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人陆昕
爱书的人，古与今都不算少，有一个说法很形象，“他不是在书店，就是在去书店的路上。”记得清代王渔洋官做得很大，于书的感情始终不减，曾有人求谒见，屡不获，后有识者告他，每月三五于慈仁（即报国寺）书摊候之，可见。故同时代写《桃花扇》之孔尚任有诗云：“弹铗归来抱膝吟，侯门今似海门深。御车扫径皆多事，只向慈仁寺里寻。”但我所要写的这位陆昕先生可不是大官，只是教授，而想寻他却也不易，最好也当在旧书店旧书摊。
说起陆昕，还真是久慕其名。他是训诂大师陆宗达之裔孙，乃祖“每月的工资一到手，基本都买了书。”故家里三间北房不住人，全堆书，古书；他父亲也喜欢书，却全是旧书旧杂志，把所住的南屋也塞得满满。有这样自小熏出来的书香陪伴，陆昕哪错得了？可是他却不赞同人们称他“书香门第”，偏说“书箱门第”，因为家里书箱不少。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别人所罕有的家庭渊源。因为这，更因为他藏书多达三万册（恐怕不止吧），于古书旧书见识得多，笔下所言的就非不痛不痒之类泛泛者，故我每每逮住其文即不敢轻易放过。可惜文并不多见到，就颇思能“一识韩荆州”，却无从一致翰墨。忽一天偶见有笔名“安迪”，真名陆灏者，也撰得极妙书话，爱读之余就想当然地张三误作李四，陆灏认为陆昕。这也难怪，事情就偏这么巧，他们都在《文汇读书周报》上露脸，又偏都姓陆，名姓也都两个字，一时怎能认得清楚？结果自然是挂号函件退了回来。看来“一识韩荆州”也不是容易的事。虽然一波三折后终于联系上了，并承他寄赠大作《闲话藏书》，却已费了好些周折。记得去冬某天电话响起，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他说他是陆昕，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再复述一遍，我才醒悟。就聊了会儿话，我说过很想去著名的潘家园逛逛，他说有来北京给他电话，他一定带我逛去。话儿不多，也寻常，可是书友间的温馨，我们互相还是可以感觉到的，——淡淡的，如春天拂面的杨柳风。这在一般的人会嫌淡了，于我们却是恰好。
暂时没有机会见面，我就把他的《闲话藏书》放在案头，不时地翻阅，如聆其教言，竟是曲径通幽，大为得益，——于喜书者这真是一本极有用的书。这么说似乎让人误以为他好居高临下作报告状，否否，本书主要部分以访谈形式行文，如朋友间对话，去除不必要的冗辞，都是扎实有用的话，介绍古籍版本，诸如宋版元本明刊清刻，官刻家刻坊刻，雕版活字初印后印，稿本抄本写本批校本，如数家珍，令人眼界大开。其中比较各自的纸墨印刷字体装帧等等的特点与优劣，更是非手眼经阅无数者所能言的。而于新文学版本，因为他收藏了不少，而且不乏珍贵稀见之本，自然也颇能道出些妙来。我不敢说如何精心研读，光是浅尝的粗粗一阅，自己就已经慨叹目不暇接了，——这真正是一座宝山富矿，可惜丰富得有时令我目瞪口呆，结果只能叹为观止而已。如果要我说说其中之妙，我只能抱歉，因为非我所能，也非我所敢，就只有敬请有爱书而喜欢藏书的，台驾自去找来一读，不过你得先把脑袋里的杂七杂八全腾出来，让出广阔空间来容纳。
我曾经很好奇地想知道，这么多的如此专门的知识，陆昕他是如何获得的？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家庭的原因，祖父父亲虽然喜欢购藏书，可都不大讲究版本。终于在他的自述性的文字里，我恍然大悟了：原来是他见的书多。在其命名为“书话”的众多文章里，我们更多地看到他频繁出入旧书店，乃至古旧书籍拍卖场的身影，在淘书的酸甜苦辣中，他有关书的知识渐渐丰富了。他这类书话，本人十分喜读，不止记述自己淘书的甘苦，更极妙地描写了诸多爱书人痴与狂之种种，如写一先生每每书店之门打开，即率先而进，“至柜子前两手一伸，作环抱状，将整整一排书从头到尾尽数揽入怀中，然后到一旁慢慢挑。”最妙的是一佛门子弟，淘书一叠，中有一《冰心散文集》初版本，还款时钱不足，不得已舍书，一本又一本往外扔佛经，而“冰心”终不去手。等了好久的陆昕忍不住要其转让，问：“法师研习禅理，也喜读散文？”法师回答甚妙，几可入《世说新语》，谓：“研习禅理更须涉猎广泛。”云云。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黄金岁月，其时的新文学初版本多数在五元以下，最便宜者仅二元。多么令人眼热心跳的价格。与此同时，陆昕也写了不少旧书店里的老师傅，正是这些传统味极浓，又极精于版本知识的老师傅，给他言传身教了很丰富的版本知识，这可都是书本中学不到的东西。这些堪称专家的老师傅，也不故弄玄虚或高深，也就平平常常地说：“咱们卖书不能骗人，所以实话实说。”留给陆昕的就只是戴蓝布帽子和蓝布套袖，“微伛偻的身体与和善的笑容”了。这样的人物而今已没有了，陆昕给我们留下了一点点传统文化的“雨丝风片”。
虽是爱书，但陆昕的心态却极为洒脱，他说：“人有命运，书有缘份，得之，固喜；失之，勿忧。命运无常，缘份难测，更不要作那子孙世守的白日梦。”善哉斯语。历来我总认为，书虫也好，书痴也罢，有时还是该放下时就放下才好，由此可见陆昕不愧是一位真正的爱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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