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果
年末岁初，有人在微博上发出倡议，让我们这些当妈的为自己的孩子新年许愿。大部分人当然都说希望孩子健康快乐幸福，我沉思半晌写下：希望我和孩子爸爸越来越相爱。有友回复：真肉麻。
这番肉麻，直到半年前我还没有勇气说出来、写下来。但其实，那一直是我心底最虔诚的愿望。看杂志上说：父母相爱是给孩子的最好礼物，我亦知道，能对这句话真正理解了和悟到了，这里面要包含着多少泪水和嘶吼。
动不动就暴跳如雷，是因为想以爱的名义控制对方
没错，就是嘶吼。7年之前，当我在冬夜的凌晨被另一幢楼上女人的咒骂和嚎哭时吵醒时，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要是不注意听，真会以为破坏这静谧的夜的，是一只狂躁的疯狗。
撒泼竟然是如此不堪，这一刻，我为自己曾经的歇斯底里感到无比羞愧。我也是黑暗中的一只狗吗？当我在夜里摔杯子砸碗掐着小曾的胳膊甚至是脖子，像疯了一样朝他吼“我早就知道你不爱我了”或者“看来你压根就没有爱过我”时，我完全忘了我还有邻居，忘了我是个人，我其实还有理智。
事实上，争吵是从我在答应做曾的女友之后的一个月就开始了。至于为什么争吵，7年来我一直觉得特别鸡毛蒜皮，比如，他的袜子非得穿到像咸鱼一样才肯洗、他不听我劝戒不掉烟、他吃饭吧唧嘴……
其实，到后来我们结婚一个月后要去离婚，将要离开爱人的切肤之痛让我猛地意识到：我之所以对丈夫歇斯底里每天吼个不停，其实是我“自卑感”在蛊惑我，我的的“掌控感”在为我摇旗呐喊——我就是想“管住他”，让他一切都听我的，因为“我都是为了他好”——是的，我多么像一个家长在爱一个孩子，我多么像我的父亲严厉地要求我的母亲。
关于我和我的父母
恋爱四年，吵了四年——我得了严重的胃病，小曾肾上长了囊肿，这算是我们彼此伤害赠予对方“礼物”。吵成这样干嘛不分手？又什么毕业那天就与小曾扯证结婚？
因为我压根离不开小曾。我觉得没有一个人会对我的蛮横无理神经质能够如此容忍。每次吵到七窍生烟欲死欲活，小曾都会等我慢慢安静下来之后，告诉我这样不好，耐心地分析事情的本末……虽然他的分析在我看来徒劳无助甚至有点可笑，但这种感觉，让我像个被宠爱的婴儿一样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感觉，很像我梦想中的父亲和母亲的爱。而我，真的未曾从父母亲那里得到过。
记得上高中听不懂的数学课上，同桌问我将来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我说：眼睛眯眯的，一定不是双眼皮！
这个择偶标准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N年后，当我积攒了太多的痛苦，从无止境抱怨我的丈夫，到发现问题不在他而在于我自己，我才恍然大悟：因为我爸我妈都是清一色的赵忠祥倪萍那样的大双眼皮。
这样的眼睛让我恐惧，对父母的排斥早已藏在心底，只不过N多年后，我才明白而已。
父亲与母亲的婚姻是尴尬的。我爸是那个连小学都没人上他却考上了大学的“风云人物”，我妈则是勉强上了初中就回生产队挣工分的农民。但因为我爷爷和我姥爷是拜把子兄弟，给他们从小定了娃娃亲，我爸离家出走、绝食三天闹过多次，但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我妈娶进了门。
一直以来，我妈在我眼里活得特别辛苦。虽然我爸不会对她非打即骂，但言语中的轻蔑却是致命的。菜做得不合他口味，我爸会说“没有文化干啥啥不行”；万人空巷看《渴望》，我替我妈求情让她也看一会，却被我爸嘲笑说那是“恶俗的”；赶上我爸心情好，我妈说说她们厂里趣事，总会被我爸呵斥“没文化的老娘们儿就没点正经事”！
在我爸如此强势的气场下，我妈完全听他的，哪怕偶有不满，最多来声叹息，顶嘴白眼都不可能。所以，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他们似乎没有观点上的不一致——我妈全听我爸的。每当我犯了错误，还没等我爸怎样，我妈就立马提醒我赶紧给我爸认错。我犯了错要挨打的时候，多么盼着我妈能替我求求情！但那绝不可能，因为如果那样我妈也会跟着受罚。以前我只是讨厌我爸的强权，但后来也慢慢恼火我妈的逆来顺受，我想如果我将来当了妈，在孩子受到丈夫不公平的对待时，我一定会冒死挺身而出为孩子说句话——当然，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誓——我以后绝不找像我爸这样的丈夫！我以后绝不当我妈这样的妻子！
内心有伤的孩子
没错，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我，非常自卑，自卑到要用哭闹撒泼的方式在爱人面前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如论我如何无理取闹，你都要无条件爱我”。
人，永远也躲不过自己想躲掉的那个“劫”。我虽然找了一个小眼睛好脾气的不像我爸爸的丈夫，但后来，当小曾有一次终于被我激怒，挥着拳头向我冲过来，却又因为教养和理智将拳头砸在墙上满手是血时，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将原来那个阳光、整天笑眯眯的小曾给改造了，给玷污了，给毁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了真正的反思。我对于丈夫质问：为什么他一不听我的，我们的意见一相左，我就会立马爆炸，反应会那么激烈，终于有了答案。他为什么非要听我的？我的就是对的？对的，又是什么？
