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一
洪咨夔《平齋文集》三十二卷。舜俞詩事料富有[1]，機調輕快，頗近方秋厓，工巧固遠遜，而佻滑之態亦不若其甚。蓋西江卷軸，稍參以誠齋活法者。好談性理[2] ，多用道學套話，又常論邊事朝政，語莊見大，不同秋厓江湖習尚專事批風抹月。舜俞以驅使語助得罪[3] ，詩中虛字却減於秋厓多矣。觀卷七《示諸兒詩‧自序》有“某今五十五矣”云云，此卷第一首詩庚寅年作，則紹定三年也。《後村大全集》卷十三《內翰洪公舜俞哀詩》為甲辰年作，乃淳祐四年，是舜俞卒時六十九歲也。
一、《老圃賦》：“汝亦知夫，世有遇不遇之蔬乎？鴽釀施蓼，蠯醢侑葅，蔌蒲羞鱉，食苽薦魚。……葷臊望風而引卻，芳辛候色而應須。……蔗漿盛夏而凍合，萍虀祁寒而煖敷。……五侯鯖兮遜美，天酥陀兮失腴。此其遇合，不翅初識之機雲，晚見之嚴徐也。若乃……蓴擅場於秋風，空結鱸魚之思；韭爭長於春雨，未辦黃粱之炊。荻生而河魨上，橙熟而蟹螯肥。指雖動而莫驗，腹不負其幾希。……然是蔬也，進不榮於珥貂鳴玉之齒，退不豪乎洒削胃脯之頤。……與齋鉢其爭道，食方丈乎？何期其不遇可知已。”
《烘蚤賦》：“羸肌老幹，敗絮故衾。睡蛇甫蟠，跳蚤倏臨。無蜂蠆材，有豺虎心。……螫其股錐，惕其氈針。……龜息正清，撓不可禁。蝶夢方栩，攪不可任。……撫床以興，子規夜吟。赤腳張燈，蒼頭熾煁。絮衾壓篝，烈於釜鬵。初而蠕動，如商望參；少焉紛綸，如髮聚簪。……或尾而丁，或腹而壬。龍跳虎擲，疑聞嗚喑。……逢笋氣張，見瓜影沉。至極必衰，理無古今俗諺謂：蚤，笋籜來，瓜皮去。按《秋崖小稿‧文集》卷二十六《答葉兄》云：“杜奇而法，李豪而逸，白質而醇，韓壯而深，柳淡而雅。雖各自名家，而一出于正，有所歸宿。蓋不法而奇則怪，不逸而豪則蕩，不醇而質則俚，不深而壯則粗，不雅而淡則俗。故詩雖小技，而亦未易言也。讀君所為《羊口行》諸篇，則誠不解為何等語。古人遠矣，君試取時今諸公之文參讀之，如讀《蘭辭》則參以髙續古之《秋蘭》，如讀《責蚤》則參以洪舜俞之《烘蚤》，蓋有不待言語，而了然胸次間者矣。”
二、《過四望山》：“人遠鷺孤立，湖平天四垂。柂移船解語，帘舞酒求知。望眼傾三笑，騷吟寄九思。今宵吾計得，解鼈薦鴟夷。”按勝於吳元倫《蘭臯集》卷一《舟中》之“艣鳴無調樂，帆飽有情風”，不如《陽春白雪》卷四羅子遠《清平樂》詞之“明虹收雨，兩槳能吳語”，蕭水崖《第四橋》詩之“柔艣風前語夜深”。曰“吳語”者，自唐以來，詩人歌詠皆以吳語為最軟媚也（《倘湖樵書二編》卷十云：“夫猶是語也，吾不知吳之語何以動人如是也。《世說》：“桓玄問羊孚：‘何以共重吳聲？’羊曰：‘當以其妖而浮。’”）。李太白《示金陵子》云：“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孟郊《送李翱》詩云：“應對吳語嬌”；魏伯子《渦磯曲》云：“江南醜女黑如鬼，猶有吳音能殢人”，皆可證。又按太白語極精微，《唐詩歸》卷十六鍾伯敬批云：“‘似能未能’四字閃得妙，味此，知詩歌不貴熟調。”