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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蜀記

入蜀記

【宋】陸  遊 撰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史部

传记类

杂录之属

 

△《入蜀記》·六卷(光祿寺卿陸錫熊家藏本)

宋陸遊撰。遊字務觀,號放翁,山陰人。佃之孫,宰之子。初以蔭補登仕郎。隆興初,賜進士出身。嘉泰初,官至寶謨閣待制。事蹟具《宋史》本傳。遊以乾道五年授夔州通判。以次年閏六月十八日自山陰啟行,十月二十七日抵夔州。因述其道路所經,以為是記。游本工文,故於山川風土,敍述頗為雅潔,而於考訂古跡,尤所留意。如丹陽皇業寺即史所謂皇基寺,避唐玄宗諱而改;李白詩所謂新豐酒者地在丹陽、鎮江之間,非長安之新豐;甘露寺很石、多景樓皆非故跡;真州迎鑾鎮乃徐溫改名,非周世宗時所改;梅堯臣《題瓜步祠詩》誤以魏太武帝為曹操;廣慧寺《祭悟空禪師文》石刻保大九年乃南唐玄宗,非後主;庾亮樓當在武昌,不應在江州,白居易詩及張舜臣《南遷志》並相沿而誤;歐陽修詩“江上孤峰蔽綠蘿”句,綠蘿乃溪名,非泛指藤蘿;宋玉宅在秭歸縣東,舊有石刻,因避太守家諱毀之,皆足備輿圖之考證。他如解杜甫詩“長年三老”字及“攤錢”字,解蘇軾詩“玉塔臥微瀾”句,解南方以七月六日作七夕之由,辨李白集中《姑孰十詠》、《歸來乎》、《笑矣乎》、《僧伽歌》、《懷素書歌》諸篇,皆宋敏求所竄入,亦足廣見聞。其他搜尋金石,引據詩文以參證地理者,尤不可殫數。非他家行記徒流連風景,記載瑣屑者比也。


入蜀記卷一

 

乾道五年十二月六日。得報差通判夔州。方久病,未堪遠役,謀以夏初離鄉里。

六年閏五月十八日。晚行,夜至法雲寺。兄弟餞別,五鼓始決去。

十九日。黎明,至柯橋館,見送客。巳時至錢清,食亭中,涼爽如秋。與諸子及送客,步過浮橋。橋堅好非昔比,亭亦華潔,皆史丞相所建也。申後,至蕭山縣,憩夢筆驛。驛在覺苑寺旁,世傳寺乃江文通舊居也。有大碑,葉道卿文。寺額及佛殿榜,皆沈睿達所書,有碑亦睿達書,尤精古。又有毗陵人戚舜臣所畫水,蓋佛後座大壁也。卒然見之,覺濤瀾洶湧可駭,前輩或謂之死水,過矣。縣丞權縣事紀旬、尉曾槃來。曾原伯逢招飲於其子槃廨中,二鼓歸。原伯復來,共坐驛門,月如晝,極涼。四鼓,解舟行,至西興鎮。

二十日。黎明,渡江,江平無波。少休仙林寺,寺僧為開館設湯飲。遂買小舟出北關,登漕司所假舟於紅亭稅務之西,夜無蚊。

二十一日。省三兄。

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皆留兄家。

二十五日。晚,葉夢錫侍郎衡招飲,案間設礬山數盆,望之如雪。

二十六日。晚,芮國器司業曄招飲,同集仲高兄、詹道子大著亢宗、張叔潛編修淵。坐中,國器云:「頃在廣東作漕,有提舉茶鹽石端義者,性殘忍,每捕官吏繫獄,輒以石鹽木枷枷之,蓋木之至堅重者。每曰:『木名石鹽,天生此為我用也。』其後,石坐罪,竟荷校雲。」

二十七日。

二十八日。同仲高出闇門,買小舟泛西湖,至長橋寺。予不至臨安八年矣,湖上園苑竹樹,皆老蒼,高柳造天,僧寺益葺,而舊交多已散去,或貴不復相通,為之絕歎。

二十九日。沈持要檢正樞招飲,邂逅趙德莊少卿彥端。晚出湧金門,竝湖繞城,至舟中。

三十日。

六月一日。早,移舟出閘,幾盡一日,始能出三閘。船舫櫛比。熱甚,午後小雨,熱不解。泊糴場前。

二日。禺中解舟。鄉僕來言,鄉中閔雨,村落家家車水。比連三年頗稔,今春父老言,占歲可憂,不知終何如也。過赤岸班荊館,小休前亭。班荊者,北使宿頓及賜燕之地,距臨安三十六里。晚,急雨,頗涼。宿臨平,臨平者,太師蔡京葬其父準於此,以錢塘江為水,會稽山為案,山形如駱駝,葬於駝之耳,而築塔於駝之峯。蓋葬師云:「駝負重則行遠也。」然東坡先生樂府固已云:「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則臨平有塔亦久矣。當是蔡氏葬後增築,或遷之耳。京《責太子少保制》雲「託祝聖而飾臨平之山」是也。夜半解舟。

三日。黎明,至長河堰,亦小市也,魚蟹甚富。午後,至秀州崇德縣,縣令右從政郎吳道夫、丞右承直郎李植、監秀州都稅務右從政郎章湜來。舊聞戴子微云:「崇德有市人吳隱,忽棄家寓旅邸,終日默坐一室。室中惟一臥榻,客至,共坐榻上。或載酒過之,亦不拒,清談竟日。隱初不學問,至是間與人言《》數,皆造精微,亦能先知人吉凶壽夭,見者莫能測也。」因見吳令問之,雲皆信然,今徙居村落間矣。是晚行十八里,宿石門,火雲如山,明日之熱可知也。

四日。熱甚,午後始稍有風。晚泊本覺寺前。寺故神霄宮也,廢於兵火,建炎後再修,今猶甚草創。寺西廡有蓮池十餘畝,飛橋小亭,頗華潔。池中龜無數,聞人聲,皆集,駢首仰視,兒曹驚之不去。亭中有小碑,乃郭功甫元祐中所作《醉翁操》,後自跋云:「見子瞻所作未工,故賦之。」亦可異也。

五日。早,抵秀州,見通判權郡事右通直郎朱自求、員外通判右承事郎直祕閣趙師夔、方務德侍郎滋。務德留飯。飯罷,還舟小憩,極熱。謁樊自強主管、樊自牧教授、廣、抑皆茂實吏部子。聞人伯卿教授。阜民、茂德刪定子。二樊居城外,居第頗壯,茂實晚歲所築,尚未成也。隔水有小園,竹樹脩茂,荷池渺瀰可喜。池上有堂曰讀書堂。遊寶華尼寺,拜宣公祠堂,有碑,缺壞磨滅之餘,時時可讀,蘇州刺史於頔書。大略言祕書監陸公齊望,始作尼寺於此,其後灞、滻、澧兄弟又新之。後又有賢妹字意者,陸氏嘗有女子為尼雲。然不言宣公所以有祠者。家譜灃作澧,賴此證誤,諱灞者則宣公之父也。老尼妙濟、大師法淳及其弟子居白留啜茶,且言方新祠堂也。移舟北門宣化亭,晚復過務德飯。

六日。右奉議郎通判荊南呂援來,援字彥能。進士聞人綱來,綱字伯紀,方務德館客,自言識毛德昭。德昭名文,衢州江山縣人,居於秀,予兒時從之甚久。德昭極苦學,中年不幸病盲而卒,無子。綱言其盲後,猶終日危坐,默誦六經,至數千言不已。可哀也!赴郡集於倅廨中。坐花月亭,有小碑,乃張先子野「雲破月來花弄影」樂章,雲得句於此亭也。晚赴方夷吾導之集於陳大光縣丞家,二樊、呂倅皆在。大光字子充,瑩中諫議孫,居第潔雅,末利花盛開。

七日。早,遍辭諸人,赴方務德素飯。晚,移舟出城,泊禾興館前。館亦頗閎壯,終日大雨不止,招姜醫視家人及綯。

八日。雨霽,極涼如深秋。遇順風,舟人始張帆。過合路,居人繁夥,賣鮓者尤眾。道旁多軍中牧馬。運河水泛溢,高於近村地至數尺。兩岸皆車出積水,婦人兒童竭作,亦或用牛。婦人足踏水車,手猶績麻不置。過平望,遇大雨暴風,舟中盡溼。少頃,霽。止宿八尺,聞行舟有覆溺者。小舟叩舷賣魚,頗賤。蚊如蠭蠆可畏。

九日。晴而風,舟人懲昨夕狼狽,不敢解舟,日高方行。自至崇德,行大澤中,至此,始望見震澤遠山。午間,至吳江縣。渡松江,風極靜。癯庵竹樹益茂,而主人死矣。知縣右承議郎管鈗、尉右迪功郎周郔來。縣治有石刻曾文清公《漁具圖詩》,前知縣事柳楹所刻也。《漁具》比《松陵倡和集》所載,又增十事雲。託周尉招醫鄭端誠,為統、綯診脈,皆病暑也。市中賣魚鮓頗珍。晚解舟中流,回望長橋層塔,煙波渺然,真若圖畫。宿尹橋,登橋觀月。

十日,至平江,以疾不入。沿城過盤門,望武丘樓塔,正如吾鄉寶林,為之慨然。宿楓橋寺前,唐人所謂「半夜鐘聲到客船」者。

十一日。五更,發楓橋,曉過許市,居人極多。至望亭小憩,自是夾河皆長岡高壟,多陸種菽粟,或灌木叢篠,氣象窘隘,非楓橋以東比也。近無錫縣,始稍平曠。夜泊縣驛。近邑有錫山,出錫。漢末讖記云:「有錫天下兵,無錫天下清。有錫天下爭,無錫天下寧。」至今錫見輒揜之,莫敢取者。

十二日。早,謁喻子材郎中樗。子材來謝,以兩夫荷轎,不持胡牀,手自授謁雲。知縣右奉議郎吳澧來。晚行,夜四鼓,至常州城外。

十三日。早,入常州,泊荊谿館。夜月如晝,與家人步月驛外。綯始小愈。

十四日。早,見知州右朝奉大夫李安國、通判右朝奉郎蔣誼、員外倅左朝散郎張堅。堅,文定公綱之子。教授左文林郎陳伯達、員外教授左從政郎沈瀛、司戶右從政郎許伯虎來。伯達字兼善,瀛字子壽,皆未識。子壽仍出近文一卷。伯虎字子威,余兒時筆硯之舊也。至東嶽廟觀古檜,數百年物也。又小憩崇勝寺納涼,遂解舟。甲夜,過奔牛閘。宋明帝遣沈懷明擊孔覬,至奔牛築壘,即此也。閘水湍激,有聲甚壯。遂抵呂城閘。自祖宗以來,天下置堰軍止四處,而呂城及京口二閘在焉。

十五日。早,過呂城閘,始見獨轅小車。過陵口,見大石獸,偃仆道傍,已殘缺,蓋南朝陵墓。齊明帝時,王敬則反,至陵口,慟哭而過,是也。余頃嘗至宋文帝陵,道路猶極廣,石柱承露盤及麒麟、辟邪之類皆在,柱上刻「太祖文皇帝之神道」八字。又至梁文帝陵。文帝,武帝父也,亦有二辟邪尚存。其一為藤蔓所纏,若縶縛者。然陵已不可識矣。其旁有皇業寺,蓋史所謂皇基寺也,疑避唐諱所改。二陵皆在丹陽,距縣三十餘里。郡士蔣元龍子雲謂予曰:「毛達可作守時,有賣黃金石榴來禽者,疑其盜,捕得之,果發梁陵所得。」夜抵丹陽,古所謂曲阿,或曰雲陽。謝康樂詩云:「朝日發雲陽,落日到朱方。」蓋謂此也。

十六日。早,發丹陽,汲玉乳井水。井在道旁觀音寺,名列《水品》,色類牛乳,甘冷熨齒。井額陳文忠公所作,堆玉八分也。寺前又有練光亭,下闕練湖,亦佳境,距官道甚近,然過客罕至。是日,見夜合花方開。故山開過已月餘,氣候不齊如此。過夾岡,有二石人,植立岡上,俗謂之石翁石媼,其實亦古陵墓前物。自京口抵錢塘,梁陳以前不通漕,至隋煬帝始鑿渠八百里,皆闊十丈。夾岡如連山,蓋當時所積之土。朝廷所以能駐蹕錢塘,以有此渠耳。汴與此渠,皆假手隋氏,而為吾宋之利,豈亦有數邪?」過新豐,小憩。李太白詩云:「南國新豐酒,東山小妓歌。」又唐人詩云:「再入新豐市,猶聞舊酒香。」皆謂此,非長安之新豐也。然長安之新豐,亦有名酒,見王摩詰詩。至今居民市肆頗盛。夜抵鎮江城外。是日立秋。

十七日。平旦,入鎮江,泊船西驛。見知府右朝散郎直祕閣蔡洸子平、都統慶遠軍節度使成閔、通判右朝奉大夫章汶、右朝奉郎陶之真、府學教授左文林郎熊克、總領司幹辦公事右承奉郎史彌正端叔。

十八日。右奉議郎簽書節度判官廳公事葛郇、觀察推官右文林郎徐務滋、司戶參軍左迪功郎楊沖、焦山長老定圜、甘露長老化昭來。

十九日。金山長老寶印來,字坦叔,嘉州人。言自峽州以西,灘不可勝計,白傅詩所謂「白狗到黃牛,灘如竹節稠」是也。赴蔡守飯於丹陽樓。熱特甚,堆冰滿坐,了無涼意。蔡自點茶,頗工,而茶殊下。同坐熊教授,建寧人,云:「建茶舊雜以米粉,復更以薯蕷,兩年來,又更以楮芽,與茶味頗相入,且多乳,惟過梅則無復氣味矣。非精識者,未易察也。」申後,移舟出三閘,至潮閘而止。

