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华
以前看岳麓山上的枫叶，觉得它们总是躲在深山里，高高在上，摘一片红叶都很难，最后只好在地上拾片有些发霉的带回去，夹在书本中，权作纪念。
这次来枫叶小镇-----Bright，有的枫树只比我高一点点，站到它们面前，树叶在脸鼻之间扫荡，清嫩之气瞬间可闻。你想把那些可爱的叶子运回去吗？好的，光地上就落了一尺来厚，你完全可以车载斗量。
树上的当然不忍摘。虽然有的已是红得发紫，爷爷级别了，但更多地还是少男少女时期，血气方刚，红得鲜亮。这边厢一排，那边厢几棵，正应了或抱团取暖、或单打独斗那句话。若文学味足一点，可以说这里艳一堆，那里霞一片。好像是火烧云烫过似地，又像是西池王母刚刚经过，不小心把她身上那块红披肩遗落在镇子的小河边……
我们八位旅友，开着两台小车，从三四百公里远的墨尔本一气赶来，经过著名的枫林大道，被它的浓密、交错以及红黄蓝绿的配色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它就像一条专为你的到来而铺设而特育的林荫之路、欢喜之门，一搭十几里，望不到尽头。几乎所有的旅游车辆都会在它面前自觉地踩下刹车，然后就是跳下车门，和同游者“啪啪啪”地拍个不停，甚或想撑着小伞，手牵着手，哼哼唧唧地，开始了梦幻般地漫步，走慢一点，再走慢一点，直到把全世界所有好听的歌曲都哼完。
镇中有条小河，河上有座小桥，桥边有五六株老枫环绕。其柱巨粗，其盖若垂天之云，其叶若翩跹蝴蝶，五彩缤纷，一边又随风飘飘逸逸地坠入河水中。此等场景，那是寻欢人的至爱。哪怕黄昏了，他们都要死守小桥，在上面摆个pose。一行人分两行站立，分别把左右手伸出来，做大雁南飞状，做杨柳摆腰状，有的男士还做老爷起驾状，驮马擒羊状。顽皮一点的就做揮杆驱鹅状，嘴里还真的叽哩咕噜地发出了赶鹅的吆喝声，把小河里的几只小水鸭惊得缩头而逃……
此刻，我就站在离小桥不远的枫树下，看同胞、看西人，还有皮肤黝黑、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伊斯兰兄弟，三五成群地、或急或缓地，从我面前走过。我从他们的神色和步态里，听出了从容和坦然，也听出了焦急和忧虑。忙碌的人，希望空虚一点，以空虚稀释忙碌；空虚的人，又想盼忙碌一点，以忙碌充实空虚。来这儿赏枫的人，一定也是把人生的这种虚实空满，做了周到的体悟与安排吧？当他们抬头仰望蓝天下一排排一簇簇的枫树林时，无论是得道高人，还是酒肉俗众，此刻我想应该都是为心灵腾开了一个自我满足的空间的。他们会把《红楼梦》中警幻仙姑的叮嘱暂时搁一搁，把《金刚经》里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放一放，把来自深山古刹里的庙堂梵音避一避，甚至把某部科幻电影中的某个“谍影”，某部三维小说中的某个“幽灵”都忘一忘，坐到这株绿油油、那株红艳艳的枫树下，看小镇上人来人往，叹一叹滚滚红尘，方觉世间还是以“实”为好，以“动”和“满”为妙啊。
我们同行的一位女士，就从中获得了智慧与灵感。只见她站在枫树下，拾起一片枫叶，朝天一指，笑眯眯地说：“天是浅浅的蓝，地是深深的绿，小镇到处是火红。”此举令只会把风景点镶嵌进手机朋友圈的我们，多少有点惊讶
没错，漫山遍野的枫叶，除了可观赏，可触摸，的确还是可以让你多费点心思去展开想象的。你可以抒怀，可以顾盼，可以赠予，可以装帧甚至展览，可以做些大城市里居民没有的梦来。
你甚至可以想一想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话：“世界以痛吻我，我则报之以歌；”想一想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话：“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都是翅膀。”
这两位诗人都很著名，都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们说的话，全世界的读者都能听见。这几句话的共同意思是，人受伤之后，不要沉沦，要挣扎，要学会从痛苦中走出去，要飞翔。
我敢说，到枫叶小镇来旅游的人，一定也是有来疗心疗伤的。
一片树叶，飘来荡去的，和受伤之人又有什么关系？
不！一片树叶，它的颜色，形状，动作，分量，都写满了它生命的语言和含义，就看你读懂还是没读懂。