吳梅村《畫蘭曲》亦云：“似能不能得花意，花亦如人吐猶未。”蓋熟處要能生，否則便滑矣。【太白《淮陰書懷寄王宗成》云：“大舶夾雙艣，中流鵝鸛鳴。”《王注》卷十三謂“指舟人喧話”，非也，亦狀櫓聲耳。】【余靖《武溪集》卷一《夏日江行》：“健艣雁齊鳴。”汪沆《槐塘詩稿》卷二《坐放鶴亭》：“艣過依稀似雁聲。”】【《湘綺樓日記》光緒二十八年七月廿八日《和禪翁送別詩》云：“櫓聲如鶴語”，是也。《校禮堂詩集》卷七《泊宜興》云：“夜靜櫓聲如雁聲。”】【黎廷瑞《芳洲集》卷三《青玉案》：“巨舟雙艣鳴鵝鸛。”】【孫星衍《澄清堂稿》卷下《宿江上》：“櫓聲咿啞若驚雁，人語衝寒不能辨。”】【《敬業堂詩集》三十四《發清江浦‧之一》：“櫓聲如雁下長淮”；卷四十二《枕上喜聞櫓聲》[4]：“櫓聲清似雁”；卷四十四《溪櫂歌詞‧之一》：“漿聲如雁櫓如鵝。”】【張翥《蛻巖詞》卷下《水調歌頭》（御河舟中）：“中夜正無寐，何處艫聲來。河聲不堪強聒，更聽雁聲哀。”】【吳錫麒《有正味齋詞‧迷神引》：“一半夢兒中，雁搖艫。”】【賀鑄《生查子》：“雙艣本無情，鴉軋如人語。”】【柳貫《柳待制文集》卷二《渡湖宿麻子港口》：“櫓師促轉柁，軋軋鳴鵝鸛。”】【尤延之《梁谿遺稿》卷二《雪巢小集序》摘林景思句：“中夜鵝鶩喧，誰家海船上？”】【《樊榭山房集》卷三《雨夜聞雁》：“深黑雲天箏柱落，昏黃庭院櫓聲來。”】【《吳會英才集》卷一方子雲《夜次□□舟中有懷津亭獨坐》：“花飛著雨殘霞色，艣過近潮落雁聲。”】【《全清詞鈔》卷十七顧翃《水龍吟》：“艣聲溟濛，桃葉空江，幾聲遠雁，來何許？”】
《白鶴觀》：“缺唇丹井應千尺，禿頂靈杉恰百圍。鶴去不聞人下子，黄蜂無數採花歸。”
《取涼》：“六月冷官還解熱，解衣盤礴坐蒼苔。微風只在松梢頂，着意招呼不下來。”
《贈洪子需二絕句》有云：“盤洲野處源流在，早挹文名慰若翁。”又云：“虞初九百渾高閣，且讀人間本分書。”當是指《夷堅志》。同卷有《夜讀夷堅放卷偶成》七律（“斂卷驚嗟語幻哤”云云）。【《劍南詩稿》卷三十七有《題夷堅志後》五律。《貴耳集》卷上：“憲聖在南內，愛神怪幻誕等書。郭彖《睽車志》始出，洪景廬《夷堅志》繼之。”】
三、《食菜》：“漢中信可王，新都亦宜侯王侯，蜀以名菜。甕菹氏諸葛，籠炊字元脩。……移文東郭生，毋作肉食羞成都彘骨名東郭先生。”按卷一《老圃賦》亦云：“諸葛以姓行，文脩以字傳。”
四、《用蜀行送徐隆慶守金州》：“兵家如弈棋，局局勢不同。漢王引兵故道出襲雍，武侯率師祁山摇關中。何曾踏陳迹，乃欲收新功。中興用蜀九十秋，咄哉求劍空刻舟。今年出秦州，明年出鞏州，了無一鏃飛到商虢州。但諉險絕不可度，豈識奇道須奇謀。漢水陰，洵水陽，左房襄，右梁洋。中間詩書禮樂帥，手提招摇麾天狼。以人材爲武庫，以人心爲金湯。於斯二者有足恃，出奇度險如康莊。君不見紹興間，虜從鶻嶺窺蜀山。彼既能來我能往，疾驅風雨過潼關。”
《西龍道院》：“溪影山光浸曉寒，空庭人馬報平安。夢回非想天中界，身是無懷國裏官。桑葚青紅鳩澒洞，麥花開落雉蹣跚。好班嘉定中興詔，盡與蓬婆滴博看。”