二十日。遷入嘉州王知義船,微雨,極涼。

二十一日。

二十二日。郡集衛公堂後圃。比舊唯增染香亭。飲半,登壽丘普照寺終宴。壽丘者,宋高祖宅,有故井尚存。寺本名延慶,隆興中,復泗州,有普照寺僧奉僧伽像來歸,寓焉,因賜名普照寺,僑置僧伽道場。東望京山,連亙抱合,勢如繚牆,官寺樓觀如畫,西闞大江,氣象極雄偉也。

二十三日。至甘露寺,飯僧。甘露,蓋北固山也。有狠石,世傳以為漢昭烈、吳大帝嘗據此石共謀曹氏。石亡已久,寺僧輒取一石充數,遊客摩挲太息,僧及童子輩往往竊笑也。拜李文饒祠。登多景樓。樓亦非故址,主僧化昭所築,下臨大江,淮南草木可數,登覽之勝,實過於舊。邂逅左迪功郎新太平州教授徐容。容字子公,泉州人。此山多峭崖如削,然皆土也,國史以為石壁峭絕,誤矣。

二十四日。

二十五日。早,以一豨、壺酒,謁英靈助順王祠,所謂下元水府也。祠屬金山寺,寺常以二僧守之,無他祝史。然牓雲「賽祭豬頭,例歸本廟」,觀者無不笑。初,紹興末,元顏亮入寇,樞密葉公審言督視大軍守江,禱於水府祠,請事平奏加帝號。既而不果。隆興中,虜再入,有近臣申言之,識者謂四瀆止封王,水府不應在四瀆上,乃但加美稱而已。廟中遇武人王秀,自言博州人,年五十一,元顏亮寇邊時,自河朔從義軍,攻下大名,以待王師,既歸期,不見錄。且自言孤遠無路自通,歔欷不已。是晚,欲出江,舟人辭以潮不應,遂宿江口。

二十六日。五鼓發船。是日,舟人始伐鼓。遂游金山,登玉鑑堂、妙高臺,皆窮極壯麗,非昔比。玉鑑,蓋取蘇儀甫詩云:「僧於玉鑑光中坐,客蹋金鼇背上行。」儀甫果終於翰苑,當時以為詩讖。新作寺門亦甚雄,翟耆年伯壽篆額,然門乃不可泊舟。凡至寺中者,皆由雄跨閣。長老寶印言:「舊額,仁宗皇帝御飛白。張之,則風波洶湧,蛟鼉出沒,遂藏之寺閣,今不復存矣。」印住山近十年,興造皆其力。寺有兩塔,本曾子宣丞相用西府俸所建,以薦其先者。政和中,寺為神霄宮,道士乃去塔上相輪而屋之,謂之鬱羅霄臺。至是五十餘年,印始復為塔,且增飾之,工尚未畢,山絕頂有吞海亭,取氣吞巨海之意,登望尤勝。每北使來聘,例延至此亭烹茶。金山與焦山相望,皆名藍,每爭雄長。焦山舊有吸江亭,最為佳處,故此名吞海以勝之,可笑也。夜,風水薄船,鞺鞳有聲。

二十七日。留金山,極涼冷。印老言蜀中梁山軍鷺鷥,為天下第一。

二十八日。夙興,觀日出江中,天水皆赤,真偉觀也。因登雄跨閣,觀二島。左曰鶻山,舊傳有棲鶻,今無有。右曰雲根島,皆特起不附山,俗謂之郭璞墓。奉使金國起居郎范至能至山,遣人相招食於玉鑑堂。至能名成大,聖政所同官,相別八年,今借資政殿大學士、提舉萬壽觀、侍讀,為金國祈請使雲。午間,過瓜洲,江平如鏡。舟中望金山,樓觀重複,尤為鉅麗。中流風雷大作,電影騰掣,止在江面,去舟財丈餘,急繫纜。俄而開霽,遂至瓜洲。自到京口無蚊,是夜蚊多,始復設幮。

二十九日。泊瓜洲,天氣澄爽。南望京口月觀、甘露寺、水府廟,皆至近。金山尤近,可辨人眉目也。然江不可橫絕,放舟稍西,乃能達,故渡者皆遲回久之。舟人以帆弊,往姑蘇買帆,是日方至。檣高五丈六尺,帆二十六幅。兩日間,閱往來渡者,無慮千人,大抵多軍人也。夜,觀金山塔燈。


入蜀記卷二

七月一日。黎明,離瓜洲,便風掛颿。晚至真州,泊鑒遠亭。州本唐揚州揚子縣之白沙鎮。楊溥有淮南,徐溫自金陵來覲溥於白沙,因改曰迎鑾鎮。或謂周世宗征淮時,諸將嘗於此迎謁,非也。國朝乾德中,升為建安軍。祥符中,建玉清昭應宮,即軍之西北小山置冶,鑄玉皇、聖祖、太祖、太宗四聖像。既成,遣丁謂、李宗諤為迎奉使、副。至京,車駕出迎,肆赦,建軍曰真州,而於故冶築儀真觀。政和中,修《九域圖志》,又名曰儀真郡。舊以水陸之衝,為發運使治所,今廢。

二日。見知州右朝奉郎王察。市邑官寺,比數年前頗盛。攜統游東園。園在東門外里餘,自建炎兵火後,廢壞滌地,漕司租與民,歲入錢數千。昔之閎壯巨麗,復為荊棘荒墟之地者四十餘年,乃更葺為園。以記考之,惟清醼堂、拂雲堂、澄虛閣麤復其舊,與右之清池、北之高臺尚存。若所謂流水橫其前者,湮塞僅如一帶,而百畝之園,廢為蔬畦者,尚過半也,可為太息。登臺,望下蜀諸山,平遠可愛,裴回久之。過報恩光孝寺,少留。辛巳之變,儀真焚蕩無餘,而此寺獨存。堂中僧百人,長老妙湍,常州人。

三日。右迪功郎監稅務聞人堯民來。堯民,茂德刪定之兄子,以恩科入官。北山永慶長老蘊常來。郡集於平易堂,遍游澄瀾閣、快哉亭,遂至壯觀以歸。壯觀舊有米元章所作賦石刻,今亡矣。初問王守儀真觀去城遠近,雲在城南里許。方怪與國史異,既歸,亟往游,則信城南也。有老道士出迎,年七十餘,自言廬州人,能述儀真本末。雲舊觀實在城西北數里小土山之麓,祥符所鑄乃金銅像,並座高三丈,以黃麾全仗道門幢節迎赴京師,皆與國史合。故當時樂章曰:「範金肖像申嚴奉,宮觀狀翬飛。萬靈拱衛瑞煙披,堤柳映黃麾。」道士又言賜號瑞應福地,則史所不載也。今所謂儀真觀者,昔黃冠入城休憩道院耳。晚,大風,舟人增纜。

四日。風便,解纜掛帆,發真州。岸下舟相先後發者甚眾,煙帆映山,縹緲如畫。有頃,風愈厲,舟行甚疾。過瓜步山,山蜿蜓蟠伏,臨江起小峯,頗巉峻。絕頂有元魏太武廟,廟前大木可三百年。一井已眢,傳以為太武所鑿,不可知也。太武以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南侵至瓜步,建康戒嚴。太武鑿瓜步出為蟠道,於其上設氈廬,大會羣臣,疑即此地。王文公詩所謂「叢祠瓜步認前朝」是也。梅聖俞題廟云:「魏武數忘歸,孤軍駐山頂。」按太武初未嘗敗,聖俞誤以佛貍為曹瞞耳。山出瑪瑙石,多虎豹害人,往時大將劉寶,每募人捕虎於此。周世宗伐南唐,齊王景達自瓜步渡江,距六合二十里設柵,亦此地也。入夾行數里,沿岸園疇衍沃,廬舍竹樹極盛,大抵多長蘆寺莊。出夾望長蘆,樓塔重複。自江堆兵火,官寺民廬,莫不殘壞,獨此寺之盛,不減承平,至今日常數百眾。江面渺瀰無際,殊可畏。李太白詩云「維舟至長蘆,目送煙雲高」是也。晚泊竹篠港,有居民二十餘家,距金陵三十里。

五日。大風,將曉,覆裌衾,晨起淒然如暮秋。過龍灣,浪湧如山,望石頭山不甚高,然峭立江中,繚繞如垣牆。凡舟皆由此下至建康,故江左有變,必先固守石頭,真控扼要地也。自新河入龍光門。城上舊有賞心亭、白鷺亭,在門右,近又創二水亭在門左,誠為壯觀。然賞心為二亭所蔽,頗失往日登望之勝。泊秦淮亭。說者以為鍾阜艮山,得庚水為宗廟水。秦鑿淮,本欲破金陵王氣,然庚水反為吉。天下事,信非人力所能勝也。見留守右朝請大夫祕閣修撰唐瑑、通判右朝散郎潘恕。建康行宮,在天津橋北,橋琢青石為之,頗精緻,意其南唐之舊也。晚,小雨。右文林郎監大軍倉王烜來。王言京口人用七月六日為七夕,蓋南唐重七夕,而常以帝子鎮京口,六日輒先乞巧,翌日,馳入建康赴內燕,故至今為俗雲。然太宗皇帝時,嘗下詔禁以六日為七夕,則是北俗亦如此。此說恐不然。

六日。見左朝散大夫太府少卿總領兩淮財賦沈夏、武泰軍節度使建康諸軍都統郭振。右宣教郎知江寧縣何作善、右文林郎觀察推官褚意來。作善字百祥,意字誠叔。晚,見秦伯和侍郎。伯和名塤,故相益公檜之孫。延坐畫堂,棟宇閎麗,前臨大池,池外即御書閣,蓋賜第也。家人病創,託何令招醫劉仲寶視脈。

七日。早,遊天慶觀,在冶城山之麓。地理家以為此山脈絡自蔣山來,不可知也。吳晉間城壘,大抵多因山為之。觀西有忠烈廟,卞壼廟也,以嵇紹及壼二子眕、盱配食。紹死於惠帝時,在壼前,且非江左事,而以配壼,非也。廟後叢木甚茂,傳以為壼墓。墓東北又有亭,頗疎豁,曰忠孝亭。亭本南唐忠貞亭,後避諱改焉。忠貞,壼謚,今曰忠孝,則並以其二子死父難也。雲堂道士陳德新,字可久,姑蘇人,頗開敏,相從登覽。久之,遂出西門,游清涼廣慧寺。寺距城裡餘,據石頭城,下臨大江,南直牛頭山,氣象甚雄,然壞於兵火。舊有德慶堂,在法堂前,堂榜乃南唐後主撮襟書,石刻尚存,而堂徙於西偏矣。又有祭悟空禪師文曰:「保大九年,歲次辛亥九月,皇帝以香茶乳藥之奠,致祭於右街清涼寺悟空禪師。」按南唐元宗以癸卯歲嗣位,改元保大,當晉出帝之天福八年,至辛亥,實保大九年,當周太祖之廣順元年。則祭悟空者,元宗也。《建康志》以為後主,非是。長老寶餘,楚州人,留食,贈德慶堂榜墨本。食已,同登石頭,西望宣化渡及歷陽諸山,真形勝之地。若異時定都建康,則石頭當仍為關要。或以為今都城徙而南,石頭雖守無益,蓋未之思也。惟城既南徙,秦淮乃橫貫城中,六朝立柵斷航之類,緩急不可復施。然大江天險,都城臨之,金湯之勢,比六朝為勝,豈必依淮為固邪?左迪功郎新湖州武康尉劉煒,右迪功郎監比較務李膺來。煒,秦伯和館客也,言秦氏衰落可念,至屢典質,生產亦薄。問其歲入幾何,曰米十萬斛耳。

八日。晨,至鍾山道林真覺大師塔焚香。塔在太平興國寺,上寶公所葬也。塔中金銅寶公像,有銘在其膺,蓋王文公守金陵時所作。僧言古像取入東都啟聖院,祖宗時每有祈禱,啟聖及此塔皆設道場,考之信然。塔西南有小軒,曰木末。其下皆大松,髯甲夭矯如蛟龍,往往數百年物。木末,蓋後人取王文公詩「木末北山雪冉冉」之句名之。《建康志》謂公自命此名,非也。塔後又有定林菴。舊聞先君言,李伯時畫文公像於菴之昭文齋壁,著帽束帶,神彩如生。文公沒,齋常扃閉,遇重客至,寺僧開戶,客忽見像,皆驚聳,覺生氣逼人,寫照之妙如此。今菴經火,尺椽無復存者。予乙酉秋,嘗雨中獨來遊,留字壁間,後人移刻崖石,讀之感歎,蓋已五六年矣。歸途過半山,少留。半山者,王文公舊宅,所謂報寧禪院也。自城中上鍾山,此為中途,故曰半山,殘毀尤甚。寺西有土山,今謂之培塿,亦後人取文公詩所謂「溝西顧丁壯,擔土為培塿」名之也。寺後又有謝安墩,文公詩云「在冶城西北」,即此是也。