这就是在夫妻观点完全一致下养育出来的孩子的致命之处——不允许意见不同，要高度统一，否则就要镇压，压不下去，就开始撒泼耍赖哭闹，目的只有一个：让他听我的。
同时，我也慢慢想清楚：一开始我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我虽然不想再重复我母亲的路，我却成了我的父亲：我暴力、专横、说一不二，我爱的人必须听我的，一切都听我的！
我努力地鼓起勇气告诉我的丈夫：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当我开始对你吵的时候，你能不能像恋爱时那样平静地对待我？我心底有伤，你帮我治疗，你是天底下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丈夫知晓了这一切之后，对我的爱里又多了几份怜惜。他鼓励我，将我心中对父母最委屈的事情和细节全都讲给他听，即使他没有办法解决，似乎这也是一种疗伤。
渐渐地，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少了。当朋友问我这是为什么，我说：也许是吵够了。其实，是我们找到了问题的密码，并且将它启动了。
谢谢我不堪的过去
结婚7年，争吵逐渐销声匿迹之后，我决定要一个孩子。
恋爱时，我无数次宣告我不生孩子。结婚5年，我真的还没对生孩子这事提起任何兴趣。一方面，因为自己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觉得当孩子特别累，还不如不要让它来世上受罪。另一方面，觉得和丈夫整天这样争吵，关系没有理顺，还不能进行下一步。
当丈夫真正清楚我不要孩子的原因时，他不再怪我，反而对我深深地同情起来。生长在正常家庭的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孩子，他觉得我受了很多罪，并且告诉我要宽容父母，他们那代人经历过贫穷、饥饿以及社会的动荡，婚姻的模式又是那样荒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对丈夫的感情，逐渐起了变化。我觉得我真是特别幸运，遇到这样一个好人。他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背景，但他有如此大的能量包容我，能等待我从歇斯底里中安静下来，能等待我从岁月的成长中慢慢反思。有几个人等得了？又有几个人等得起？直到这时，我发现我才真正爱上他，直到这时，我才能不脸红地希望我们未来越来越相爱。
岁月，是最好的药，如果你一直在坚持寻找答案，它不会慢待你。
某天，我爸因为心脏病下了病危单，事发突然，我妈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竟然”对我说：“这样也好。我的心愿就是让他走在我前面。他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懒得收拾家，没人忍受他的坏脾气……我要是先去了，他的晚年过得肯定不舒服，我会急死的。”
后来，我爸病好了。但是，很明显地，他变了，他的眼神不再是“不可一世”，虽然还是以嗔怪的方式“质问”我妈为什么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却会在我妈诧异的眼神中，给她扔去外套带她去公园散心或者请她去外面吃一顿……
我的心绞肉一般疼痛。因为我不想像我爸那样经历了生死之后，才对死心塌地跟了他一辈子的人做含蓄地忏悔。人与人之间并不是以互相伤害的方式存在，是爱，才能让我们在劳碌的尘世中觉得“有活头”。
我生了孩子。我相信我会做很多努力，不会像我父母那样对待我的孩子。起码，我的家庭氛围不再是冷战或者是大吵。我不觉得夫妻观点一致对孩子就是好，就像我妈，完全听我爸的，可是，孩子在这样的强强联合下所受的伤害，大人是不能想象的！我对未来有信心，我对我们的感情有信心，是因为我对岁月充满了敬畏，它的确可以治愈一些看似没有来由淌着血、流着脓的伤口。
生了孩子出院，回到家的第一天，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着孩子的小鼻子小眼睛，觉得这个生命来得特别不容易。我真得很想哭。他经历了多少人的委屈、眼泪和挣扎，才答应安心地住在我肚子里，来这充满变数的世上走一遭呢？
突然，楼上两口子吵起来了，声音越来越大，还有孩子在求他们不要吵。我本能地俯下身子护住我的宝宝怕他被吓着。
我感觉我是幸运的。在孩子诞生之前，我已经撕扯过，争吵过，崩溃过，但我没有选择坐以待毙，我的爱人以极大的宽容爱着我，也没有眼睁睁看着我坐以待毙，我已通过那切肤之痛已将生命的脉络做了初次的探寻。
“所有的过去都是有价值的”，这是我看到作家叶辛说的一句话。现在，我从心底里谢谢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爱人我的孩子，还有，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