《薺餛飩》：“嫩斸苔邊綠，甘包雪裏春。蕭家湯是祖，束叟餠爲鄰”云云。按卷一《老圃賦》云：“冷淘煮兮槐茁，餫飩斫兮薺滋”；卷六《歲事》云：“微麝和餳溲粔籹，芳鳧夾薺斫餫飩。”晁景迂《嵩山集》卷九有《謝蘊文薺菜餛飩》五絕。《山谷外集》卷七《謝張泰伯惠黃雀鮓》云：“蜀王煎藙法，醢以羊彘兔。”自注：“俗謂‘亥卯未餛飩’。”（按《清異錄》卷四：“魏王繼岌每薦羹，以羊兔豬臠而參之，廚官遂有‘王羮亥卯未’之語。”而青神未注。同卷韋巨源家食帳亦有“卯羹”，以純兔為之。）山谷《宜州家乘》：“正月二日作未酉亥餫鈍。”《茶香室叢鈔》卷二十一謂：“當是雜羊、鷄、豕肉為之。”蓋未見山谷詩，故不敢必耳。《道山清話》云：“范寥言山谷在宜州，嘗作‘亥卯未餛飩’，又作‘未酉亥餛飩’，寥皆得享。”《癸辛雜識別集》上論“《軒渠錄》載糟蟹、饊子薦酒：‘二味作一處，怎生吃？’”因舉潊浦富家楊氏蟛𧑅餛飩為例。汪孟鋗《厚石齋集》卷四《餛飩三十韻》有《序》（五古）數典頗詳。
【卷四《泥溪》：“晚花酣暈淺，平水笑窩輕。”按《志雅堂雜鈔》卷下云：“《碩人》之詩曰：‘巧笑倩兮’，注曰：‘好口輔’也。《大招》述婦人之美亦有‘靨輔奇牙’之語，可謂善於形容。後人雖極形容女色，乃獨不及於‘口輔’何？‘輔’即俗所謂笑靨是也”云云，蓋忘掉宛陵《初冬夜坐憶桐城山行》之“笑媚看婦靨”，然益徵舜俞詩心之細，可與 Aeschylus, Prom. B. 90 並傳（N. Wecklein & F.D. Allen 編注本 Prom. B., “College Series of Greek Authors”, Ginn & Co., 1893, p. 44 所謂 “of the slightly ruffled surface of the sea, lighted up by the sun”）。】【《六如居士全集》卷一《嬌女賦》：“游魚吹日，口輔艮而。”】【陶元藻《全浙詩話》卷四十二引俞永思《畫魚餘話》云：“毛西河《贈伎》詩：‘雙瞳夜翦巴江雨，一笑春生揚子潮。’次句乃狀笑容，非狀笑聲也。揚子江心有水渦。若作笑聲解，則此一笑如鯨鐘鼉鼓，聞者掩耳驚走之不暇矣。”】【《全唐文》卷一百九十楊炯《浮漚賦》云：“細而察之。若美人臨鏡開寶靨。”】【劉禹錫《海陽十詠‧裴溪》：“倒影羅文動，微波笑顏起。”】【袁小修《珂雪齋詩集》卷六《沮漳道中》云：“漿後圓渦如酒靨，舟頭沸水似茶聲。”】【馬樸臣《報循堂詩鈔》卷一《晚泊》：“斜帆風半扇，軟槳浪雙渦。”】【The Notebook of S.T. Coleridge, ed. Kathleen Coburn, II, §195: “The wave itself... its dimples, & sunshine.”】【又七三二則論 D. Provenzal, Diz. d. Immagini, p. 454, D’Annunzio。】