九日。至保寧、戒壇二寺。保寧有鳳凰臺、攬輝亭,臺有李太白詩云:「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今已廢為大軍甲仗庫,惟亭因舊址重築,亦頗宏壯。寺僧言,亭牓本朱希真隸書,已為俗子易之。法堂後有片石,瑩潤如黑玉,乃宋子嵩詩。題云:「鳳臺山亭子,陳獻司空,鄉貢進士宋齊丘。」司空者,徐知誥也,後改姓名曰李昪,是為南唐烈祖。而齊丘為大臣。後又有題字云:「昇元三年奉勑刻石。」蓋烈祖既有國,追念君臣相遇之始,而表顯之。昪、齊丘雖皆不足道,然當攘奪分裂橫潰之時,其君臣相遇,不如是亦不能粗成其功業也。戒壇額曰崇勝戒壇寺,古謂之瓦棺寺。有閣,因岡阜,其高十丈,李太白所謂「鍾山對北戶,淮水入南榮」者,又《橫江詞》「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棺閣」是也。南唐後主時,朝廷遣武人魏丕來使,南唐意其不能文,即宴於是閣,因求賦詩。丕攬筆成篇,末句云:「莫教雷雨損基扃。」後主君臣皆失色。及南唐之亡,為吳越兵所焚。國朝承平二百年,金陵為大府,寺觀競以崇飾土木為事,然閣終不能復。紹興中,有北僧來居,講《惟識百法論》,誓復興造,求偉材於江湖間,事垂集者屢矣,會建宮闕,有司往往輒取之。僧不以此動心,愈益經營,卒成盧舍那閣,平地高七丈,雄麗冠於江東。舊閣基相距無百步,今廢為軍營。秦伯和遣醫柴安恭來視家人瘡。柴,邢州龍岡人。晚,褚誠叔來。誠叔嘗為福州閩清尉,獲盜應格,當得京官,不忍以人死為己利,辭不就,至今在選調。又有為它邑尉者,亦獲盜,營賞甚力,卒得京官。將解去,入郡,過刑人處,輒掩目大呼,數日神志方定。後至他郡,見通衢有石幢,問此何為,從者曰「法場也」,亦大駭叫呼,幾墜車。自此所至皆迂道,以避刑人之地。人之不可有媿於心如此。移舟泊賞心亭下。秦伯和送藥。

十日。早,出建康城,至石頭,得便風,張帆而行。然港淺而狹,行亦甚緩。宿大城岡。金陵岡隴重複,如梅嶺岡、石子岡、佘讀如蛇婆岡,尤其著者也。居民數十家,亦有店肆。

十一日。早,出夾,行大江,過三山磯、烈洲、慈姥磯、採石鎮,泊太平州江口。謝玄暉登三山還望京邑,李太白登三山望金陵,皆有詩。凡山臨江,皆曰磯。水湍急,篙工併力撐之,乃能上。然今年閏餘秋早,水落已數尺矣,則盛夏可知也。三山自石頭及鳳凰臺望之,杳杳有無中耳。及過其下,則距金陵財五十餘里。晉伐吳,王濬舟師過三山,王渾要濬議事,濬舉帆曰:「風利不得泊。」即此地也。是日便風,擊鼓掛帆而行。有兩大舟東下者,阻風泊浦漵,見之大怒,頓足詬罵不已。舟人不答,但撫掌大笑,鳴鼓愈厲,作得意之狀。江行淹速常也,得風者矜,而阻風者怒,可謂兩失之矣。世事蓋多類此者,記之以寓一笑。烈洲在江中,上有小山曰烈山,草木極茂密,有神祠在山巔。慈姥磯,磯之尤巉絕峭立者。徐師川有《慈姥磯》詩,序云:「磯與望夫石相望,正可為的對,而詩人未嘗掛齒牙。」故其詩云:「離鸞只說閨中恨,舐犢誰知目下情。」然梅聖俞《護母喪歸宛陵發長蘆江口》詩云:「南國山川都不改,傷心慈姥舊時磯。」師川偶忘之耳。聖俞又有《過慈姥磯下》及《慈姥山石崖上竹鞭》詩,皆極高奇,與此山稱。採石一名牛渚,與和州對岸,江面比瓜洲為狹,故隋韓擒虎平陳及本朝曹彬下南唐,皆自此渡。然微風輒浪作不可行。劉賓客雲「蘆葦晚風起,秋江鱗甲生」,王文公雲「一風微吹萬舟阻」,皆謂此磯也。磯,即南唐樊若冰獻策作浮梁渡王師處。初若冰不得志於李氏,詐祝髮為僧,廬於採石山,鑿石為竅,及建石浮圖,又月夜繫繩於浮圖,棹小舟急渡,引繩至江北,以度江面,既習知不謬,即亡走京師上書。其後王師南渡,浮梁果不差尺寸。予按隋煬帝征遼,蓋嘗用此策渡遼水,造三浮橋於西岸。既成,引趨東岸,橋短丈餘不合,隋兵赴水接戰,高麗乘岸上擊之,夌鐵杖戰死,始斂兵。引橋復就西岸,而更命何稠接橋,二日而成,遂乘以濟。然隋終不能平高麗,國朝遂下南唐者,實天意也,若冰何力之有?方若冰之北走也,江南皆知其獻南征之策,或請誅其母妻。李煜不敢,但羈置池州而已。其後若冰自陳母妻在江南,朝廷命煜護送,煜雖憤切,終不敢違,厚遺而遣之。然若冰所鑿石竅及石浮圖,皆不毀,王師卒用以繫梁梁,則李氏君臣之暗且怠,亦可知矣。雖微若冰,有不亡者乎!張文潛作《平江南議》,謂當縛若冰送李煜,使甘心焉,不然,正其叛主之辠而誅之,以示天不,豈不偉哉!文潛此說,實天下正論也。予自金陵得疾,是日方小愈,尚未能食。夜雨。

十二日。早,移舟泛姑熱溪五里,泊閱武亭。初詢舟人,云:「江口泊船處,距城二十里,須步乃可入。」及至閱武,乃止在城闉之外。徽猷閣直學士左朝請郎知州周元特操,聞予病,與醫郭師顯俱來視疾。自都下相別,迨今八年矣。太平州,本金陵之當塗縣,周世宗時,南唐元宗失淮南,僑置和州於此,謂之新和州,改為雄遠軍。國朝開寶八年下江南,改為平南軍,然獨領當塗一邑而已。太平興國二年,遂以為州,且割蕪湖、繁昌來屬,而治當塗,與興國軍同時建置,故分紀年以名之。

十三日。通判右朝請郎葉棼、員外通判左朝奉郎錢同仲耕、軍事判官左文林郎趙子覭、知當塗縣右通直郎王權來。午後,入州見元特,呼郭醫就坐間為予切脈,且議所用藥。州正據姑熟溪北,土人但謂之姑溪,水色正綠,而澄澈如鏡,纖鱗往來可數。溪南皆漁家,景物幽奇。兩浮橋悉在城外,其一通宣城,其一可至浙中。姑熟堂最號得溪山之勝,適有客寓家其間,故不得至。又有一酒樓,登望尤佳,皆城之南也。往時溪流分一支貫城中,湮塞已久。近歲嘗浚治,然惟春夏之交暫通,今七月已絕流矣。李太白集有《姑熟十詠》,予族伯父彥遠嘗言,東坡自黃州還,過當塗,讀之撫手大笑曰:「贋物敗矣,豈有李白作此語者!」郭功父爭以為不然,東坡又笑曰:「但恐是太白後身所作耳!」功父甚慍。蓋功父少時,詩句俊逸,前輩或許之,以為太白後身,功父亦遂以自負,故東坡因是戲之。或曰《十詠》及《歸來乎》、《笑矣乎》、《僧伽歌》、《懷素草書歌》,太白舊集本無之,宋次道再編時,貪多務得之過也。

十四日。晚晴,開南窗觀溪山。溪中絕多魚,時裂水面躍出,斜日映之,有如銀刀。垂釣挽罟者彌望,以故價甚賤,僮使輩日皆饜飫。土人云「此溪水肥宜魚」,及飲之,水味果甘,豈信以肥故多魚耶?溪東南數峯如黛,蓋青山也。

十五日。早,州學教授左文林郎吳博古敏叔、員外教授左文林郎楊恂信伯來。飯已,遊黃山東嶽廟、廣福寺,遂登凌歊臺。嶽廟楝宇頗盛,本謂之黃山大監廟。大監者,不知何神,蓋淫祠也。今既為嶽廟,而大監反寓食廡下。廣福本壽聖寺,以紹興壬午,詔書改額。敗屋二十餘間,殘僧三四人,蕭然如古驛。主僧惠明,溫州平陽人。凌歊臺,正如鳳皇、雨花之類,特因山巔名之。宋高祖所營,面勢虛曠,高出氛埃之表。南望青山、龍山、九井諸峯,如在幾席。龍山,即孟嘉登高落帽處。九井山,有桓玄僭位壇。稍西,江中二小山相對,雲東梁西梁也。北戶臨和州新城,樓櫓歷歷可辨。蓋自絕江至和州,財十餘里,李太白有《黃出凌歊臺送族弟泛舟赴華陰》詩,即此地也。臺後有一塔;塔之後,又有亭曰懷古雲。余初至當塗,飲姑熟溪水,喜其甘滑。已而遍飲城中水皆甘,蓋泉脈佳也。

十六日。郡集於道院,歷遊城上亭榭,有坐歗亭,頗宜登覽。城濠皆植荷花。是夜,月白如晝,影入溪中,搖蕩如玉塔,始知東坡「玉塔臥微欄」之句為妙也。


入蜀記卷三

 

十七日。郡集於青山李太白祠堂,二教授同集。祠在青山之西北,距山尚十五里。墓在祠後,有小岡阜起伏,蓋亦青山之別支也。祠莫知其始,有唐劉全白所作墓碣及近歲張真甫舍人所作重修祠碑。太白烏巾,白衣錦袍。又有道帽氅裘,侑食於側者,郭功甫也。早飯罷,遊青山。山南小市有謝玄暉做宅基,今為湯氏所居。南望平野極目,而環宅皆流泉、奇石、青林、文篠,真佳處也。遂由宅後登山,路極險巇,凡三四里,有兩道人持湯飲迎勞於松石間。又里許,至一菴,老道人出迎,年七十餘,姓周,濰州人,居此山三十年,顴頰如丹,鬚鬢無白者。又有李媼,八十矣,耳目聰明,談笑不衰,自言嘗得異人祕訣。菴前有小池曰謝公池,水味甘冷,雖盛夏不竭。絕頂又有小亭,亦名謝公亭。下視四山,如蛟龍奔放,爭赴川穀,絕類吾鄉舜山。但舜山之巔,豐沃夷曠,無異平陸,此所不及也。亭北望正對歷陽。周生言,元顏亮入寇時,戰鼓之聲,震於山中雲。夜歸舟次,已一鼓盡矣。坐間,信伯言桓溫墓亦在近郊,有石獸石馬,製作精妙,又有碑,悉刻當時車馬衣冠之類,極可觀,恨不一到也。

十八日。小雨,解舟出姑熟溪,行江中。江溪相接,水清濁各不相亂。挽行夾中三十里,至大信口泊舟。蓋自此出大江,須風便乃可行,往往連日阻風。兩小山夾江,即東梁西梁,一名天門山。李太白詩云:「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王文公詩云:「崔嵬天門山,江水遶其下。」梅聖俞云:「東梁如仰蠶,西梁如浮魚。」徐師川云:「南人北人朝暮船,東梁西梁今古山。」皆得句於此也。水滸小兒賣菱芡蓮藕者甚眾。夜行堤上,觀月大信口。歐陽文忠公《於役志》謂之帶星口,未詳孰是。《於役志》,蓋謫夷陵時所著也。

十九日。便風,過大、小褐山磯。奇石巉絕,漁人依石挽罾,宛如畫圖間所見。過梟磯,在大江中,聳拔特起。有道士結廬其上,政和中,賜名寧淵觀。舊說梟磯有梟能害人,故得名。方郡縣奏乞觀額時,惡其名,因曰磯在水中,水常沃石,故曰澆磯。今觀屋亦二十餘間,然止一道人居之。相傳有二人,則其一輒死,故無敢往者。至蕪湖縣,泊舟吳波亭。知縣右通直郎呂昭問來。按,漢丹陽郡有蕪湖縣,吳陸遜屯蕪湖,又杜預注《春秋》,楚子伐吳克鳩茲,亦云在蕪湖。至東晉,乃政名於湖,不知所自。王敦反,屯於湖,今故城尚存。又有玩鞭亭,亦當時遺跡。唐溫飛卿有《湖陽曲》敍其事。近時張文潛以為《晉書》所云「帝至於湖陰察營壘」,當以於湖為句,飛卿蓋誤讀也;作《於湖曲》以反之。劉夢得《歷陽書事》詩,敍道中事云:「望夫人化石,夢帝日環營。」蓋夢得自夔州移牧歷陽,過此邑也。邑人云,數年前,邑境有盜,發大墓,棺槨已壞,得鏡及刀劍之屬甚眾,甃塼有「大將軍墓」四字,或疑為敦墓雲。

二十日。寧國太平縣主簿左迪功郎陳炳來見,泛小舟往謝之。則寓寧淵觀下院,以提刑司檄來督大禮錢帛。寧淵在梟磯,隔大江,故置下院於近邑。道流十餘,壇宇像設甚盛,有觀主何守誠者,今選居太一宮矣。炳字德先,婺州義烏人,自言其從姑得道徽宗朝,賜號妙靜練師,結廬葛仙峯下,平生不火食,惟飲酒,啗生果,為人言禍福死生,無毫釐差。每風日清和時,輒掩關獨處,或於戶外竊聽之,但聞若二嬰兒聲,或歌或笑,往往至中夜方止,莫有能測者。年九十,正旦,自言四月八日當遠行,果以是日坐逝。每為德先言:「汝有仙骨,當遇異人。」後因得疾委頓,有皖山徐先生來餌以藥,即日疾平。徐因留,教以絕粒訣。德先父母方望其成名,固不許。然自是絕滋味,日食淡湯餅及飯而已。如此者六年,益覺身輕,能日行二百里。會中第娶妻,復近葷血,徐遂告別。臨行,語德先曰:「汝二紀後當復從我究此事。」德先送至谿上,方呼舟欲渡,徐褰裳疾行水上而去,呼之不復應。德先至今悵恨,有棄官入灊皖之意。予遂遊東寺,登王敦城以歸。城竝大江,氣象宏敞。邑出綠毛龜,就船賣者,不可勝數。將午,解舟,過三山磯。磯上新作龍祠。有道人半醉立蘚崖峭絕處,下觀行舟,望之使人寒心,亦奇士也。江中江豚十數出沒,色或黑或黃,俄又有物長數尺,色正赤,類大蜈蚣,奮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三二尺,殊可畏也。宿過道口。