去年下半年，我出国之前，暨南大学一位同学为我作诗送行，其中有“年少志，麓山枫，霜秋表里一般红”等语，对我肯定有加，明写忆旧，暗含颂今，鼓励鞭策，也可视为人生指引。人生若把颜色修成你想要的结果，你就不能表里不一，想变就变。假如你选择了红枫的颜色，你就只能抱其终一，灿烂至死。世界上最难做到的大概就是表里如一、知行合一，那是庄子文章里真人、至人、神人们的起始要求，是道德约束后的最高境界。
所以别小看这片枫叶啊，掂量下去还蛮有分量的。至于走进情感世界之后，它的迎日送月,穿风透雨,游荡迷离，上下起伏，就会变得更加不可琢磨了。有时候，我好羡慕那些心思重一点的人。他们站在枫树下，站在或红或紫或黄或绿的树叶间，一顶红帽子，一块白围巾，彩服裹身，把自己打扮成十七八岁的样子，像电影演员一样，男士干净端庄，女士秀气妩媚，有的还做出葵花向阳状，做出飞雪迎春状，还有嫦娥奔月状，凝眸托腮状，白鲸跃海状。当然最多最常见也最普通的，还是凭栏远眺状、灞桥送别状、杨柳依依状……一副弯腰见情深、发舞展飘逸、挥拳闻呐喊、闭目存陶醉的模样。这时候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诗句就跳到了你的眼前来，想挡也挡不住了：“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带出来的还有《诗经》中的“风”，《楚辞》中的“骚”，还有汉乐府，还有唐诗宋词中的各种山水风光，各类风情民俗，以及诗词句子中的各种炫丽和妖娆，在你脑屏中或明或暗地闪耀着。无论你是景中人，还是拍摄者，此刻你都无以自拔，只能诗意半回，安慰自己道：若真实就真实一回吧，若虚构也就虚构一次吧。曾经的向往也罢，曾经的梦幻也罢，既然青春还在，既然年轻的心已经苏醒，那今天你就站好你的姿势，精灵一回吧，跳跃狂舞一回吧。大地搭台，秋风配音，红枫起舞，蓝天作证。爱谁念谁，是亲是表，是远是疏，表何情，达何意，你就自绘蓝图吧，你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吧，今天再不表现一下，就没机会了。——听着，好好看前方，屏住呼吸，数三秒，“咔嚓”。拍下了！
怪不得有那么多年轻人携手而来！
怪不得有那么多中年人拉眷而来！
怪不得有那么多老年人结伴而来！
他们驾着宝马，开着奔驰，还有各种可名不可名的汽车长龙，从悉尼，从墨尔本，从阿得莱德，还有堪培拉，甚至北领地，从我们知晓不知晓的城镇乡村，一起汇聚于bright —— 一个从内到外洒着香甜味儿的枫叶小镇—— 一头扑入它的寂静与云雾之中。骨子里，原来藏有一朵花，在找一个场景，来此纵情绽放。
当诗情积蓄已久，当幻想汹湧而至，谁能抵挡得住？谁又想去抵挡？
当然，我要说的是，这就是文学，这就是我们千百年来，人们既爱又不怎么会爱的文学。它将自然赋予生命与情感，让我们对一座深山抒怀，对一座小镇寄望，聆听一条山溪或小河亘古不变的畅想与幽鸣……
可不是吗？假如你不想让一日三餐的日子沦为庸常，不想让板结的心灵拒绝一簇鲜花、一片红叶的浪漫？
临走时，本想到街头访问一位长者，打探一下小镇的历史，气候。枫叶快红的时候，这里打不打霜？霜染枫叶，树叶才更红更艳更精神吧？但转念一想，这道题出得不是有些多余吗？千百年来，它们就生长在这里，打不打霜，枫叶年年都在红下去。
不问了不问了。七位同行的旅友纷纷随我点头。你看，我们才穿几件薄薄的衣衫，身体早就被它们染热了，染红了。此处不秋霜，谁还会怀疑呢？
但奇怪的是，同一株枫树，上面有的叶子已经红透了，有的正在红的路上，有的却还是绿绿的，仿佛刚刚睡醒，才睁开眼睛。如此说来，一株树叶要想全都红透，到最后全都掉光，要由一段多么漫长的时光来完成啊！
不！这就叫信念坚定，叫结局纷呈；叫壮怀激烈；叫前赴后继，叫你方唱罢我登台，叫子子孙孙无穷尽焉。
当地的两千多户永久居民——这个数字是据说来的——真是有福了。他们一直在收获着枫树林带给他们的成长与惊喜，财富与价值，带给他们作为人与这片土地所产生的种种关心与联系。我若执意去向他们打探我的心头疑惑，他们一定是这样答复我：此地秋霜不落，冷风不来，全赖上苍眷顾，眷顾于它们的姹紫嫣红，更眷顾于和它们一起矗立着生长着并活跃于这里的花草树木、篱笆房屋以及来自袅袅炊烟下的各种奇特生命。
（写于2023年5月5日，于澳大利亚墨尔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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