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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对杜甫的继承与创新


吴国富


内容提要    黄庭坚学习杜甫,既有继承也有创新,继承在于句法,创新在于风格。比较明代复古诗人学习格调的理论与实践,黄的学习是得当的,也是成功的。

关键词    黄庭坚 学习杜甫 句法风格 继承与创新 复古主张



    黄庭坚学习杜甫,黄诗与杜诗存在渊源关系,但又有区别,自成一体。关于这一点,历代学者有不同意见。有人认为黄庭坚学杜而不得法,他的学习是失败的;有人认为黄善于学杜,他的学习是成功的。综合分析各种见解,比较后代学杜的理论实践,可以肯定,黄庭坚学习杜甫是以继承求创新,走的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一、黄庭坚对杜甫的继承

    黄庭坚以杜甫为学习对象,用心琢磨杜甫诗歌的创作方法,但他在杜诗中究竟学到了什么,历代学者有不同的意见。

    一种意见认为,黄庭坚学到了杜甫诗歌的“意”、“意境”或者“风骨”。如宋朝晦斋《简斋诗集引》说:“诗至老杜深矣。东坡苏公、山谷黄公奋乎数世之下,复出力振之,而诗之正统不坠。……山谷措意也深,故游泳(涵)味之余,而索之益远。大抵同出老杜,而自成一家。”[1]他说“山谷措意也深”,与杜诗一样,具有深厚的情感内容。清朝沈德潜《说诗晬语》云:“西江派黄鲁直太生,陈无己太直,皆学杜而未哜其脔者,然神理未浃,风骨犹存。”说黄庭坚学杜不到家,但尚能学到杜甫的“风骨”。翁方纲《黄诗钞》引渔洋语云:“山谷用昆体工夫,而直造老杜浑成之境,禅家所谓更高一着也。”王士祯《池北偶谈》也说“鲁直得杜意”。所谓的“意”与“浑成之境”,就是诗歌的意境。

    另一种意见认为,黄庭坚学到了杜甫诗歌的章法、句法。陈长方《步里客谈》云:“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作《水仙花》诗,亦用此体,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指黄庭坚学到了杜诗句意跳跃的特点。胡仔《苕溪渔隐诗话》引《禁脔》云:“鲁直换字对句法,如‘至尽满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其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苕溪渔隐曰:“此体本出于老杜。”又曰:“古诗不拘声律,自唐至今诗人皆然,初不待破弃声律,老杜自有此体,如《绝句漫兴》,皆不拘声律,浑然成章,新奇可爱,故鲁直效之作《病起荆州江亭即事》之类是也。”指黄学到了杜诗的声律变化方法。方东树《昭昧詹言》云:“山谷学杜、韩,一字一步不敢滑,而于中又具参差章法之妙。”指黄庭坚学到了杜诗的章法。王德明《中国古代诗歌句法理论的发展》一书认为,黄庭坚说的“句法”,包括拟人一类的修辞手法、诗句安排节奏的方法、对仗方法、声律的变化方法、诗句的语言风格等[2]。这些句法多半是从杜诗中总结归纳出来的。黄庭坚认为杜诗的句法是学诗的津梁,学到了它,成为创作高手也就不难。所以他在《答王子飞书》中说:“(陈师道)作诗渊源,得老杜句法,今之诗人不能当也。”黄庭坚将句法视为一种认识诗歌的新角度、进行诗歌批评的新尺度,使他的句法论超越了一些以启蒙为主要目的的诗学著作,更具理论色彩。

    考求黄庭坚对杜甫的继承之处,不妨参考山谷本人的论述。《潘子真诗话》记载:“山谷常谓余言:老杜虽在流落颠沛,未尝一日不在本朝,故善陈时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义之气,感发而然。”说明黄山谷非常敬佩杜甫忧国忧民的精神。但黄庭坚并没有在诗中着力表现这些内容。张戒《岁寒堂诗话》记载作者问吕居仁曰:“至于子美‘客从南溟来、朝行青泥上’、《壮游》、《北征》,鲁直能之乎?如‘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却见骨,天地终无情’,此等句,鲁直能到乎?居仁沉吟久之,曰:‘子美诗有可学者,有不可学者。’余曰:‘然则未可谓之得髓矣。’”这种评论,意在批评黄没有学到杜甫忧国忧民的精神,但恰好可以看出杜甫的思想情怀不是山谷的学习重点。人格修养、思想感情、精神境界是构成杜诗风格、意境与风骨的主要成分,黄庭坚不以它们为学习重点,也可以说明他并不着重继承杜甫诗歌的风格、意境以及风骨。