二十一日。過繁昌縣,南唐所置,初隸宣城,及置太平州,復割隸焉。晚泊荻港,散步堤上,遊龍廟,有老道人守之,台州仙居縣人。自言居此十年,日伐薪二束賣之以自給。雨雪,則從人乞,未嘗他營也。又至一菴,僧言隔港即銅陵界。遠山嶄然,臨大江者,即銅官山。太白所謂「我愛銅官樂,千年未擬還」是也,恨不一到。最後至鳳凰山延禧觀,觀廢於兵燼者四十餘年,近方興葺。羽流五六人,觀主陳廷瑞,婺州義烏縣人,言此古青華觀也。有趙先生,荻港市中人,父賣茗,先生幼名王九,年十三,疾亟,父抱詣青華,願使入道。是夕,先生夢老人引之登高山,謂曰「我陰翁也」,出柏枝啗之,及覺,遂不火食。後又夢前老人,教以天篆數百字,比覺,悉記不遺。太宗皇帝召見,度為道士,賜冠簡,易名自然,給裝錢遣還,遂為觀主。祥符間,再召至京師,賜紫衣,改青華額曰延禧。先生懇求還山養母,得歸,一日,無疾而逝。門人葬之山中,行半途,棺忽大重不可舉,其母曰:「吾兒必有異。」命發棺,果空無屍,惟劍履在耳,遂即其處葬之。今塚猶在,謂之劍塚。自然,國史有傳,大概與廷瑞言頗合,惟劍塚一事無之。荻港,蓋繁昌小墟市也。歸舟已夜矣。

二十二日。過大江,入丁家洲夾,復行大江。自離當塗,風日清美,波平如席,白雲青嶂,相遠映帶,終日如行圖畫,殊忘道塗之勞也。過銅陵縣,不入。晚泊水洪口。江湖間謂分流處為洪,王文公詩云「東江木落水分洪」是也。

二十三日。過陽山磯,始見九華山。九華本名九子,李太白為易名。太白與劉夢得皆有詩,而劉至以為可兼太華、女幾之奇秀。南唐宋子嵩辭政柄,歸隱此山,號九華先生,封青陽公,由是九華之名益盛。惟王文公詩云「盤根雖巨壯,其末乃修纖」,最極形容之妙。大抵此山之奇,在修纖耳。然無含蓄敦大氣象,與廬阜、天台異矣。岸傍荻花如雪。舊見天井長老彥威雲,廬山老僧用此絮紙衣。威少時在惠日,亦為之,佛燈珣禪師見而大嗔云:「汝少年,輒求溫暖如此,豈有心學道邪?」退而問兄弟,則堂中百人,有荻花衣者財三四,皆年七十餘矣。威愧恐,亟除去。泊梅根港,巨魚十數,色蒼白,大如黃犢,出沒水中,每出,水輒激起,沸白成浪,真壯觀也!

二十四日。到池州,泊稅務亭子。州,唐置,南唐嘗為康化軍節度,今省。又嘗割青陽隸建康,今復故。惟所置銅陵、東流二縣及改秋浦為貴池,今因之。蓋南唐都金陵,故當塗、蕪湖、銅陵、繁昌、廣德、青陽並江寧、上元、溧陽、溧水、句容凡十一縣,皆隸畿內。今建康為行都,而纔有江寧等五邑,有司所當議也。李太白往來江東,此州所賦尤多,如《秋浦歌》十七首及《九華山》、《青溪》、《白笴陂》、《玉鏡潭》諸詩是也。《秋浦歌》云:「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又曰:「兩鬢入秋浦,一朝颯已衰。猨聲催白鬢,長短盡成絲。」則池州之風物可見矣。然觀太白此歌,高妙乃爾,則知《姑熟十詠》決為贋作也。杜牧之池州諸詩正爾,觀之亦清婉可愛,若與太白詩竝讀,醇醨異味矣。初,王師平南唐,命曹彬分兵自荊州順流東下,以樊若冰為鄉導,首克池州,然後能取蕪湖、當塗,駐軍採石,而浮橋成。則池州今實要地,不可不備也。

二十五日。見知州右朝議大夫直祕閣楊師中、通判右朝奉郎孫德芻。遊光孝寺,寺有西峯聖者所留鐵笛。聖者生當吳武王楊行密時,陽狂不羈,好吹笛,能役鬼神蛟龍。嘗寓池州乾明寺,乾明即光孝也,及去,留笛付主事僧。笛似銅鐵而非,色綠,而瑩潤如綠玉,不知何物。僧懼為好事者所奪,郡官求觀之,輒出一凡鐵笛充數。予偶與監寺僧有舊,獨得一見。有石刻沈叡達所作《西峯銘》,文辭古雅可愛,恨非其自書也。僧言貴池去城八十里,在秀山下,江之一支,別匯為池,四隅皆因山石為岸,產鯉魚,金鱗朱尾,味極美,本以此得貴池之目。秀山有梁昭明太子墓,拱木森然。今池州城西,有神甚靈者,曰九郎,或雲九郎即昭明。晚登弄水亭,杜牧之所賦詩也。亭殊不葺,然正對清溪齊山,景物絕佳。州雖瀕江,然據岡阜上,頗難得水。

二十六日。解舟,過長風沙、羅剎石。李太白《江上贈竇長史》詩云:「萬里南遷夜郎國,三年歸及長風沙。」梅聖俞《送方進士遊廬山》云:「長風沙浪屋許大,羅剎石齒水下排。歷此二險過湓浦,始見瀑布懸蒼崖。」即此地也。又太白《長干行》云:「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到長風沙。」蓋自金陵至此七百里,而室家來迎其夫,甚言其遠也。地屬舒州,舊最號湍險。仁廟時,發運使周湛役三十萬夫,疏支流十里以避之,至今為行舟之利。羅剎石,在大江中,正如京口鶻峯而稍大,白石拱起,其上叢篠喬木,亦有小神祠旛竿,不知何神也。西望羣山靡迤,巖嶂深秀,宛如吾廬南望鏡中諸山,為之累欷。宿懷家洑。懷,姓也,吳有尚書郎懷敍,見《顧雍傳》。

二十七日。五鼓,大風自東北來,舟人不告,乘便風解船。過雁翅夾,有稅場,居民二百許家,岸下泊船甚眾。遂經皖口至趙屯,未朝食,已行百五十里,而風益大,乃泊夾中。皖口即王師破江南大將朱令贇水軍處。趙屯有戍兵,亦小市聚也。是日大風,至暮不止,登岸,行至夾口,觀江中驚濤駭浪,雖錢塘八月之潮不過也。有一舟掀簸浪中,欲入夾者再三,不可得,幾覆溺矣,號呼求救,久方能入。北望正見皖山。太白《江上望皖公山》詩云:「巉絕稱人意。」「巉絕」二字,不刊之妙也。南唐元宗南遷豫章,舟中望皖山,愛之,謂左右曰:「此青峭數峯何名?」答曰:「舒州皖山。」時方新失淮南,伶人李家明侍側,獻詩曰:「龍舟千里颺東風,漢武潯陽事正同。回首皖公山色好,日斜不到壽盃中。」元宗為悲憤欷歔。故王文公詩云:「南狩皖山非故地,北師淮水失名王。」計其處,當去此不遠也。夜雨。

二十八日。過東流縣,不入。自雷江口行大江,江南羣山,蒼翠萬疊,如列屏障,凡數十里不絕。自金陵以西,所未有也。是日,便風張颿,舟行甚速,然江面浩渺,白浪如山,所乘二千斛舟,搖兀掀舞,纔如一葉。過獅子磯,一名佛指磯,蘚壁百尺,青林綠篠,倒生壁間,圖畫有所不及。猶恨舟行北岸,不得過其下。旁有數磯,亦奇峭,然皆非獅子比也。至馬當,所謂上元水府。山勢尤秀拔,正面山腳,直插大江。廟依峭崖架空為閣,登降者,皆自閣西崖腹小石徑,捫蘿側足而上,宛若登梯。飛甍曲檻,丹碧縹緲,江上神祠,惟此最佳。舟至石壁下,忽晝晦,風勢橫甚,舟人大恐失色,急下颿,趨小港,竭力牽挽,僅能入港。繫纜同泊者四五舟,皆來助牽。早間同行一舟,亦蜀舟也,忽有大魚正綠,腹下赤如丹,躍起柂旁,高三尺許,人皆異之。是晚,果折檣破帆,幾不能全,亦可怪也。入夜,風愈厲,增十餘纜。迨曉,方少定。

二十九日。阻風馬當港中,風雨淒冷,初御裌衣。有小舟冒風濤來賣薪菜狶肉,亦有賣野彘肉者,雲獵蘆場中所得。飯已,登南岸,望馬當廟,北風吹人勁甚,至不能語。既暮,風少定,然怒濤未息,擊船終夜有聲。

八月一日。過烽火磯。南朝自武昌至京口,列置烽燧,此山當是其一也。自舟中望山,突兀而已。及拋江過其下,嵌巖竇穴,怪奇萬狀,色澤瑩潤,亦與它石迥異。又有一石,不附山,傑然特起,高百餘尺,丹藤翠蔓,羅絡其上,如寶裝屏風。是日風靜,舟行頗遲,又秋深潦縮,故得盡見杜老所謂「幸有舟楫遲,得盡所歷妙」也。過澎浪磯、小孤山,二山東西相望。小孤屬舒州宿松縣,有戍兵。凡江中獨山,如金出、焦山、落星之類,皆名天下,然峭拔秀麗,皆不可與小孤比。自數十裡外望之,碧峯巉然孤起,上干雲霄,已非它山可擬,愈近愈秀,冬夏晴雨,姿態萬變,信造化之尤物也。但祠宇極於荒殘,若稍飾以樓觀亭榭,與江山相發揮,自當高出金山之上矣。廟在山之西麓,額曰惠濟,神曰安濟夫人。紹興初,張魏公自湖湘還,嘗加營葺,有碑載其事。又有別祠在澎浪磯,屬江州彭澤縣,三面臨江,倒影水中,亦佔一山之勝。舟過磯,雖無風,亦浪湧,蓋以此得名也。昔人詩有「舟中估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句,傳者因謂小孤廟有彭郎像,澎浪廟有小姑像,實不然也。晚泊沙夾,距小孤一里。微雨,復以小遊廟中,南望彭澤,都昌諸山,煙雨空濛,鷗鷺滅沒,極登臨之勝,徙倚久之而歸。方立廟門,有俊鶻摶水禽,掠江東南去,甚可壯也。廟祝雲,山有棲鶻甚多。

二日。早,行未二十里,忽風雲騰湧,急繫纜。俄復開霽,遂行。泛彭蠡口,四望無際,乃知太白「開帆入天鏡」之句為妙。始見廬山及大孤。大孤狀類西梁,雖不可擬小孤之秀麗,然小孤之旁,頗有沙洲葭葦,大孤則四際渺瀰皆大江,望之如浮水面,亦一奇也。江自湖口分一支為南江,蓋江西路也。江水渾濁,每汲用,皆以杏仁澄之,過夕乃可飲。南江則極清澈,合處如引繩,不相亂。晚抵江州,州治德化縣,即唐之潯陽縣。柴桑、栗里,皆其地也。南唐為奉化軍節度,今為定江軍。岸土赤而壁立,東坡先生所謂「舟人指點岸如赬」者也。泊湓浦,水亦甚清,不與江水亂。自七月二十六日至是,首尾財六日,其間一日阻風不行,實以四日半泝流行七百里雲。

三日。移泊琵琶亭,見知州左朝請郎周昪強仲、通判左朝散郎胡、發運使戶部侍郎史正志志道、發運司幹辦公事程坦履道、察推左文林郎蔡戡定夫。始得夔州公移。

四日。遊天慶觀,李太白詩所謂「潯陽紫極宮」也。蘇、黃詩刻,皆不復存。太白詩有一石,亦近時俗書。見觀主李守智,問玉芝,亦不能答。觀皆古屋,初不更兵燼,而遺跡掃地,獨太清殿老君像乃唐人所塑,特為奇古。真人、女真、仙官、力士、童子各二軀,又有唐明皇帝金銅像,衣冠如道士,而氣宇粹穆,有五十年安享太平富貴氣象。李守智者,滁州來安人,自言家故富饒,遇亂棄家為道人,大將岳飛以度牒與之,始為道士。至今畫岳氏父子事之。史志道招飲於發運廨中。登高遠亭,望廬山,天氣澄霽,諸峯盡見。志道出新鼓鑄鐵錢。

五日。郡集於庾樓,樓正對廬山之雙劍峯,北臨大江,氣象雄麗。自京口以西,登覽之地多矣,無出庾樓右者。樓不甚高,而覺江山煙雲,皆在幾席間,真絕景也。庾亮嘗為江、荊、豫州刺史,其實則治武昌。若武昌南樓名庾樓,猶有理,今江州治所,在晉特柴桑縣之湓口關耳,此樓附會甚明。然白樂天詩固已云:「潯陽欲到思無窮,庾亮樓南湓口東。」則承誤亦久矣。張芸叟《南遷錄》云:「庾亮鎮潯陽,經始此樓。」其誤尤甚。