五、《乙酉六月十九日應詔言事九月一日去國一首》：“黑風吹雨出長安，破帽騷騷怯暮寒。不得之乎成一事，卻因而已失三官。人心天理推詳易，世路交情點檢難。白髮老人經事慣，教兒只作博投看。”按仇山村《稗史》曰：“洪平齋新第後，上衛王書，自宰相至州縣，無不捃摭其短。大概云：‘昔之宰相，端委廟堂，進退百官；今之宰相，招權納賄，倚勢作威而已。’凡及一職，必如上式，末俱用‘而已’二字。時相怒，十年不調。洪有桃符云：‘未得之乎一字力，只因而已十年閒。’（洪語止此）”當是因此傅會，《平齋集》中亦未收《與史衛王書》。同卷《示諸兒》云：“徂徠古君子，涇渭何太明。一姦衆稷契，詩作奇禍萌。姦人擠之死，既死氣未平。銳欲剖其棺，謂北走猶生。……吾疏視彼詩，歷數羣公卿。觸怒非一竦，舉朝眼瞠瞠。所頼天子聖，不死五鼎烹。斥歸天目下，石田力躬耕。”則“上疏”指斥官吏獲罪，非“致書”也。《鶴林玉露》（夏劍丞校本）卷八云：“寶慶初元，洪舜俞為攷功郎，應詔言事，詞旨剴切。其封事中論臺諫失職云：‘月課將臨，筆不敢下，稱量議論之異同，揣摩情分之厚薄，可否末決，吞吐不能。其相率勇往而不顧者，恭請聖駕款謁景靈宮而已。’臺臣摘以為言，謂：‘祗見宗廟，此重事，而洪某乃言“款謁景靈宮而已”，詞語謾易。’遂遭罷黜，仍鎸三官。舜俞有詩云云。”此較為得之。
《荊公》：“君臣一德盛熙寧，厭故趨新用六經。但怪畫圖來鄭俠，何期奏議出唐坰。掌中大地山河舞，舌底中原草木腥。養就禍胎身始去，依然鍾阜向人青。”《魏鶴山大全集》卷一百九《師友雅言》謂：“洪舜俞近書云：‘昔中原之禍，根底於熙寧之得君；異時東南之禍，胚胎於嘉定之專國。’其語極深遠。”按《平齋集》卷十三《答魏鶴山書》中無此語。
《丁謂》：“鶴相專朝巧萬般，中書位子太山安。沂公冷眼旁邊看，機會來時隻脚翻一。”“欽若奬丁丁陷若，謂之厚演演擠丁。勢交利合皆如此，說與金陵老子聽二。”
《狐鼠》：“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逵。不論天有眼，但管地無皮。吏鶩肥如瓠，民魚爛欲糜。交征誰敢問，空想素絲詩。”按《醉醒石》第七回：“共歎天無眼，群驚地少皮”；《堅觚廣集》卷二：“垕仲再來天有眼，大昉不去地無皮。”（《抱璞簡記》“垕仲”作“陶使”，“大昉”作“薛公”。又“盧濬不來天沒眼。曹濂重到地無皮。”）吳振棫《養吉齋餘錄》卷四記乾隆十三年蘇州奸民遏糶，聚眾滋事，無名揭帖云：“吉甫如來天有眼謂尹繼善，祿山不去地無皮謂巡撫安甯。”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一自記一聯云：“但望蒼天生有眼，終教白鬼死無皮。”李中麓《閒居集》卷十《渼陂王檢討傳》：“王恕再來天有眼，錢寧不去地無皮。”
六、《卒歲》：“山雲披披日翳翳，澗氷衷甲風擁篲。紙窗透明竹扉閉，蒲團坐穩柏烟細。於羊去智魚得計，優哉游哉聊卒歲。”
《午困》：“故人書斷故山離，義重惟窮到處隨。無米胸中元自杵，不蠶鬢底却能絲。消梅乞與嘲鹽貴，苦筍烹來怪醬遲。亡可奈何安若命，午窗贏得睡便宜。”
