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率领数百名童仆和随从，从绍兴始宁（嵊州三界）出发，一路逢山开路，伐木为径，过关岭，越天台，沿始丰溪开进临海境。谢灵运开凿的这条路，后人称“谢公道”，即著名的台越驿道，是浙东唐诗之路的重要一段。一条诗路，留下李白、孟浩然、白居易、刘禹锡、贾岛等一千多首熠熠闪亮的诗句，诗人们从长安出发，沿京杭大运河南下，乘船入会稽、过上虞曹娥江至剡溪，上岸后，沿着谢灵运开凿的台越驿道，过嵊州、新昌，最后抵达天台山，杖藜行歌，兴味无穷。1934年，104国道全线通车。这一年，我的父亲出生。次年，临海至杭州的联运客车通车。104国道的起点是北京，在浙江段，它连接起南北的二十多座城市。进入台州境内，就是台越古驿的天台关岭，谢灵运一定不会想到，他当年伐木为径开出的谢公道，竟然在1500多年后，成为104国道台州段的起点。©王敏智
1955年，父亲考上山东大学。他第一次走出县城。报到那天，他怀揣着通知书和干粮，独自一人坐上了开往新昌的长途汽车，翻越了长石岭、杨梅岭、青岭、黄土岭、猫狸岭和会墅岭，终于到达新昌。父亲在那里登上船，沿着曹娥江一路北行到萧山。在萧山上了火车，火车哐当哐当，载着少年的梦想开往北方。半个多世纪后，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杭州。开始了杭州-临海的两地奔波。人生路有千万条，我最熟悉杭台线。临海到杭州，路程有280公里，往返一趟要两个整天，长途客车朝发夕至，走的还是104国道。老车站就在临海崇和门，车子开出临海不久，就上了盘山公路，开始了七八个小时的翻山越岭。客车像个哮喘病人，喘着粗气，从山底往山顶缓慢爬坡，卷起漫天尘土。有一次，我坐的车子熄火在山腰，男乘客全被司机赶下车，去车尾推车，直到汽车重新开始喘气。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岭。天台和新昌交界处的关岭-回墅岭，是通往杭州、上海的咽喉，十分险峻。因为晕车，我总是选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悬崖谷底，我在心里头把能想到的神灵全念了一遍又一遍祈求平安。直到过了会墅岭，才敢松一口气。
而从杭州回临海的班车，是在武林门长途汽车站，我通常坐下午三点的班车，正常的话晚上十一点会到家，但是晚点是常有的事。夜色深沉，一车乘客全进入黑甜乡。因为路途时间长，长途车改成卧铺车，车票随机，美女的身边可能并排躺着一个陌生的老汉，教授的卧榻之侧可能是一个民工。车子拉着昏昏欲睡的人穿越了一座座山。台州段道路坑坑洼洼，“汽车跳，台州到”，一车人在睡梦中如跳大神一般，蹦达到台州。
杭州三年，我独自度过一个个白昼与黑夜，同事们下班走后，我被无边的孤独包围着。我与男友靠书信维系着情感，两地书一写就是三年。结了婚后，我更渴望家庭的温暖。那时我刚工作，工资很低，只有一百多元，一趟来回，占去了三分之一工资。调动的困难，出行的不便，增加了双城生活的痛苦。八九十年代的爱情简单干净。我决定放弃杭州，调回台州。刚开建时，国家没有下拨一分钱，台州打出“今日借你一滴水，明日还你一桶油”的广告，动员大家买高速公路的股票，我当时在报社工作，拿出全部家当六千元买了股票，这也是我平生买的唯一一只股票。众筹造路，开创了浙江历史上以股份制形式兴建高速公路的先河。甬台温高速公路1994年10月开工，2003年建成通车。这是台州境内的第一条高速公路。关山重重中，造路的艰辛曲折自不必说，造好之后，猫狸岭隧道、会墅岭隧道、盘龙岭隧道……几十个山洞穿山而过。台州到杭州，再也不用翻山越岭盘上翻下。