    根据黄庭坚本人的论述,他对杜甫的继承主要在于句法。《冷斋夜话》卷一记载:“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这段话说明黄庭坚学少陵,就是想尽量做到“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用有限的诗句,表达更多的意义。他学的是表达方法,不是诗歌内容。李颀《古今诗话》引《名贤诗话》云:“黄鲁直自黔南归,诗变前体。且云:须要唐律中作活计,乃可言诗。以少陵渊蓄云萃,变态百出,虽数十百韵,格律益严。盖操制诗家法度如此。”黄庭坚深知杜甫诗歌变态百出,力图在学习中实现自我的变化,而不是死守成法。《王直方诗话》记载:“山谷尝谓余曰:凡作赋要须以宋玉、贾谊、相如、子云为师,略依仿其步骤,乃有古风。老杜《咏吴生画》云:‘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盖古人于能事,不独求夸前辈,要须前辈中擅场耳。”说明山谷学杜的目的,不是成为杜甫第二,而是别成一家,因为杜甫就是以学习前人、努力创新而获得成功的。

    除了学习的总体原则,黄庭坚也有一些学习的细节论述。《潜溪诗眼》记载:“山谷尝言少时曾诵薛能诗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孙莘老问云:‘此何人诗?’对曰:‘老杜。’莘老云:‘杜诗不如此。’后山谷语傅师云:‘庭坚因莘老之言,遂晓老杜诗高雅大体。’傅师云:‘若薛能诗正俗所谓欺世耳。’”应指薛能诗两句只说一意,内涵单薄而且浅俗,与杜甫诗歌很不相同。《后山诗话》记载:“黄鲁直谓白乐天‘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杜子美‘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应指杜诗意义更深隐。《王直方诗话》记载:“山谷对余言,谢处厚七言绝类老杜,但人少知之耳。如‘倒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编之杜集无愧也。”应指谢诗组合典故,表现力甚强,深得杜诗精髓。《王直方诗话》又记载:“山谷谓洪龟父云:‘甥最爱老舅诗中何等篇?’龟父举‘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及‘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以为绝类工部。山谷云: ‘得之矣。’”这两句诗的拗律以及意义构成类似杜甫,为山谷的得意之句。

    综合各种资料,黄庭坚对杜甫的继承主要在于句法。他在杜甫诗中琢磨出许多句法,似乎过于琐屑,但这对诗歌创作的帮助很大。没有学习和继承,就不会有很大的成就,这是一条被文学史证明了的规律。因此,黄庭坚学习杜甫诗歌的句法,就具有积极的意义。


二、黄庭坚在学习杜甫中的创新

    通观历代诗话,认为黄诗与杜诗不同的意见更多。这些意见,可以分成褒贬两类。

    贬低黄诗者认为,黄诗没有杜甫诗歌的浑厚风格。王若虚《滹南诗话》引史舜元语云:“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认为黄庭坚喜欢翻新,但他的诗歌与杜诗毫不相同。明朝复古思想盛行,贬低黄山谷者甚多。何景明《读精华录》云:“山谷诗自宋以来论者皆谓似杜子美,固予所未喻也。”王世贞《艺苑卮言·涪翁杂贴》云:“鲁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从老杜歌行中来。……但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耳。”胡应麟《诗薮》云:“宋黄陈首倡杜学,然黄律诗徒得杜声调之偏者,其语未尝有杜也。”又云:“宋人用史语,如山谷 ‘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源流亦本少陵,……然工拙顿自千里者,有斧凿之功,无熔炼之妙。”又引李献吉语云:“黄陈师法杜甫,号大家,今其诗传者不香色流动,如入神庙坐、土木骸即冠服人,等谓之人,可乎?”都认为黄只学到了杜甫的句法、声律等属于皮毛的东西,根本没有学到杜甫的精髓。清周亮工《书影》引钱牧斋曰:“余尝谓自宋以来,学杜诗者莫不善于黄鲁直;评杜诗者,莫不善于刘辰翁。鲁直之学杜也,不知杜之真脉络,所谓前辈飞腾、余波绮丽者;而拟议其横空排奡,奇句硬语,以为得杜衣钵,此所谓旁门小径也。……弘正之学杜者,生吞活剥,以撏扯为家常,此鲁直之隔日疟也,其黠者又反唇于西江矣。”既否定了黄庭坚的学杜,也否定了前后七子的学杜。