《再賦二首》：“此身百丈牽三峽，吾道千鈞繫一絲。”
《盆栽》：“盆栽菡萏何時藕，簷掛蜘蛛盡日絲。”
【卷七《哭都城火辛卯》：“九月丙戌夜未中，祝融漲焰通天紅。曾樓傑觀舞燧象，綺峯繡陌奔燭龍。始從李博士橋起，三面分風十五里。崩摧洶洶海潮翻，填咽紛紛釜魚死。開禧回祿前未聞，今更五分多二分。大塗小撤噤不講，拱手坐視連宵焚。殿前將軍猛如虎，救得汾陽令公府。祖宗神靈飛上天，痛哉九廟成焦土。”按本事見無名氏《宋季三朝政要》卷一、《鶴林玉露》卷十四、《梅磵詩話》卷中，殿帥乃馮榯，“令公府”謂史丞相府。
八、《笋蕨》：“小兒握固骨何弱，稚子著綳肌尚寒。豈不愛渠風味好，只應催我鬢毛殘。”按卷一《老圃賦》亦云：“竹競綳兮稚子，蕨初拳兮小兒。”
十、《豫章外集詩注序》：“公得清寧正明之全氣，氣全而神王，挾豐隆，騎倒景，飄飄乎與造物者游。放為篇章，超軼絕塵，獨立萬物之表。坡翁蓋心服之，而後山師焉。其集嘗擬《莊子》，分內、外篇。《外集》如韓淮陰驅市人背水而戰，暗與兵法合，《內集》如諸葛武侯八陣，奇正相生，鬼神莫窺其奧。眉山任處士驥天成，擺落科舉之累，真積於學，愛公詩若嗜欲然。以《內集》有任子淵注，因注《外集》十二卷，攷年譜以推出處，用事必求其意，用字必探其源。子逢博習有家法，方注詩時，兩髦耽耽，撿書捧硯。今以名卿守蜀，白首矣。懼父書無傳，力自讎校，鋟板而公諸世。萬里信來，俾序之。樓攻媿謂《宋宗儒摘阮歌》、《戴道士彈琴詩》不知何以分內外。余聞李衛公好惠山泉，置驛取水，有僧言長安昊天觀井水與惠山通，雜他水十餘缶試之。僧指其二曰：此惠山泉也。文饒為罷水驛，欲知內外之辨，請以是觀之。”按樓語見《攻媿集》卷七十四《跋山谷西禪聽琴詩》謂：“山谷手自分《內》、《外篇》，《內篇》纔七百餘首，《外集》乃有千餘首。如此詩而不得在《內篇》，《內篇》有《聽宋宗儒摘阮歌》，不知與此有何分別”云云。《山谷外集》，世僅知有青神注，無道任天成注。賴有此文，姓名不湮沒耳。《魏鶴山大全集》卷五十五《注黃詩外集序》云：“鄧公立注釋黃公詩，厥子震龍又求余申其義”云云，是《山谷外集》尚友鄧公立注。《耆舊續聞》卷三云：“魯直斥居陳留，自編《退聽堂詩》，初無意盡去少作。建炎初，朱敦儒、李彤編集，洪炎玉父專其事。遂以《退聽》為斷，以前好詩皆不收，又不用編年，前後舛錯”云云。《四庫提要》卷一百五十四引黃㽦編《山谷年譜》語同此。
【《困學紀聞》卷十八：“洪舜俞詩‘田園圖史分貧富，鼎鼐樓台辨有無’用龐穎公、寇萊公事。”（龐詩云：“田園貧宰相，圖史富書生。”）】
三百二十二
《寇忠愍公詩集》三卷。范雍《序》謂：“公平昔酷愛王右丞、韋蘇州詩”云云，所作却風致清麗似晚唐人，失之淺弱耳。七絕最勝。【《潘子真詩話》謂：“寇萊功詩云：‘杜鵑啼處血成花，梅子黃時雨如霧。’賀方回詞所本。”按此二句《集》中不見。】
