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社会
作为一个来自三线城市的路人甲,自我出生的前十四年里,是未曾见过地铁这物什的。对于这穿梭在地下的铁龙,我的全部印象只停留在英语课本上写的上海的Metro、伦敦的Tube和美国的Underground ,以及北京人戏称的“公务员线”“文艺线”和“宇宙中心线”。那时觉得一个东西能幻化出如此之多的名字,也必然是了不起的。
故刚转学来魔都之时,对于乘地铁一事,我是怀了极大的好奇心与矛盾之意的。总是一心想着买票试乘,却又杞人忧天地担忧这湿哒哒的天气会不会将雨水也落进车厢,亦或是这庞大车辆突然熄了火、一家子人都困在隧道里该如何逃生这类可笑问题的。
第一次乘地铁就是在半夜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拖着行李从虹桥火车站走上2号线的站台,看着绿白相间的列车飞驰而来时,掀起的气流将我的帽子一下吹跑,然后响起尖锐的刹车声。门开了,因为夜深的缘故,绿色的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乘客,只有东方卫视的小电视在不厌其烦地闪过图画,上面的地铁小卫士一遍遍讲着不要将易燃易爆物品带上车。车开了,嗖嗖的风从我耳边刮过,像是夏日里的穿堂风,有着极快的速度。人们都昏昏欲睡,我却左顾右盼,就像个刚睁开眼睛的婴儿,觉得一切都有趣得紧。
就在这些日子里,每次我上地铁,总是不着急坐下的,而是在车厢里走走看看,把上海地铁线路图、地铁安全须知甚至地铁扶手上贴的小广告也仔仔细细研究个通彻。再者,就开始隔窗远眺,看着地铁在各站短暂停留之后,又驶向黑幽幽的隧道,隧道里的壁灯一盏一盏、晃花人眼,然后幻想着此时可能自己正在黄浦江底下穿梭,如是新奇而不知疲倦。偶尔坐下来,也总是想着让座,进来个老人便觉着屁股如同火烤着,是再也坐不定了。总之,在这一阶段里,不管路程远近,拥挤还是宽敞,总觉得乘地铁便像旅游一般,实是人间乐事。
谁料这世间还有个词叫“乐极生悲”,也真是对极。因为不久这新奇感就变成习以为常,然后是无聊厌倦,最后便像很多白领乘客一样,用精神上的充实来逃开肉体上的空虚。其实话说白了,就是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干,打发掉这无聊的碎片时间。于是乎,我便像猎豹般在地铁门外候着,门一开就从两侧冲进去,找到位子就把自己“钉”上去,然后耳机一塞、手机一开,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一副“世事变化与我何干”的架势。我曾一度很纳罕那些听音乐、玩手机或者睡觉的乘客,路程中仿佛与世隔绝,不看站名、不听广播,却在到了某站后车门开启的第一时刻,像机警的兔子一样拨开人群下了车,消失在上班大队里,奇哉怪哉。然而我如今的光景也同这差不多了,再近的路程,也总要拿出书或手机来装装样子。这种心浮气躁和不胜腻烦,约莫是我乘地铁的第二个阶段。
后来发展到第三阶段——也就是惯乘地铁时期,是有其颇为无奈的成分在的。洋洋乎我大上海,从浦西到浦东若是乘公交车,动辄几个小时,这还不算那大堵车所耗费的。故地铁从其速度和花费上看都是最合适的外出工具。不管是去上学、去朋友家还是做个什么社会课题,都要依赖于地铁这个庞大的家伙。甚至有一天,我和同学累计乘坐了四五条地铁线路,连换乘路线图都已经烂熟于心,此时的手机或是书本,已经不足消遣了。
我于是又开始在地铁上闲逛了,这行为与最初类似,心境却不复从前,多了一种观察乘客和思考人生的意味。我看到那发传单的女子弯着腰,从一排排翘着的二郎腿前走过,递上传单,眉眼里有些许恳求的神色,“二郎腿”们却始终无动于衷,或是接过来随手一扔,那传单便像牛皮癣一样贴在了地面上,承载着几个大脚印。我看到那有些肥胖的生意人,就像丰子恺笔下架子十足的鹅老爷,一个人总是要占两个人的座位,到站后才不慌不忙地傲慢下场。我看到那或许是刚从公司里走出的业务员,一直对着手机这块四四方方的铁盒子,嘟嘟囔囔说个不停,生气了还会大声脱口几句国骂,震得地铁抖两抖。我看到那些少有的良善之辈,起身给腿脚不方便的老人让座,却被边上的年轻人一屁股抢去,然后继续玩手机,脖上挂了块“闲人勿扰”的牌子,浑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我也曾自己遇到被外国友人问路,支支吾吾搜肠刮肚却造不出个完整的合乎语法的英语句子,感到丢脸不已……
地铁里还有其他各色人等,西装革履的高级白领会笔直而端正地站在一旁,擦一擦自己的金边眼镜;穿着校服扎着马尾的学生一本正经地看书,默背着考试范围内的唐诗宋词;旁边站着刚逛完菜市场的大妈们,袋子里的鱼腥味蔓延开来;作为劳务输出人员的农民工,也会提着两大包行李上车,然后一件件脱掉五六层厚的外衣,换上家乡的衣物;还有车厢里的乞讨者,一边晃着铁碗,一边说着很多人置若罔闻的谢谢……好一副“地铁社会图”,只恨我没有马良的神笔,不能细细描摹下来供人观赏。
老舍说“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在我看来,无需大茶馆,一节小车厢足矣。车厢是社会的小缩影,社会是车厢的放大化。只有地铁上人人自律、互帮互助,我们的国家才可能真正做到和谐文明,到了那时,估计我乘坐地铁时的心态,较之今日,会更加有所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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