患有绝症的瘦弱女子,却不顾自己的健康状况,陪伴思成在当时极为落后的穷乡僻壤四处奔走,坐骡车,住鸡毛小店,根据地方县志的记载去寻访早已被人们遗忘了的荒寺古庙。一个患有残疾,一个身染重痼,这对热爱祖国文化遗产的夫妇就在那些年久失修、罩满积年尘埃的庙宇里,爬上爬下(梁柱多已腐朽,到处飞着蝙蝠)去丈量、测绘、探索我国古代建筑的营造法式。费慰梅在她的《梁思成小传》中曾引用梁思成于一九四一年所写而从未发表过的小结说:截至一九四一年,梁思成所主持的营造学社已经踏访了十五个省份里的两百个县,实地精细地研究了两千座古建筑,其中很大一部分林徽因大概都参加了的。

徽因的这些作品,有一部分是我经手发表的,如《模影零篇》。我不懂诗,但我十分爱读她的诗。她的小说,半个世纪前读的,至今仍留有深刻印象。这里,我再一次表示遗憾:她写得太少、太少了。每逢我聆听她对文学、对艺术、对社会生活的细腻观察和精辟见解时,我心里就常想:倘若这位述而不作的小姐能像十八世纪英国的约翰逊博士那样,身边也有一位博斯韦尔,把她那些充满机智、饶有风趣的话一一记载下来,那该是多么精彩的一部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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