六日。甲夜,有大燈毬數百,自湓浦蔽江而下,至江面廣處,分散漸遠,赫然如繁星麗天。土人云,此乃一家放五百椀以禳災祈福。蓋江鄉舊俗雲。

七日。往廬山,小憩新橋市。蓋吳蜀大路,市肆壁間,多蜀人題名。並溪喬木,往往皆三二百年物,蓋山之麓也。自江州至太平興國宮三十里,此適當其半。是日,車馬及徒行憧憧不絕,雲上觀,蓋往太平宮焚香,自八月一日至七日乃已,謂之白蓮會。蓮社本遠法師遺跡。舊傳遠公嘗以一日借道流,故至今太平宮歲以為常。東林寺亦自作會,然來者反不若太平之盛,亦可笑也。晚至清虛菴,菴在撥雲峯下,皇甫道人所居。皇甫名坦,嘉州人,出遊旁郡,獨見其弟子曹彌深。登紹興煥文閣,實藏光堯皇帝御書。又有神泉、清虛堂,皆宸翰題榜。宿清虛西室,曹君置酒堂中,炙鹿肉甚珍,酒尤清醇。夜寒,可附火。


入蜀記卷四

八日。早,由山路至太平興國宮,門庭氣象極閎壯。正殿為九天采訪使者像,袞冕如帝者。舒州灊山靈仙觀,祀九天司命真君,而采訪使者為之佐,故南唐名靈仙曰丹霞府,太平曰通玄府,崇奉有自來矣。至太宗皇帝時,嘗遣中使送泥金絳羅雲鶴帔,仍命三年一易。神宗皇帝時,又加封應元保運真君及賜塗金殿額。兩壁圖十真人,本吳生筆。建炎中,李成、何世清二盜以廬山為巢,宮屋焚蕩無餘。先是山中有太一宮,摹吳筆於殿廡。及太平再興,復摹取太一本,所託非善工,無復髣髴。憩於雲無心堂,蓋冷翠亭故址也。溪聲如大風雨至,使人毛骨寒慄,一宮之最勝處也。采訪殿前有鐘樓,高十許丈,三層,累塼所成,不用一木,而櫩桷翬飛,雖木工之良者,不能加也。但鐘為塼所揜蔽,聲不甚揚,亦是一病。觀主胡思齊云:「此一樓為費三萬緡,鐘重二萬四千餘斤。」又有經藏亦佳,扁曰雲章瓊室。太平規模,大概類南昌之玉隆。然玉隆不經焚,尚有古趣,為勝也。遂至東林太平興龍寺,寺正對香爐峯。峯分一支東行,自北而西,環合四抱,有如城郭,東林在其中,相地者謂之倒掛龍格。寺門外虎溪,本小澗,比年甃以塼,但若一溝,無復古趣。予勸其主僧法才去塼,使少近自然,不知能用吾言否。食已,煑觀音泉啜茶。登華巖羅漢閣。閣與盧舍閣、鐘樓鼎峙,皆極天下之壯麗,雖閩浙名藍,所不能逮。遂至上方、五杉閣、舍利塔、白公草堂。上方者,自寺後支徑,穿松陰,躡石磴而上,亦不甚高。五杉閣前,舊有老杉五本,傳以為晉時物,白傅所謂大十尺圍者,今又數百年,其老可知矣。近歲,主僧瞭然輒伐去,殊可惜也。塔中作如來示寂像,本宋佛馱跋陀尊者,自西域持舍利五粒,來葬於此。草堂,以白公記考之,略是故處。三間兩柱,亦如記所云。其他如瀑水、蓮池,亦皆在。高風逸韻,尚可想見。白公嘗以文集留草堂,後屢亡逸,真宗皇帝嘗令崇文院寫校,包以斑竹帙,送寺。建炎中又壞於兵。今獨有姑蘇版本一帙,備故事耳。草堂之旁,又有一故址,雲是王子醇樞密菴基。蓋東林為禪苑,始於王公,而照覺禪師常總,實第一祖。總公有塑像,嚴重英特人也。宿東林。

九日。至晉慧遠法師祠堂及神運殿焚香。憩官廳堂中。有耶舍尊者劉遺民等十八人像,謂之十八賢。遠公之側,又有一人執軍持侍立,謂之辟蛇童子。傳雲,東林故多蛇,此童子盡拾取,投之蘄州。神運殿本龍潭,深不可測,一夕,鬼神塞之,且運良材以作此殿。皆不知實否也。然「神運殿」三字,唐相裴休書,則此說亦久矣。官廳重堂邃廡,廚廐備設,壁間有張文潛題詩。寺極大,連日遊歷,猶不能徧。唐碑亦甚多,惟顏魯公題名,最為時所傳。又有聰明泉,在方丈之西。卓錫泉,在遠公祠堂後,皆久廢不汲,不可食,為之太息。食已,游西林乾明寺。西林在東林之西,二林之間,有小市曰雁門市。傳者以為遠公雁門人,老而懷故鄉,遂髣髴雁門邑里作此市,漢作新豐之比也。西林本晉江州刺史陶範捨地建寺。紹興十五六年間,方為禪居,褊小非東林比,又絕弊壞。主僧仁聰,閩人,方漸興葺。然流泉泠泠,環遶庭際,殊有野趣。正殿釋迦像,著寶冠,他處未見,僧雲唐塑也。殿側有慧永法師祠堂,永公蓋遠公之兄。像下一虎偃伏,又有一居士立侍,不知何人。方丈後有塼塔,不甚高,制度古樸。予登二級而止。東廂有小閣曰侍賢,蓋往時館客之地,今亦頹弊。東、西林寺舊額,皆牛奇章八分書,筆力極渾厚。西林亦有顏魯公題名,書家以為二林題名,顏書之冠冕也。舊聞廬山天池塼塔初成,有僧施經二匣。未幾,塔震一角,經亦失所在。是日,因登望以問僧,僧雲誠然。或謂經乃刺血書,故致此異。又雲今年天池火,尺椽不遺,蓋旁野火所及也。晚復取太平宮路還江州,小憩於新亭,距州二十五里。過董真人煉丹井,汲飲,味亦佳。董真人者,奉也。

十日。史志道餉谷簾水數器,真絕品也,甘腴清冷,具備眾美。前輩或斥《水品》以為不可信;《水品》固不必盡當,然谷簾卓然,非惠山所及,則亦不可誣也。水在廬山景德觀。晚別諸人。連夕在山中,極寒,可擁爐。比還舟,秋暑殊未艾,終日揮扇。

十一日。解舟。吳發幹約待夔州書,因小留江口,望廬山。自到江州,至是凡十日,皆晴。秋高氣清,長空無纖雲,甚宜登覽,亦客中可喜事也。泊赤沙湖口,東北望,猶見廬山。老杜《潭州道林》詩云:「殿腳插入赤沙湖。」此湖當在湖南。然岳州華容縣及此,皆有赤沙湖。蓋江湖間地名多同,猶赤壁也。

十二日。江中見物,有雙角,遠望正如小犢,出沒水中有聲。晚泊艣臍洑,隔江大山中,有火兩點若燈,開闔久之。問舟人,皆不能知。或雲蛟龍之目,或雲靈芝丹藥光氣,不可得而詳也。

十三日。至富池昭勇廟,以壺酒、特豕,謁昭毅武惠遺愛靈顯王神。神,吳大帝時折衝將軍甘興霸也。興霸嘗為西陵太守,故廟食於此。開寶中,既平江南,增江淮神祠封爵,始封襃國公。宣和中,進爵為王。建炎中,大盜張遇,號一窩蜂,擁兵過廟下,相率卜珓,一珓騰空中不下,一珓躍出戶外,羣盜惶恐引去,未幾遂敗。大將劉光世以聞,復詔加封。岳飛為宣撫使,大葺祠宇,江上神祠,皆不及也。門起大樓曰卷雪。有釘洲正對廟,故廟雖俯大江,而可泊舟。釘洲者,以銳下得名。神妃封順祐夫人;神二子,封紹威、紹靈侯;神女封柔懿夫人;皆有像。而後殿復有王與妃像偶坐。祭享之盛,以夜繼日。廟祝歲輸官錢千二百緡,則神之靈可知也。舟人云:「若精虔致禱,則神能分風以應往來之舟。」廡下有關雲長像。雲長不應祀於興霸之廟者,豈各忠所事,神靈共食,皆可以無媿耶?徹奠,自祠後步至旌教寺。寺為酒務及酒官廨,像設斂量一屋,盡逐去僧輩,亦事之已甚者。富池,蓋隸興國軍。

十四日。曉雨,過一小石山,自頂直削去半,與餘姚江濱之蜀山絕相類。拋大江,遇一木栰,廣十餘丈,長五十餘丈。上有三四十家,妻子雞犬臼碓皆具,中為阡陌相往來,亦有神祠,素所未覩也。舟人云:「此尚其小者耳,大者於栰上鋪土作蔬圃,或作酒肆,皆不復能入夾,但行大江而已。」是日,逆風挽船,自平旦至日昳,纔行十五六里。泊劉官磯旁,蘄州界也。兒輩登岸,歸云:「得小徑,至山後,有陂湖渺然,蓮芰甚富,沿湖多木芙蕖。」數家夕陽中,蘆藩茅舍,宛有幽致,而寂然無人聲。有大梨,欲買之,不可得。湖中小采菱,呼之亦不應。更欲窮之,會見道旁設機,疑有虎狼,遂不敢往。劉官磯者,傳雲漢昭烈入吳,嘗檥舟於此。晚,觀大黿浮沉水中。

十五日。微陰,西風益勁,挽船尤艱。自富池以西,沿江之南,皆大山起伏如濤頭。山麓時有居民,往往作棚,持弓矢,伏其上以伺虎。過龍眼磯,江中拳石耳。磯旁山上有龍祠。晡後,得便風,次蘄口鎮,居民繁錯,蜀舟泊岸下甚眾。監稅秉義郎高世棟來,舊在京口識之,言此鎮歲課十五萬緡,雁翅歲課二十六萬緡。夜與諸子登岸,臨大江觀月。江面遠與天接,月影入水,蕩搖不定,正如金虯,動心駭目之觀也。是日,買熟藥於蘄口市。藥貼中皆有煎煑所須,如薄荷、烏梅之類,此等皆客中不可倉卒求者。藥肆用心如此,亦可嘉也。

十六日。過新野夾,有石瀨茂林,始聞秋鶯。沙際水牛至多,往往數十為羣,吳中所無也。地屬興國軍大冶縣,當是土產所宜爾。晚過道士磯,石壁數百尺,色正青,了無竅穴,而竹樹迸根,交絡其上,蒼翠可愛。自過小孤,臨江峯嶂,無出其右。磯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漁父辭》所謂「西塞山前白鷺飛」者。李太白《送弟之江東》云:「西塞當中路,南風欲進船。」必在荊楚作,故有中路之句。張文潛云:「危磯插江生,石色擘青玉。」殆為此山寫真。又云:「已逢娬媚散花峽,不泊艱危道士磯。」蓋江行惟馬當及西塞最為湍險難上。拋江泊散花洲,洲與西塞相直。前一夕,月猶未極圓,蓋望正在是夕。空江萬頃,月如紫金盤,自水中湧出,平生無此中秋也。

十七日。過回風磯,無大山,蓋江濱石磧耳。然水急浪湧,舟過甚艱。過蘭溪,東坡先生所謂「山下蘭芽短浸谿」者。買鹿肉供膳。晚泊巴河口,距黃州二十里,一市聚也。有馬祈寺、吳大帝刑馬壇。傳雲吳攻壽春,刑白馬祭江神於此。自蘭谿而西,江面尤廣,山阜平遠。兩日皆逆風,舟人以食盡,欲來巴河糴米,極力牽挽,日皆行八九十里。蘇黃門謪高安,東坡先生送至巴河,即此地也。張文潛亦有《巴河道中》詩云:「東南地缺天連水,春夏風高浪捲山。」

十八日。食時方利,晡時至黃州。州最僻陋少事,杜牧之所謂「平生睡足處,雲夢澤南州」。然自牧之、王元之出守,又東坡先生、張文潛謫居,進為名邦。泊臨皐亭,東坡先生所嘗寓,與秦少游書所謂「門外數步即大江」是也。煙波渺然,氣象疎豁。見知州右朝奉郎直祕閣楊由義、通判右奉議郎陳紹復。州治陋甚,廳事僅可容數客,倅居差勝。晚,移舟竹園步,蓋臨皐多風濤,不可夜泊也。黃州與樊口正相對,東坡所謂「武昌樊口幽絕處」也。漢昭烈用吳魯子敬策,自當陽進駐鄂縣之樊口,即此地也。

