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漫谈(5):苟利国家生死以
(无穷江月)
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直送海涛来。
这副题镇江焦山水晶庵的对联在对联史上有一段扑朔迷离的公案。南宋大学者朱熹曾把“天风海涛”写于石上,以致后人以为朱熹是作者。其实朱熹是从他的朋友赵汝愚的诗中摘出。赵汝愚题福州鼓山诗:“几年奔走厌尘埃,此日登临亦快哉。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直送海涛来。故人契阔情何厚,禅客飘零事已灰。堪叹人生祗如此,虚栏独倚更徘徊。”到了明代,杨慎为此专门在《升庵诗话》中指出赵汝愚才是作者。可是到了到了清初,这联还被长沙陈恪勤认为是山中旧联,不知为何人所作。陈恪勤从山僧那里听来,觉得很喜欢,只是觉得对仗还不够工整,就把它改成“山月不随江水去,天风时送海涛来”。林则徐认为不必改,又恢复原句,用来题镇江焦山水晶庵。林则徐仍然以为是朱熹所作。梁章钜在《楹联三话》中又一次纠正,并引“今赵诗载《鼓山志》,厉樊榭《宋诗纪事》亦录之。”为证,终于了解这桩公案。
由这段曲折故事可见,这联早已脱离原诗,独立流传。
我们现在来比较诗中的一联和一副对联有什么异同。赵汝愚诗的基调比较低沉,基本上是对人生的喟叹。颔联(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直送海涛来)则与诗的基调不同,表达的是作者登临鼓山,被眼前景色所鼓舞,精神有所振奋。不过,纵观全诗,这只是暂时的振奋,难掩诗中低沉的情感。即使有如此令人振奋的景色,人生的低沉难以改变。也就是说,颔联是用来做衬垫的,作者的原意并不是用它来表达振奋。
再看作为对联的这两句,离开诗,则丝毫没有低沉的痕迹,而是让人胸怀开阔的景色。因此,这副对联在脱离原诗特定的氛围,用来描写另一景色,表达另一种情怀。
苟利国家生死以;敢因祸福避趋之。
这联是林则徐摘取自己所写的诗句而成,现刻于福州林则徐纪念馆御碑亭。原诗题为《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当时因为作者禁烟抗英,被革职充军去新疆伊犁,途经西安,口占一诗留别家人。作者在充军伊犁其期间(1841年),常常讲这一联。1850年,洪秀全在广西金田起义,清廷任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镇压。当时,作者抱病束装启程,口占此联,不久即逝于途中。
首联低调引起,称自己力微体衰。颔联转高昂,说如果对国家有利,我可以把生命交付出来;不会有祸就逃避,有福就迎受。颈联称颂君恩,虽被发配,却坦然处之。尾联引宋代杨朴故事,“今日捉将宫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调侃自己
从以上两个例子可以看到,从诗里摘出来的对联,要么保持原来的意旨,要么获得新的意旨。但都是摆脱了原诗在针对某时某地某事上的拘束,用于非特指的情境。从诗化联,篇幅小了,把作者最想表达的思想感情以最浓缩最精炼的方式呈现出来,适应的范围反而扩大了。这应当是对联的魅力所在吧。
《对联漫谈》为美国《侨报》“文学时代”版连载系列文章。本文刊载于2013年2月20日《侨报》。
对联漫谈(6):入眼原非真混沌
记得小时候在海边家乡,南风裹着海气,于夜间悄然上岸。一觉醒来,只见周围已充满了浓浓的雾。平常熟悉而平凡的房屋、道路、树木、山水,都在几步以外模糊起来了。还没见过外边世界的少年,便有了想象力,任思绪的翅膀随意飞翔。雾虽然将眼前物隔开了,却将从没见过的外边世界纳入想象之中。我曾经写过一副题雾的对联:
入眼原非真混沌;向前或是大峥嵘。
写这副对联时并不知道,雾曾经被英国心理学家布洛(Edward
布洛说,海上遇雾对于大多数乘船的旅客来说是很不愉快的经历。雾遮挡视线,影响航程,引起焦虑恐惧危险感。但是雾也可以引发强烈欣赏。它是包围人的面纱,如透明的奶,模糊物体的轮廓,改变物体的形状。它让人感受到空气的运载力,让人感到一伸手就可以透过一面白墙摸触到远方的汽笛。它让人看着水面奇特如脂的光滑,忘却危险。它让人领略遗世独立感和遥远感。因而,人对海雾有两种不同的体验:不快的体验和美妙的体验。后一种体验中,海雾已经离开人的现实生活,它的危险和带来的不便被忘却或不存在。它与人之间有了距离,人便开始欣赏它了。进一步说,当事物被摆到实用世界以外,它和人之间有了距离,人才能欣赏它,它才有美感。
对联创作的过程,特别是意象构造的过程,是发现和产生距离的过程。意象是由情感心灵融入事物(包括景物)而形成的形象,是心与物融合的结晶。物作为客观事物,有各种各样的特征,大部分与感情无关,还可能阻碍与情感心灵的结合。这些都被创作者摈弃了,距离由此产生。剩下的可以作为感情载体的特征,被用来创作。意象与物作之间只剩下最低程度的相似,但保留至少一个特征,恰好能承载情感。
请看两副题雪的对联:
始于纷乱;终作清白。(作者:怀抱昆仑)
占尽山河尤是客;化成烟雨不由身。(作者:紫袖儿)
怀抱昆仑选取雪的两种特征,即下雪时的纷乱和雪后的清白,把这两个特征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过程,构成耐人寻味、引人联想的意象。紫袖儿的联也开辟新视野,想人之未想,从不稳定这个角度,出奇制胜,读来足以让失意客嘘唏五夜,让雄心人犹豫三思。两副对联都摈弃雪的许多的特征,融入情感,产生想象美。
心灵寄托于物,使物离开它在现实世界的本来模样,是为距离。距离之所以能产生美感,之所以能动人,在于它把现实世界里不动人的东西移开,使人能容易看到动人的东西,或者在于它把现实世界里不动人的东西加工得动人。
现实世界里不动人的东西,其实就是障碍。建立距离,相当于移去心灵上的障碍,相当于推陈出新,将普通化为独特,将平凡化为奇异。这样的创作品,能感动、能启迪、能唤起。距离可以有远有近,但必须恰到好处。距离太近,物还是物,不能成为意象。距离太远,物完全异化,丧失它所有的特征,无法成为寄托情感的载体,也无法被心灵感受。恰到好处的距离,是将物推远,将心贴近;是有物的距离,无心的隔阂。
《对联漫谈》为美国《侨报》“文学时代”版连载系列文章。本文刊载于2013年2月21日《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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