曾经十几小时的行程，缩短到三四个小时。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奔波在这条路上。高速公路满载风景，四时景不同，也别有一番风味。后来，台州到杭州有了快客，叫新干线，崭新的豪华客车，开起车来又稳已快，车上还有乘务员。卧铺车一夜之间消失了，我喜欢坐新干线，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看着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碧绿的树木疾速地往后退步。
高速公路开通的第二年，我们买了车子，常常自驾出行。甬台温沿路的几个小城，都走遍了。高速路上也有惊险的事发生，有一次是过年边，我赶到杭州陪父母过年。前一天下过一场大雪，第二天还没停歇，雪花拍打着窗户，到新昌会墅岭时，车子打滑，不受控制，在转了360度后，一头撞到右边护栏上，才停了下来。所幸后面没有来车。我们击掌相庆，庆幸自己命大。车头被撞瘪，车灯撞得只剩下一只，变成独眼龙。就这样，我们开着独眼车，进了杭州城。甬台温铁路的开通，是2009年的事。台州历史上第一次有了动车，开通首日，身边那些爱凑热闹的朋友，就像开渔节后争尝头网海鲜一样，抢了车票，争坐头班车，不为别的，只为增加吹嘘的资本。
从台州西站到杭州东站，动车要两个多小时，加上头尾，与自驾车的时间相差不多，但它守时又安全，不用担心雪天、雾天封路，也不用担心晕车和堵车，自此，动车成了我出门的首选。高铁开通的第七年，因为工作的原因，我重返杭州。命运的一次转弯，让我又一次开启了双城生活——工作在一城，而婚姻生活在一城。同上一次的双城生活相比，这一次显然惬意多了。因为高铁的便利，回老家成为一种享受。立夏枇杷黄、夏至杨梅红、霜降橘子黄、春鲈夏鲻、秋风白蟹、冬至带鱼、华顶山上的云锦杜鹃、临海长城脚下的梅花、老友的一声召唤，都是我回去的理由。2022年1月8日，杭台高铁开通，沿线开通了56座隧道，进一步缩短了杭台之间的距离，最长的隧道是嵊州新昌站和天台山站间的东茗隧道，长达18公里，每次高铁进入隧道，车窗两边忽然暗沉下来，几分钟后，恢复光亮，我仿佛穿越的是时空隧道。从前盘山公路要盘两三小时的路，现在只要两三分钟。有一次朋友烧了一锅土鸡汤，一定要让我尝尝。送到我杭州家中时，还是温热的。仿佛是上天的安排，杭台高铁的线路与浙东唐诗之路高度契合，诗路上的嵊州、新昌、天台，成为线内的一个个站点。谢灵运“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与李白“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的历史回响，与高铁穿越大地的呼啸声遥相呼应。
周末买张高铁票，在谢灵运、李白走过的诗路上逛吃逛吃，绍兴的三味书屋和霉干菜、上虞的东山和绝味三臭、嵊州的百丈瀑和小笼包、新昌的大佛寺和锅拉头、天台的国清寺和食饼筒，临海的紫阳街和蛋清羊尾……一小时高铁串起千年风流。1600年前谢灵运伐木为径时，一定想不到，青山与青山之间，原本可以用一座座隧道相连。1300年前李白在浙东唐诗之路上杖藜行歌时，也一定想不到，杭州西陵渡与天台山之间，不止诗歌是纽带，高铁也是纽带。就像潮汐涨落，我依旧奔波在杭州台州之间。飞驰的高铁上，列车平稳穿过一个个隧道，一个小时后就到家。窗外，大地锦绣，风景如按下快进键，一闪而过。在列车上，我有时会想起了《双城记》，想到英国作家狄更斯笔下的伦敦和巴黎，而我的双城记，是杭州和台州，从十几小时到一小时，从青年直到中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