十九日。早,游東坡。自州門而東,岡壟高下,至東坡,則地勢平曠開豁。東起一壟頗高,有屋三間,一龜頭,曰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頗雄,四壁皆畫雪。堂中有蘇公像,烏帽紫裘,橫按笻杖,是為雪堂。堂東大柳,傳以為公手植。正南有橋,牓曰小橋,以「莫忘小橋流水」之句得名。其下初無渠澗,遇雨則有涓流耳。舊止片石布其上,近輒增廣為木橋,覆以一屋,頗敗人意。東一井曰暗井,取蘇公詩中「走報暗井出」之句。泉寒熨齒,但不甚甘。又有四望亭,正與雪堂相直,在高阜上,覽觀江山,為一郡之最。亭名見蘇公及張文潛集中。坡西竹林,古氏故物,號南坡。今已殘伐無幾,地亦不在古氏矣。出城五里,至安國寺,亦蘇公所嘗寓。兵火之餘,無復遺跡,惟遶寺茂林啼鳥,似猶有當時氣象也。郡集於棲霞樓,本太守閭丘孝終公顯所作。蘇公樂府云:「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正謂此樓也。下臨大江,煙樹微茫,遠山數點,亦佳處也。樓頗華潔。先是郡有慶瑞堂,謂一故相所生之地,後毀以新此樓。酒味殊惡,蘇公齎湯蜜汁之戲不虛發。郡人何斯舉詩亦云:「終年飲惡酒,誰敢憎督郵。」然文潛乃極稱黃州酒,以為自京師之外無過者。故其詩云:「我初謫官時,帝問司酒神,曰此好飲徒,聊給酒養真。去國一千里,齊安酒最醇。失火而得雨,仰戴天公仁。」豈文潛謫黃時,適有佳匠乎?循小徑繚州宅之後,至竹樓,規模甚陋,不知當王元之時,亦止此邪?樓下稍東,即赤壁磯,亦茆岡矣,略無草木。故韓子蒼待制詩云:「豈有危巢與棲鶻,亦無陳跡但飛鷗。」此磯,圖經及傳者皆以為周公瑾敗曹操之地,然江上多此名,不可考質。李太白《赤壁歌》云:「烈火張天照雲海,周瑜於此敗曹公。」不指言在黃州。蘇公尤疑之,賦云:「此非曹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樂府云:「故壘西邊,人道是,當日周郎赤壁。」蓋一字不輕下如此。至韓子蒼云:「此地能令阿瞞走。」則真指為公瑾之赤壁矣。又,黃人實謂赤壁曰赤鼻,尤可疑也。晚,復移舟菜園步,又遠竹園三四里。蓋黃州臨大江,了無港澳可泊。或雲舊有澳,郡官厭過客,故塞之。

二十日。曉,離黃州。江平無風,挽船正自赤壁磯下過。多奇石,五色錯雜,粲然可愛,東坡先生怪石供是也。挽行十四五里,江面始稍狹。隔江岡阜延袤,竹樹蔥蒨,漁家相映,幽邃可愛。復出大江,過三江口,極望無際。泊戚磯港。

二十一日。過雙柳夾,回望江上,遠山重複深秀。自離黃,雖行夾中,亦皆曠遠。地形漸高,多種菽粟蕎麥之屬。晚泊楊羅洑,大隄高柳,居民稠眾,魚賤如土,百錢可飽二十口,又皆巨魚。欲覓小魚飼貓,不可得。

二十二日。平旦微雨。過青山磯,多碎石及淺灘。晚泊白楊夾口,距鄂州三十里,陸行止十餘里。居民及泊舟甚多,然大抵皆軍人也。

二十三日。便風掛帆。自十四日至是,始得風。食時至鄂州,泊稅務亭,賈船客舫,不可勝計,銜尾不絕者數里。自京口以西,皆不及。李太白《贈江夏韋太守》詩云:「萬舸此中來,連帆過揚州。」蓋此郡自唐為衝要之地。夔州迓兵來參。見知州右朝奉郎張郯之彥、轉運判官右朝奉大夫謝師稷。市邑雄富,列肆繁錯,城外南市亦數里,雖錢塘、建康不能過,隱然一大都會也。吳所都武昌,乃今武昌縣。此州在吳名夏口,亦要害,故周公瑾求以精兵進住夏口。而晉武帝亦詔王濬、唐彬,既定巴丘,與胡奮、王戎共平夏口、武昌,順流長騖也。自江州至此七百里,泝流,雖日得便風,亦須三四日。韓文公云:「盆城去鄂渚,風便一日耳。」過矣,蓋退之未嘗行此路也。

二十四日。早。謝漕招食於漕園光華堂。依山亭館十餘,不甚葺。晚,郡集於奇章堂,以唐牛思黯嘗為武昌節度使也。

二十五日。觀大軍教習水戰。大艦七百艘,皆長二三十丈,上設城壁樓櫓,旗幟精明,金鼓鞺鞳,破巨浪往來,捷如飛翔,觀者數萬人,實天下之壯觀也。

二十六日。與統、紓同遊頭陁寺,寺在州城之東隅石城山。山繚繞如伏蛇,自西亙東,因其上為城,缺壞僅存。州治及漕司,皆依此山。寺毀於兵火,汴僧舜廣,住持三十年,興葺略備。自方丈西北躡支徑,至絕頂,舊有奇章亭,今已廢。四顧江山井邑,靡有遺者。李太白《江夏贈韋南陵》詩云:「頭陁雲外多僧氣。」正謂此寺也。黃魯直亦云:「頭阤全盛時,宮殿梯空級。」藏殿後有南齊王簡棲碑,唐開元六年建。蘇州刺史張庭珪溫玉書。韓熙載撰碑陰,徐鍇題額,最後云:「唐歲在己巳,武昌軍節度觀察留後知軍州事楊守忠重立,前鄂州唐年縣主簿祕書省正字韓夔書。」碑陰云:「乃命猶子夔,正其舊本,而刊寫之。」以是知夔為熙載兄弟之子也。碑字前後一手,又作「溫」字不全,蓋南唐尊徐溫為義祖,而避其名,則此碑蓋夔重書也。碑陰又云:「皇上鼎新文物,教被華夷,如來妙旨,悉已徧窮,百代文章,罔不備舉,故是寺之碑,不言而興。」按此碑立於己巳歲,當皇朝之開寶二年,南唐危蹙日甚,距其亡六年矣。熙載大臣,不以覆亡為懼,方且言其主鼎新文物,教被華夷,固已可怪。又以窮佛旨,舉遺文,及興是碑為盛,誇誕妄謬,真可為後世發笑。然熙載死,李主猶恨不及相之。君臣之惑如此,雖欲久存,得乎?唐制,節度使不在鎮,而以副大使或留後居任,則雲知節度事,此雲知軍州事,蓋漸變也。唐年縣,本故唐時名,梁改曰臨夏,後唐復,晉又改臨江,然歷五代,鄂州未嘗屬中原,皆遙改耳。做此碑開寶中建,而猶曰唐年也。至江南平,始改崇陽雲。簡棲為此碑,駢儷卑弱,初無過人,世徒以載於《文選》,故貴之耳。自漢魏之間,駸駸為此體,極於齊梁,而唐尤貴之,天下一律,至韓吏部、柳柳州,大變文格,學者翕然慕從。然駢儷之作,終亦不衰。故熙載、鍇號江左辭宗,而拳拳於簡棲之碑如此。本朝楊、劉之文擅天下,傳夷狄,亦駢儷也。及歐陽公起,然後掃蕩無餘。後進之士,雖有工拙,要皆近古。如此碑者,今人讀不能終篇,已坐睡矣,而況效之乎?則歐陽氏之功,可謂大矣。若魯直云:「惟有簡棲碑,文章巋然立。」蓋戲也。


入蜀記卷五

 

二十七日。郡集於南樓。在儀門之南石城上,一曰黃鶴山,制度閎偉,登望尤勝。鄂州樓觀為多,而此獨得江山之要會,山谷所謂「江東湖北行畫圖,鄂州南樓天下無」是也。下闞南湖,荷葉彌望。中為橋,曰廣平。其上皆列肆,兩旁有水閣極佳,但以賣酒,不可往。山谷雲「憑欄十里芰荷香」,謂南湖也。是日早微雨,晚晴。

二十八日。同章冠之秀才甫,登石鏡亭,訪黃鶴樓故址。石鏡亭者,石城山一隅,正枕大江,其西與漢陽相對,止隔一水,人物草木可數。唐沔州治漢陽縣,故李太白《沔州泛城南郎官湖詩》序云:「白遷於夜郎,遇故人尚書郎張謂出使夏口,沔州牧杜公、漢陽令王公觴於江城之南湖。」其後沔州廢,漢陽以縣隸鄂州。周世宗平淮南,得其地,復以為軍。太白詩云:「誰道此水廣,狹如一疋練。江夏黃鶴樓,青山漢陽縣。大語猶可聞,故人難可見。」形容最妙。黃魯直「宵征江夏縣,睡起漢陽城」,亦此意。老杜有《公安送李晉肅入蜀餘下沔鄂》及《登舟將適漢陽》詩,而卒於耒水,可恨也。漢陽負山帶江,其南小山有僧寺者,大別山也。又有小別,謂之二別雲。黃鶴樓,舊傳費禕飛升於此,後忽乘黃鶴來歸,故以名樓,號為天下絕景。崔灝詩最傳,而太白奇句,得於此者尤多。今樓已廢,故址亦不復存。問老吏雲,在石鏡亭、南樓之間,正對鸚鵡洲,猶可想見其地。樓榜李監篆,石刻獨存。太白登此樓,《送孟浩然》詩云:「孤帆遠映碧山盡,惟見長江天際流。」蓋帆檣映遠山,尤可觀,非江行久,不能知也。復與冠之出漢陽門遊仙洞,止是石壁數尺,皆直裂無洞穴之狀。舊傳有仙人隱其中,嘗啟洞出遊,老兵遇之,得黃金數餅,後化為石。東坡先生有詩紀其事。初不雲所遇何人,且太白固已云:「頗聞列仙人,於此學飛術。一朝向蓬海,千載空石室。」今鄂人謂之呂公洞,蓋流俗附會也。有道人,澶州人,結廬洞側,設呂公像其中。洞少南,即石鏡山麓,麤頑石也,色黃赤皴駁,了不能鑑物,可謂浪得名者。由江濱堤上還船,民居市肆,數里不絕。其間復有巷陌,往來憧憧如織。蓋四方商賈所集,而蜀人為多。

二十九日。早,有廣漢僧世全、左緜僧了證來附從人舟。日昳,移舟江口,回望堤上,樓閣重複,燈火歌呼,夜分乃已。招醫趙隨為靈照視脈。

三十日。黎明離鄂州,便風掛颿,沿鸚鵡洲南行。洲上有茂林神祠,遠望如小山。洲蓋禰正平被殺處,故太白詩云:「至今芳洲上,蘭蕙不敢生。」梁王僧辯擊邵陵王綸軍至鸚鵡洲,即此地也。自此以南為漢水,《禹貢》所謂「嶓冢導漾,東流為漢」者。水色澄澈可鑑,太白雲「楚水清若空」,蓋言此也。過謝家磯、金雞洑。磯不甚高,而石皆橫裂,如累層甓。得縮項鯿魚,重十斤。洑中有聚落,如小縣。出鱘魚,居民率以賣鮓為業。晚泊通濟口,自此入沌。沌讀如篆,字書雲,水名,在江夏。過九月,則沌涸不可行,必由巴陵至荊渚。

九月一日。始入沌,實江中小夾也。過新潭,有龍祠,甚華潔。自是遂無復居人,兩岸皆葭葦彌望,謂之百里荒。又無挽船,舟人以小舟引百丈,入夜財行四五十里,泊叢葦中。平時行舟,多於此遇盜,通濟巡檢持兵來警邏,不寐達旦。

二日。東岸葦稍薄缺,時見大江渺瀰,蓋巴陵路也。晡時,次下郡,始有二十餘家,皆業漁釣,蘆藩茅屋,宛有幽致。魚尤不論錢。自此始復有挽路,登舟背望竟陵遠山。泊白臼,有莊居數家,門外皆古柳侵雲。

三日。自入沌,食無菜。是日,始得菘及蘆菔,然不肯斸根,皆刈葉而已。過八疊洑口,皆有民居。晚泊歸子保,亦有十餘家,多桑柘榆柳。

四日。平旦,始解舟。舟人云,自此陂澤深阻,虎狼出沒,未明而行,則挽卒多為所害。是日早,見舟人焚香祈神,云:告紅頭須、小使頭、長年三老,莫令錯呼錯喚。問何謂長年三老,雲梢工是也。長,讀如長幼之長。乃知老杜「長年三老長歌裏,白晝攤錢高浪中」之語,蓋如此。因問何謂攤錢,云:博也。按梁冀能意錢之戲,注云:即攤錢也。則攤錢之為博,亦信矣。過綱步,有二十餘家,在夕陽高柳中,短籬曬罾,小往來,正如畫圖所見,沌中之最佳處也。泊畢家池,地勢爽塏,居民頗眾。有一二家,雖茆荻結廬,而窗戶整潔,藩籬堅壯,舍傍有果園甚盛,蓋亦一聚之雄也。與諸子及二僧步登岸,遊廣福永固寺,闃然無一人。東偏白雲軒前,橙方結實,雖小而極香,相與烹茶破橙。抵暮,乃還舟中。畢家池,蓋屬復州玉沙縣滄浪鄉雲。

五日,泊紫湄。

六日。過東場。並水皆茂竹高林,隄淨如掃,雞犬閑暇,鳧鴨浮沒。人往來林樾間,亦有臨渡喚船者,使人怳然如造異境。舟人云,皆村豪園廬也。泊雞鳴。

七日。泊湛江。

八日。早,次江陵之建寧鎮,蓋沌口也。晉王澄棄荊州,別駕郭舒不肯從澄東下,乃留屯沌口;陳侯安都討王琳至沌口;皆此地也。阻風,大魚浮水中無數。凡行沌中七日,自是泛江,入石首縣界。夜觀隔江燒蘆場,煙焰亙天如火城,光照舟中皆赤。

九日。早,謁后土祠。道旁民屋,苫茆皆厚尺餘,整潔無一枝亂。掛帆拋江行三十里,泊塔子磯,江濱大山也。自離鄂州,至是始見山。買羊置酒,蓋村步以重九故,屠一羊,諸舟買之,俄頃而盡。求菊花於江上人家,得數枝,芳馥可愛,為之頹然徑醉。夜兩極寒,始覆絮衾。

