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
浓尽必枯，淡者屡深。
雾余水畔，红杏在林。
月明华屋，画桥碧阴。
金尊酒满，伴客弹琴。
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①。浓尽必枯，淡者屡深②。雾余水畔，红杏在林③。……金尊酒满，伴客弹琴④。取之自足，良殚美襟⑤。
①“神存富贵，始轻黄金”，真正富贵之人并不一定看重黄金。司空图从文词繁富谈起，是借“富贵”和“黄金”比拟文思之富与文辞之美。他主张由质而生文，不单纯地注重形式。《诗品臆说》云：“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而其富贵实含于未吐未放之先，所谓神存富贵也。”《二十四诗品浅解》云：“言能得富贵神髓，则不以世俗之绮丽为绮丽，而轻乎黄金也。”前者说富贵之花未必显露于开放的艳丽，后者说真正领略到富贵神髓的人未必权衡于黄金的轻重。都意地揭示绮丽风格的分寸，并不是大红大紫者方可目为绮丽之诗篇。
②“浓尽必枯，淡者屡深”，浓妆艳抹得超过极限，倒显出容颜的枯槁；而那些淡雅之诗，读来反而觉得意蕴深邃。这两句其实是饱含辩证法的，意在说诗人必须掌握艺术的分寸，矛盾发展到了极端就会转化为它的反面，绮丽必有它的内在尺度和标准。杜甫诗云：“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偶题》）旨在倡导诗思的飞腾而防止片面的绮丽。诗到晚唐，专尚绮丽之风甚炽，这两句可能是针对这一弊端而言的。
③“雾余水畔，红杏在林”，缓缓未散去的雾气在水滨缭绕，水清幽而雾朦胧，相映成趣；灼灼红艳的杏花在丛郁的绿树上开放，红绿互托，相得益彰。《诗品臆说》云：“最丽者水，不丽者雾；雾开而水更丽矣。”其实，最美丽的不必是水，雾未必就不绮丽，所以孙说有点曲意求解。《二十四诗品浅解》云：“雾余者，雾已收而未尽收，雾縠霏微，余阴淹霭于水畔，则水气与雾气交映成文。”说的是未散尽的雾气如彀（音hú斛，是一种皱纱）一样霏微（轻薄而迷彀，徐铉《避难东归》诗有“树带荒村春冷落，江澄霁色雾霏微”句）。杨廷芝的解说是有道理的。但他又说：“雾余句，或作‘露余山青’，四字似写绮丽之神。”但最终没有采用。大约是觉得青山的场景太大，虽丽而伤绮，不如水畔这样的小境界更能体现出绮丽的特点来。
④“金尊酒满，伴客弹琴”。表面的意思是明确的。《二十四诗品浅解》的《凡例》中说：“《诗品》取神不取形，切不可拘于字面。如‘金樽酒满’句，只言其不期绮丽而自绮丽，非必有樽有酒；若认以为真，则与起首‘始轻黄金’上下矛盾矣。”其实，用金樽、美玉、兰舟之属形容器用，本是长期以来文人笔下所惯用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式的语汇，说是金樽，只不过是说饮酒之器具的高雅，未必一定是黄金铸成，即使饮酒用金樽，似乎也并不与“始轻黄金”相矛盾。因为只要“神存富贵”，那就不在乎客体的金是否意味着一种身价了。倒是《浅解》本身，在《凡例》中既说“非必有樽有酒”，不要“认以为真”，正文中却又说“酒满不必金樽，而金樽酒满，精光辉映，不期其绮丽而自绮丽。此极言绮丽之出于天然，初非黄金为重也。”前面说不一定有樽有酒，只是虚指；后面又说“精光辉映”，又成了实指，这前后的解释，似有些自相矛盾了。《诗品臆说》则说：“金樽丽矣，而非酒满，则犹得丽之半也。金樽酒满，不言丽而丽可知。”即是说，只要绮丽的意念充盈着诗人的心，那么就会“取之自足”而用之不竭了。这只是为“取之自足”作铺垫，并不在表现樽酒的绮丽。
⑤“取之自足，良殚美襟”，表圣主张由质而生文，先有人格而后有文气。“取之自足”是接“金樽酒满”的；“良殚美襟”是接“伴客弹琴”的。只有心中充溢着绮丽的人才会在文风上流露出绮丽的色彩；只有对着高朋弹琴，才会向朋友用音乐的语汇倾诉心中美好的情思。殚，音dān丹，尽也。班固《西都赋》有“元元本本，殚见洽闻”句，所谓“殚见洽闻”即广博的知识与开阔的见闻。所谓“良殚”，即是美好的情思。襟，即襟抱，杜甫《奉侍严大夫》诗有“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句，所以，“美襟”即是不凡的抱负或博大的胸怀。《二十四诗品浅解》上说：“独自弹琴，何绮丽之有？伴客则情文意美，虽不能明言其绮丽，而弦外之音，味外之味，其绮丽煞有可想见焉者。”正因为对着客人弹琴，所以才会把自己的良殚美襟痛快淋漓地向客人诉说，这正是一种绮丽之情思的倾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