卷中《春日登樓懷歸》：“高樓聊引望，杳杳一川平。遠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荒村生斷靄，深樹語流鶯。舊業通清渭，沉思忽自驚。”按三、四雖本韋蘇州《滁州西澗》之“野渡無人舟自橫”，添“盡日”二字，境界便與“春潮帶雨晚來急”有閒適、蕭瑟之別。又按《宋詩紀事》卷四引此詩，“遠”作“野”，“深樹”作“古寺”，不如此本。萊公又有《野寺》詩云：“春鳩鳴古寺”（卷中）。
《夜坐有懷張士遜》：“少夢蟲聲碎，無風樹影閑。”
《初夏雨中》：“綠樹新陰暗井桐，雜英當砌墜疎紅。重門寂寂經初夏，盡日垂簾細雨中。”
《書河上亭壁四絕句》：“岸闊檣稀波渺茫[5]，獨凭危檻思何長。蕭蕭遠樹疎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三”“暮天寥落凍雲垂，一望危亭欲下遲。臨水數村誰畫得，淺山寒雪未銷時。四”按四絕乃分詠四季景物者，此其秋、冬兩首。
《微涼》：“高桐深密間幽篁，乳燕聲稀夏日長。獨坐水亭風滿袖，世間清景是微涼。”按馮延巳《蝶戀花》詞：“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晏同叔《玉堂春》詞：“觸處楊花滿袖風”；《漁家傲》詞：“卻傍小欄凝望久，風滿袖”；陳簡齋《尋詩兩絕句》第一首：“無人畫出陳居士，亭角尋詩滿袖風”（見胡長孺注本《簡齋詩》卷二十二，前兩句云：“楚酒困人三日醉，園花著雨一般紅。”長孺僅注“園花”句。吳思道《藏海居士集》卷下《偶贈陳居士》詩全同，僅“一”作“百”，“無人”作“憑誰”耳），皆出於此。（後來梁山舟最好用此語，《頻羅菴遺集》卷一《戴孟岺移居前街》云：“分明亭角陳居士”，又《題杉亭覓句圖》云：“亭角閒披兩袖風，分明居士畫圖中。”）
《春晝》：“年長追遊興漸凋，況兼巴峽景蕭蕭。閑齋爲謝楊花到，時拂殘書慰寂寥。”
《夏日》：“離心杳杳思遲遲，深院無人柳自垂。日暮長廊聞燕語，輕寒微雨麥秋時。”
三百二十三
陳舜俞《都官集》十四卷。令舉學於安定，亦嘗師歐公。其詩古體頗學韓，近體頗學白，雖皆未工，尚徵六一宗風。文則冗散無檢束矣。好言佛法，自號白牛居士（卷八《海惠院經藏記》），與契嵩友善，為之料理身後事（卷八《明教大師行業記》），至曰：“慶曆間，天下之士學為古人，慕韓退之排佛而尊孔子。東南有章表民、黃聱隅、李泰伯尤為雄傑。契嵩作《原教》、《孝論》十餘篇，明儒釋之道一貫，以抗其說。諸君既愛其文，又畏其理之勝而莫之能奪也，由是排者浸止”云云。
卷十二《贈劉道原》云：“三年江湖上，得友唯道原。少小負英特，誦書日萬言。長好史氏學，執筆以專門。……唯不善元解，惡佛如仇冤。我雖異於此，知有學行尊”云云。豈復歐公《本論》之意乎？
卷十二《三峽橋》與郭功甫《青山集》卷三《廬山三峽石橋行》全同。玩其筆致，功甫為近，宜刪。
卷十三《南陽春日》云：“念遠片心飛鳥外，感時雙淚落花前。”
《中夜》：“曉燈寒有暈，跳蝨靜聞聲。”
三百二十四
金君卿《金氏文集》二卷。詩、文皆率直。
卷上《九日過長蘆泊小港留題龍山古寺》：“輕舟晩過長蘆渡，西風吹帆落沙漵。空桑古市漁家煙，信步閒尋石城去。石城苦遠日苦晚，崎嶇半入龍山路。山囘路轉翹林處，披開白雲見幽寺。（中略）老僧推門揖我入，古碣荒唐草中覷。仰天一笑六朝事，過雁書天作文字。”[6]參觀唐彥謙《過三山寺》云：“遙聽風鈴語，興亡話六朝。”