十日。阻風雨。遣小舟橫絕江面,至對岸買肉食,得大魚之半,又得一烏牡雞,不忍殺,畜於舟中。俄有村翁持茭萌一束來餉,不肯受直。遣人先之夔。晚晴,開船窗觀月。

十一日。舟行,望西南一角,水與天接。舟人云,是為潛軍港,古嘗潛軍伺敵於此。遙見港中有兩點正黑,疑其遠樹,則下不屬地,久之,漸近可辨,蓋二千五百斛大舟也。又有水禽雙浮江中,色白,類鵝而大,楚人謂之天鵝,飛騫絕高,有弋得者,味甚美,或曰即鵠也。泊三江口,水淺,舟行甚艱。自此遂不復有山。太白詩:「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蓋荊渚所作也。

十二日。過石首縣,不入。石首自唐始為縣,在龍蓋山之麓,下臨漢水,亦形勝之地。杜子美有《送石首薛明府》詩,即此邑也。泊藕池。

十三日。泊柳子。夜過全、證二僧舟中,聽誦梵語《般若心經》。此經惟蜀僧能誦。

十四日。次公安,古所謂油口也。漢昭烈駐軍,始更今名。規模氣象甚壯。兵火之後,民居多茆竹,然茆屋尤精緻可愛。井邑亦頗繁富,米斗六七十錢。知縣右儒林郎周謙孫來,湖州人。游二聖報恩光孝禪寺。二聖謂青葉髻如來、婁至德如來也,皆示鬼神力士之形,高二丈餘,陰威凜然可畏。正殿中為釋迦;右為青葉髻,號大聖;左為婁至德,號二聖;三像皆南面。予按藏經駒字函,娑羅浮殊童子成道,為青葉髻如來,青葉髻如來再出世,為樓至如來,則二如來本一身耳。有碑言邑人一夕同夢二神人,言我青葉髻、婁至德如來也,有二巨木,在江干,我所運者,俟鄯行者來,令刻為我像。已而果有人自稱鄯行者,又善肖像,邑人欣然請之。像成,人皆謂酷類所夢。然碑無年月,不知何代也。長老祖珠,南平軍人。寺後有廢城,髣髴尚存,圖經謂之呂蒙城。然老杜乃曰:「地曠呂蒙營,江深劉備城。」蓋玄德、子明皆屯於此也。老杜《曉發公安》詩注云:「數月憩息此縣。」按公《移居公安》詩云:「水煙通徑草,秋露接園葵。」而《留別公安太易沙門》詩云:「沙村白雪仍含凍,江縣紅梅已放春。」則是以秋至此縣,暮冬始去。其曰數月憩息,蓋為此也。泊弭節亭。馴鷗低飛往來,竟日不去。

十五日。周令說縣本在近,北枕漢水,沙虛岸摧,漸徙而南,今江流,乃昔市邑也。又雲,縣有五鄉,然共不及二千戶,地曠民寡如此。民耕尤苦,隄防數壞,歲歲增築不止。晚攜家再遊二聖寺。眾寮有維摩刻木像,甚佳,雲沙市工人所為也。方丈西有竹軒,頗佳。珠老說五祖法演禪師,初住四面山,孑然獨處,凡二年,始有一道士來問道,乃請作知事。又三年,僧寶良來與道士朝夕參叩,皆得法。於是演公之道,寖為人知,而四方學者,始稍有至者。雖其後門人之盛稱天下,然終身不過數十眾。珠聞此於其師卍菴顏禪師。荊州絕無禪林,惟二聖而已。然蜀僧出關,必走江浙,回者又已自謂有得,不復參叩。故語云:「下江者疾走如煙,上江者鼻孔撩天。徒勞他二佛打供,了不見一僧坐禪。」

十六日。過白湖,渺然無津,拋江至升子舖。有天鵝數百,翔泳水際。日入,泊沙市。自公安至此六十里,自此至荊南陸行十里,舟不復進矣。老杜詩云:「買薪猶白帝,鳴艣已沙頭。」劉夢得云:「沙頭檣幹上,始見春江闊。」皆謂此也。

十七日。日入後,遷行李過嘉州趙青船,蓋入峽船也。沙市堤上居者,大抵皆蜀人。不然,則與蜀人為婚姻者也。

十八日。見知府資政殿學士劉恭父珙、通判右奉議郎權嗣衍、左宣教郎陳孺。荊南,圖經以為楚之郢都,梁元帝亦嘗都焉。唐為江陵府荊南節度,今因之。然牧守署銜,但云知荊南軍府,與永興、河陽正同,初無意義,但沿舊而已。

十九日。郡集於新橋馬監,監在西門外四十里。自出城,即黃茅彌望,每十餘里,有村疃數家而已。道遇數十騎縱獵,獲狐兔,皆繫鞍上,割鮮藉草而飲,雲襄陽軍人也。是日極寒如窮冬,土人云,此月初已嘗有雪。

二十日。倒檣竿,立艣牀。蓋上峽惟用艣及百丈,不復張帆矣。百丈以巨竹四破為之,大如人臂。予所乘千六百斛舟,凡用艣六枝,百丈兩車。

二十一日。劉帥丁內艱,分迓兵之半負肩輿,自山路先歸夔州。是日,重霧四塞。

二十二日。五鼓,赴能仁院,建會慶節道場。中夜後,舟人祀峽神,屠一豨。

二十三日。奠劉帥母安定郡太夫人卓氏。劉帥受弔禮,與吳人同。

二十四日。見左朝奉郎湖北安撫司主管機宜文字牛達可、右奉議郎安撫司幹辦公事湯衡、右朝奉郎安撫司幹辦公事趙蘊。

二十五日。右文林郎知歸州興山縣高祁來。

二十六日。修船始畢,骨肉入新船。祭江瀆廟,用壺酒、特豕。廟在沙市之東三四里,神曰昭靈孚應威惠廣源王,蓋四瀆之一,最為典祀之正者。然兩廡淫祠尤多,蓋荊楚舊俗也。司法參軍右迪功郎王師點,錄其叔祖君儀待制《訟》卦講義來。君儀,嚴州人,師事先大父,精於《易》,然遺書不傳,講義止存一篇而已,然亦其少作也。

二十七日。解舟,擊鼓鳴艣,舟人皆大噪,擁堤觀者如堵牆。泊新河口,距沙市三四里,蓋蜀人修船處。

二十八日。泊方城。有嘉州人王百一者,初應募為船之招頭。招頭,蓋三老之長,顧直差厚,每祭神,得胙肉倍眾人。既而船戶趙清,改用所善程小八為招頭。百一失職怏怏,又不決去,遂發狂赴水。予急遣人拯之,流一里餘,三沒三踴,僅得出。一招頭得喪,能使人至死,況大於此者乎!

二十九日。阻風。

十月一日。過瓜洲壩、倉頭、百里洲,泊沱?。皆聚落,竹樹鬱然,民居相望。亦有村夫子聚徒教授,羣童見船過,皆挾書出觀,亦有誦書不輟者。沱,江別名。《詩》「江有沱」、《禹貢》「岷山導江,東別為沱」是也。?,則《爾雅》所謂春秋夏有水,冬無水曰?也。

二日。泊桂林灣。全、證二僧陸行來雲,沿路民居,大抵多四方人,土著財十一也。舟人殺豬十餘口祭神,謂之開頭。

三日。舟人分胙,行差晚。與兒輩登隄觀蜀江,乃知李太白《荊門望蜀江》詩「江色綠且明」為善狀物也。自離塔子磯,至是始望見巴山,山在松滋縣。泊灌子口,蓋松滋、枝江兩邑之間。松滋,晉縣,自此入蜀江。枝江,唐縣,古羅國也,江陵九十九洲在焉。晉柳約之、羅述、甄季之聞桓玄死,自白帝至枝江,即此地也。歐陽文忠公有《枝江山行》五言二十四韻。蓋文忠赴夷陵時,自此陸行至峽州,故其《望州坡》詩云:「崎嶇幾日山行倦,卻喜坡頭見峽州。」灌子口,一名松滋渡。劉賓客有詩云:「巴人淚應猨聲落,蜀客船從鳥道回。」

四日。過楊木寨。蓋松滋有四寨,曰楊木、車羊、高平、稅家雲。泊龍灣。

五日。過白羊市,蓋峽州宜都縣境上。宜都,唐縣也。謁張文忠公天覺墓,殘伐墓木橫道,幾不可行。天覺之子直龍圖閣茂已卒;二孫,一有官,病狂易;一白丁也。初作墓江濱,已而不果葬,改葬山間,今墓是也。而舊墓亦不復毀。啟隧道出入,中可容數十人坐。有道人結屋其旁守之。道人出一石刻草書云:「莫將外物尋奇寶,須問真師決汞鉛。寄八瓊張子高。鍾離權始自王屋遊都下,弟子浮玉山人來乞此字。今又將西還,丹元子再請書卷之末。紹聖元年仲冬望日。」權,即世所謂鍾離先生。子高即天覺,丹元子即東坡先生與之醻唱者。後有魏泰道輔跋云:「天覺修黃籙醮法成,浮玉山人謂之曰:上天錄公之功,為須彌山八瓊洞主,宜刻印謝帝而佩之。天覺不以為信,故浮玉又出鍾離公書為證,後丹元子又為天覺求書卷末。」又有徐注者跋云:「天覺舟過真州,方出謁,有布衣幅巾者,徑入舟中,索筆大書『閑人呂洞賓來謁張天覺』十字,擲筆即去。而天覺適歸,墨猶未乾。」注,真州人,雲親見之。墳前碑樓壁間,有詩一篇云:「秋風十驛望台星,想見冰壺照坐清。霖雨已回公旦駕,挽鬚聊聽野王箏。三朝元老心方壯,四海蒼生耳已傾。白髮故人來一別,卻歸林下看昇平。」蓋魏道輔贈天覺詩,後人所題者。唐立夫舍人亦有一詩,末句云:「無碑堪墮淚,著句與招魂。」宜都知縣右文林郎呂大辨來。泊赤崖。


入蜀記卷六

六日。過荊門、十二碚,皆高崖絕壁,嶄巖突兀,則峽中之險可知矣。過碚,望五龍及雞籠山,嵯峨正如夏雲之奇峯。荊門者,當以險固得名。碚上有石穴,正方,高可通人,俗謂之荊門,則妄也。晚至峽州,泊至喜亭下。峽州在唐為硤州,後改峽,而印文則為陝州。元豐中,郎官何洵直建言,陝與陜相亂,請改鑄印文從山。事下少府監,而監丞歐陽發言,湖北之陝州,從阜從?,?從兩入。陜西之陜州,從阜從夾,夾從兩人。偏旁不同,本不相亂,恐四方謂少府監官皆不識字。當時朝士之議皆是發,而卒從洵直言改鑄雲。《至喜亭記》,歐陽公撰,黃魯直書。

七日。見知州右朝奉大夫葉安行字履道。以小舟遊西山甘泉寺,竹橋石磴,甚有幽趣,有靜練、洗心二亭,下臨江,山頗疎豁。法堂之右,小徑數十步,至一泉,曰孝婦泉,謂姜詩妻龐氏也。泉上亦有龐氏祠,然歐陽文忠公不以為信,故其詩曰:「叢祠已廢姜祠在,事迹難尋楚語訛。」又此篇首章云:「江上孤峯蔽綠蘿。」初讀之,但謂孤峯蒙藤蘿耳,及至此,乃知山下為綠蘿谿也。又至漢景帝廟及東山寺,景帝不知何以有廟於此。歐陽公為令時,有祈雨文,在集中。東山寺,亦見歐陽公詩,距望京門五里。寺外一亭,臨小池,有山如屏環之,頗佳。亭前冬青及柏,皆百餘年物。遂至夷陵縣,見縣令左從政郎胡振。廳事東至喜堂,郡守朱虞部為歐陽公所築者,已焚壞。柱礎尚存,規模頗雄深。又東,則祠堂,亦簡陋,肖像殊不類,可歎。廳事前一井,相傳為歐陽公所浚,水極甘寒,為一郡之冠。井旁一柟,合抱,亦傳為公手植。晚,郡集於楚塞樓,遍歷爾雅臺、錦嶂亭。亭前海棠二本,亦百年物。爾雅臺者,圖經以為郭景純註《爾雅》於此。又有絳雪亭,取歐陽公《千葉紅梨》詩,而紅梨已不存矣。

八日。五鼓盡,解船,過下牢關。夾江千峯萬嶂,有競起者,有獨拔者,有崩欲壓者,有危欲墜者,有橫裂者,有直坼者,有凸者,有窪者,有罅者,奇怪不可盡狀。初冬草木皆青蒼不彫,西望重山如闕,江出其間,則所謂下牢谿也。歐陽文忠公有《下牢律》詩云:「入峽水漸曲,轉灘山更多。」即此也。繫船與諸子及證師登三游洞,躡石磴二里,其險處不可著腳。洞大如三間屋,有一穴通人過,然陰黑峻險尤可畏。繚山腹,偃僂自巖下,至洞前,差可行。然下臨溪潭,石壁十餘丈,水聲恐人。又一穴,後有壁,可居。鍾乳歲久,垂地若柱,正當穴門。上有刻云:「黃大臨、弟庭堅,同辛紘子大方,紹聖二年三月辛亥來遊。」旁石壁上刻云:「景祐四年七月十日,夷陵歐陽永叔。」下缺一字。又雲「判官丁」,下又缺數字。丁者,寶臣也,字元珍。今丁字下二字,亦髣髴可見,殊不類元珍字。又永叔但曰夷陵,不稱令。洞外溪上又有一崩石偃仆,刻云:「黃庭堅、弟叔向、子相、姪檠同道人唐履來游,觀辛亥舊題,如夢中事也。建中靖國元年三月庚寅。」按魯直初謫黔南,以紹聖二年過此,歲在乙亥,今雲辛亥者誤也。泊石牌峽。石穴中,有石如老翁持魚竿狀,略無少異。

九日。微雪,過扇子峽。重山相掩,政如屏風扇,疑以此得名。登蝦蟆碚,《水品》所載第四泉是也。蝦蟆在山麓,臨江,頭鼻吻頷絕類,而背脊皰處尤逼真。造物之巧,有如此者。自背上深入,得一洞穴,石色綠潤,泉泠泠有聲,自洞出,垂蝦蟆口鼻間,成水簾入江。是日極寒,巖嶺有積雪,而洞中溫然如春。碚洞相對稍西,有一峯,孤起侵雲,名天柱峯。自此山勢稍平,然江岸皆大石堆積,彌望正如濬渠積土狀。晚次黃牛廟,山復高峻。村人來賣茶菜者甚眾,其中有婦人,皆以青斑布帕首,然頗白晰,語音亦頗正。茶則皆如柴枝草葉,苦不可入口。廟曰靈感,神封嘉應保安侯,皆紹興以來制書也。其下即無義灘,亂石塞中流,望之可畏。然舟過乃不甚覺,蓋操舟之妙也。傳雲,神佐夏禹治水有功,故食於此。門左右各一石馬,頗卑小,以小屋覆之。其右馬無左耳,蓋歐陽公所見也。廟後叢木,似冬青而非,莫能名者。落葉有黑文,類符篆,葉葉不同,兒輩亦求得數葉。歐詩刻石廟中。又有張文忠一贊,其詞曰:「壯哉黃牛,有大神力。輦聚巨石,百千萬億。劍戟齒牙,磥硊江側。壅激波濤,險不可測。威脅舟人,駭怖失色。刲羊釃酒,千載廟食。」張公之意,似謂神聚石壅流以脅人求祭饗。使神之用心果如此,豈能巍然廟食千載乎?蓋過論也。夜,舟人來告,請無擊更鼓,雲廟後山中多虎,聞鼓則出。

十日。早,以特豕、壺酒,祭靈感廟,遂行。過鹿角、虎頭、史君諸灘,水縮已三之二,然湍險猶可畏。泊城下,歸州秭歸縣界也。與兒曹步沙上,回望,正見黃牛峽。廟後山如屏風疊,嵯峨插天,第四疊上,有若牛狀,其色赤黃。前有一人,如著帽立者。昨日及今早,雲冒山頂,至是始見之。因至白沙市慈濟院,見主僧志堅,問地名城下之由。雲院後有楚故城,今尚在,因相與訪之。城在一岡阜上,甚小。南北有門,前臨江水,對黃牛峽。城西北一山,蜿蜓回抱,山上有伍子胥廟。大抵自荊以西,子胥廟至多。城下多巧石,如靈壁、湖口之類。

十一日。過達洞灘。灘惡,與骨肉皆乘轎陸行過灘。灘際多奇石,五色粲然可愛,亦或有文成物象及符書者。猶見黃牛峽廟後山。太白詩云:「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歐陽公云:「朝朝暮暮見黃牛,徒使行人過此愁。山高更遠望猶見,不是黃牛滯客舟。」蓋諺謂:「朝見黃牛,暮見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故二公皆及之。歐陽公自荊渚赴夷陵,而有下牢、三游及蝦蟆碚、黃牛廟詩者,蓋在官時來游也。故《憶夷陵山》詩云:「憶嘗祇吏役,鉅細悉經覯。」其後又云:「荒煙下牢戍,百仭塞溪漱。蝦蟆噴水簾,甘液勝飲酎。」亦嘗到黃牛泊舟聽猨狖也。晚泊馬肝峽口。兩山對立,修聳摩天,略如廬山。江岸多石,百丈縈絆,極難過。夜小雨。

十二日。早,過東灘,入馬肝峽。石壁高絕處,有石下垂如肝,故以名峽。其傍又有獅子巖,巖中有一小石,蹲踞張頤,碧草被之,正如一青獅子。微泉泠泠,自巖中出,舟行急,不能取嘗,當亦佳泉也。溪上又有一峯孤起,秀麗略如小孤山。晚抵新灘,登岸宿新安驛。夜雪。

十三日。舟上新灘,由南岸上。及十七八,船底為石所損,急遣人往拯之,僅不至沉。然銳石穿船底,牢不可動,蓋舟人載陶器多所致。新灘兩岸,南曰官漕,平聲。北曰龍門。龍門水尤湍急,多暗石,官漕差可行,然亦多銳石,故為峽中最險處,非輕舟無一物,不可上下。舟人冒利,以至此,可為戒雲。遊江瀆北廟,廟正臨龍門。其下石罅中,有溫泉,淺而不涸,一村賴之。婦人汲水,皆背負一全木盎,長二尺,下有三尺,至泉旁,以杓挹水,及八分,即倒坐旁石,束盎背上而去。大抵峽中負物率著背,又多婦人,不獨水也。有婦人負酒賣,亦如負水狀,呼買之,長跪以獻。未嫁者,率為同心髻,高二尺,插銀釵至六隻,後插大象牙梳,如手大。

十四日。留驛中。晚,以小舟渡江南,登山,至江瀆南廟。新修未畢,有一碑,前進士曾華旦撰。言:因山崩石壅,成此灘,害舟不可計,於是著令,自十月至二月禁行舟。知歸州尚書都官員外郎趙誠聞於朝,疏鑿之,用工八十日,而灘害始去,皇祐三年也。蓋江絕於天聖中,至是而復通。然灘害至今未能悉去,若乘十二月、正月水落石盡出時,亦可併力盡鑱去銳石。然灘上居民,皆利於敗舟,賤賣板木,及滯留買賣,必搖沮此役。不則賂石工,以為石不可去。須斷以必行,乃可成。又舟之所以敗,皆失於重載。當以大字刻石置驛前,則過者必自懲創。二者皆不可不講,當以告當路者。

十五日。舟人盡出所載,始能挽舟過灘。然須修治,遂易舟。離新灘,過白狗峽,泊舟興山口。肩輿遊玉虛洞。去江岸五里許,隔一溪,所謂香溪也。源出昭君村,水味美,錄於《水品》,色碧如黛。呼小舟以渡,過溪,又里餘,洞門小纔袤丈。既入,則極大可容數百人,宏敞壯麗,如入大宮殿中。有石成幢蓋、旛旗、芝草、竹筍、仙人、龍、虎、鳥獸之屬,千狀萬態,莫不逼真。其絕異者,東石正圓如日,西石半規如月,予平生所見巖竇,無能及者。有熙寧中謝師厚、岑巖起題名,又有陳堯咨所作記,敍此洞本末,雲唐天寶中,獵者始得之。比歸,已夜,風急不可秉燭炬,然月明如晝,兒曹與全師皆杖策相從,殊不覺崖谷之險也。

十六日。到歸州,見知州右奉議郎賈選子公、通判左朝奉郎陳端彥民瞻。館於報恩光孝寺,距城一里許,蕭然無僧。歸之為州,纔三四百家,負臥牛山,臨江。州前即人鮓罋。城中無尺寸平土,灘聲常如暴風雨至。隔江有楚王城,亦山谷間,然地比歸州差平。或雲,楚始封於此。《山海經》:夏啟封孟除於丹陽城;郭璞註雲在秭歸縣南。疑即此也。然《史記》:成王封熊繹於丹陽;裴駰乃雲在枝江。未詳孰是。

十七日。郡集於望洋堂玩芳亭,亦皆沙石犖確之地。賈守云:州倉歲收秋夏二料,麥、粟、秔米,共五千餘石,僅比吳中一下戶耳。

十八日。初得艬船,差小,然底闊而輕,於上灘為便。

十九日。郡集於歸鄉堂。欲以是晚行,不果。訪宋玉宅,在秭歸縣之東,今為酒家。舊有石刻「宋玉宅」三字,近以郡人避太守家諱,去之。或遂由此失傳,可惜也。

二十日。早,離歸州,出巫峯門,過天慶觀,少留。觀唐天寶元年碑,載明皇夢老子事,巴東大守劉瑫所立。字畫頗清逸,碑側題當時郡官吏胥姓名,字亦佳。又有周顯德中荊南判官孫光憲為知歸州高從讓所立碑。從讓,蓋南平王家子弟。光憲亦知名,國史有事迹。蓋五代時歸、峽皆隸荊渚也。殿前有柏,數百年物。觀下即吒灘,亂石無數。飯於靈泉寺。遂登舟過業灘,亦名灘也。水落舟輕,俄頃遂過。

二十一日。舟中望石門關,僅通一人行,天下至險也。晚泊巴東縣。江山雄麗,大勝秭歸。但井邑極於蕭條,邑中纔百餘戶,自令廨而下,皆茅茨,了無片瓦。權縣事秭歸尉右迪功郎王康年、尉兼主簿右迪功郎杜德先來,皆蜀人也。謁寇萊公祠堂,登秋風亭,下臨江山。是日重陰微雪,天氣飂飄。復觀亭名,使人悵然,始有流落天涯之歎。遂登雙柏堂、白雲亭。堂下舊有萊公所植柏,今已槁死。然南山重複,秀麗可愛。白雲亭則天下幽奇絕境,羣山環擁,層出間見,古木森然,往往二三百年物。欄外雙瀑瀉石澗中,跳珠濺玉,冷入人骨。其下是為慈溪,奔流與江會。予自吳入楚,行五千餘里,過十五州,亭榭之勝,無如白雲者,而止在縣廨聽事之後。巴東了無一事,為令者可以寢飯於亭中,其樂無涯。而闕令,動輒二三年無肯補者,何哉?

二十二日。發巴東,山益奇怪,有夫子洞者,一竇在峭壁絕高處,人跡所不可至,然髣髴若有欄楯,不知所謂夫子者何也。過三分泉,自山竇中出,止兩派。俗雲,三派有年,兩派中熟,一派或絕流饑饉。泊疲石。夜雨。

二十三日。過巫山凝真觀,謁妙用真人祠。真人,即世所謂巫山神女也。祠正對巫山,峯巒上入霄漢,山腳直插江中。議者謂太華、衡廬,皆無此奇。然十二峯者,不可悉見。所見八、九峯,惟神女峯最為纖麗奇峭,宜為仙真所託。祝史雲,每八月十五夜月明時,有絲竹之音,往來峯頂,山猿皆鳴,達旦方漸止。廟後山半,有石壇平曠。傳雲夏禹見神女,授符書於此。壇上觀十二峯,宛如屏障。是日,天宇晴霽,四顧無纖翳,惟神女峯上有白雲數片,如鸞鶴翔舞裴徊,久之不散,亦可異也。祠舊有烏數百,送迎客舟,自唐夔州刺史李貽詩已雲「羣烏幸胙餘」矣。近乾道元年,忽不至。今絕無一烏,不知其故。泊清水洞。洞極深,後門自山後出,但黮闇,水流其中,鮮能入者。歲旱祈雨頗應。權知巫山縣左文林郎冉徽之、尉右迪功郎文庶幾來。

二十四日。早,抵巫山。縣在峽中,亦壯縣也。市井勝歸、峽二郡。隔江南陵山極高大,有路如線,盤屈至絕頂,謂之一百八盤,蓋施州正路。黃魯直詩云:「一百八盤攜手上,至今歸夢饒羊腸。」即謂此也。縣廨有故鐵盆,底銳似半罋狀,極堅厚,銘在其中,蓋漢永平中物也。缺處鐵色光黑如佳漆,字畫淳質可愛玩。有石刻魯直作《盆記》,大略言:建中靖國元氣,予弟叔向嗣直,自涪陵尉攝縣事。予起戎州,來寓縣廨。此盆舊以種蓮,余洗滌乃見字雲。遊楚故離宮,俗謂之細腰宮。有一池,亦當時宮中燕遊之地,今煙沒略盡矣。三面皆荒山,南望江山奇麗。又有將軍墓,東晉人也。一碑在墓後,跌陷入地,碑傾前欲壓,字纔半存。

二十五日。晡後,至大谿口泊舟。出美梨,大如升。

二十六日。發大谿口,入瞿唐峽。兩壁對聳,上入霄漢,其平如削成。仰視天,如疋練然。水已落,峽中平如油盎。過聖姥泉,蓋石上一罅,人大呼於旁,則泉出,屢呼則屢出,可怪也。晚至瞿唐關,唐故夔州,與白帝城相連。杜詩云:「白帝夔州各異城。」蓋言難辨也。關西門正對灔澦堆。堆,碎石積成,出水數十丈。土人云:「方夏秋水漲時,水又高於堆數十丈。」肩輿入關,謁白帝廟,氣象甚古,松柏皆數百年物。有數碑,皆孟蜀時所立。庭中石筍,有黃魯直建中靖國元年題字。又有越公堂,隋楊素所創,少陵為賦詩者,已毀。今堂近歲所築,亦甚宏壯。自關而東,即東屯,少陵故居也。

二十七日。早,至夔州。州在山麓沙上,所謂魚復永安宮也。宮今為州倉,而州治在宮西北,甘夫人墓西南,景德中轉運使丁謂、薛顏所徙。比白帝頗平曠,然失關險,無復形勢。在瀼之西,故一曰瀼西。土人謂山間之流通江者曰瀼雲。州東南有八陣磧,孔明之遺跡,碎石行列如引繩。每歲江漲,磧上水數十丈,比退,陣石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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