《離山陽阻風少憩歸思浩然》：“雨寒風横暫停橈，楚望亭南十里遥。舟刺水村銜燕尾，橋横煙市隱虹腰。歸程不待春潮漲，孤憤難憑斗酒銷。幸有同途江外客，不吟何以慰無聊。”
《范資政移鎮杭州》。按七古一百韻，詩不佳。《鬼董》卷一載王氏女作《妾薄命歎》，五言中攙七言十七句，共二千五百三十五字，為宋人詩最長者。正叔此失抑其次乎？
三百二十五
陶弼《陶邕州小集》一卷。此本甚不全，如《瀛奎律髓》卷四所選《公安縣》五律、《後村詩話》所載佳句（《宋詩紀事》卷二十四未全輯），皆不見《集》中。商翁生平，劉莘老《忠肅集》卷十二《東上閣門使康州團練使陶公墓志銘》及沈睿達《雲巢集》卷八《東上閣門使康州刺使陶公傳》（《雲巢集》卷六《復作過商翁墓》七律四首、卷七《過商翁墓》七律一首）記之最翔實：知兵恤士，大將才也。詩筆頗蘊籍有致。如《登邕州城》云：“夜半孤城百尺臺，亂蟲聲裏一樽開。憂邊日繞南雲下，戀闕心隨北斗迴”；《碧湘門》云：“城中煙樹綠波漫，幾萬樓臺樹影間。天闊鳥行疑沒草，地卑江勢欲沉山”（按《公安縣》亦云：“遠水欲沉城”）；《登崑崙臺》云：“久閒忘戰略，多病熟醫書”；《對花有感》云：“桃紅李白薔薇紫，問著東風總不知”。皆與韋蘇州《晚登郡閣》之“夜景欲沉山”，李商隱《戲贈張書記》之“野氣欲沉山”貌同心異。《兵器》一首頗老辣，并資掌固，略云：“五代乏真主，奸雄何僭僞。橫磨濶刀劍，白日相篡弒。我宋有神祖，潛德動天意。……太宗以義撫，真宗以仁治。……獨有陰山戎，時時寇邊地。天子赫斯怒，大警巡澶衛[7] 。射殺右賢王，遂斬匈奴臂。……自此兩河間，寂寂無戎備。卒閑喜夜歌，將老貪春睡。自此爲太平，恍逾三十歲。戎昊乘我間，南馳賀蘭騎。陽關久夜開，樞朽不可閉。……倉皇築邊壘，未戰力先瘁。遇迫開庫兵，土蝕鋒鋩脆。……舊屯老且死，少者無實藝。……新寄將家子，從小生富貴。六韜未曾讀，口但知肉味。師復從中御，進退由閽寺。權輕號令冗，兩戰無遺類。曹公棄七軍，晉人獲三帥。吾兵自此喪，有詔新其製。此器不預設，一旦從何致。朝廷急郡縣，郡縣急官吏。官吏無他術，下責蚩蚩輩。耕牛拔筋角，飛鳥禿翎翅。簳截會稽空，鐵烹瑩山碎。供億稍後期，鞭扑異他罪。……是知用兵術，在人不在器。……願求謀略長，勿倚干戈銳。”《瀛奎律髓》卷四謂其詩善言風土，《蠟茶詩》至五十韻，今亦佚（《提要》引《湖廣通志》語本此）。【《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五引潘子真《詩話》云：“丁晉公自朱崖內徙，浮光一日循江湄散步，見船行，戲為語曰：‘舟移水面凹。’令諸甥對之。陶商翁應聲云：‘雲過山眉展。’丁謂水實有面，眉以況山，虛實不等，當作‘雲過山腰細’。”】【《忠肅集》卷十九有《寄鼎州陶使君商翁近蒙示詩》（七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