    褒扬黄诗者认为,黄诗出于杜诗,但与杜诗不同,能自成一风格。陈师道《答秦觏书》云:“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杜少陵,其学少陵而不为者也。故其诗近之,而其近则未已也。”说黄从杜那里学到方法,黄诗近似杜诗,但黄诗又不止于近似杜诗而已。刘埙《隐居通议》卷六云: “黄陈诗似少陵,似而又不似者也。”观点相似。戴表元《洪潜甫诗序》说:“豫章黄鲁直出,又一变而为雄厚;……然及其久也,人又知为鲁直,而不知为唐。” 指出黄诗自成一体,与杜诗乃至唐诗殊异。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云:“元撏之间,苏黄挺出,虽曰共师李杜,而竞以己意相高,而诸作又废矣。”略有不满之意,但也指出了黄诗的创造性。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十六引黄容《江雨轩诗序》云:“至宋苏文忠公与先文节公,独宗少陵、谪仙二家之妙,虽不拘拘其似,而其意远义赅,是有苏、黄并李、杜之称。”他说的是绝句,却也能说明黄庭坚学杜的总体成就。

    清人袁枚论诗主变,由此肯定了黄山谷的变化。《与稚存论诗书》云:“古之学杜者,无虑数千百家,其传者皆其不似杜者也。……宋之半山、山谷、后村、放翁,谁非学杜者?今观其诗,皆不类杜。”学杜而皆不似杜,这是必然的。方东树《昭昧詹言》对此论述更加详细。他说:“山谷之似杜、韩,在句格,至纵横变化则无之。”说明黄诗与杜诗的同只在于句法。但他又说:“山谷不能出杜境界,却有自家面目。”学习只是手段,最终目的是形成自家面目。方东树对前人的批评也进行了分析,他说:“钱牧斋讥山谷为不善学杜,以为未能得杜真气脉,其言似也。但杜之真气脉,钱亦未能知耳。观于空同之生吞活剥,方知山谷真为善学,钱不足以知之。但山谷所得于杜,专取其苦涩惨淡、律脉严峭一种,以易夫向来一切意浮功浅、皮傅无真意者耳,其于巨刃摩天、乾坤摆荡者,实未能也。然此种自是不容轻学。意山谷未必不知,但以各有性情学问力量,不欲随人作计,而假象客气,而反后之耳。不然,如空同似得杜真气脉者,而何以又失之耶?平心而论,山谷之学杜、韩,所得甚深,非空同、牧斋之模取声音笑貌者所及知也。”他认为明代前后七子学杜只是优孟衣冠,而杜甫的“真气脉”也就是风格、意境,都是不可学的,黄山谷不想制造杜甫诗歌的仿制品,才是真正善学杜甫的人。方氏就这一点作了进一步的论述:“入思深,造句奇崛,笔势健,足以药熟滑,山谷之长也。又须知其从杜公来,却变成一副面目,波澜莫二,所以能成一作手;乃知空同优孟衣冠也。”又云:“山谷之学杜韩在于解创意造言不似之,政以离而去之为难能。空同、牧斋于此尚未解,又方以似之为能,是尚不足以知山谷,又安知杜韩!”方东树认为,杜甫的精髓就在于不模仿前人,自创艺术,自成一家,而真正善于学习的黄庭坚,就学到了杜甫不模仿前人的精神。这种说法很有道理,不过他将学习杜甫的独创精神与学习杜甫的诗歌艺术混为一谈,则未必妥当。应当说,自成一家是一种抽象的艺术精神,与具体的学习内容有别。黄庭坚在学习杜甫的时候,必然有一些具体的认同模仿,撇开这些具体的认同模仿来谈学习,则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何况任何有成就的作家都具有独创精神。作为学习内容的句法,与具有创造性的黄诗,是一种不可分割的文学现象。

    莫砺锋《江西诗派研究》论及黄庭坚对前人诗歌艺术的继承时认为,黄庭坚学习杜甫,就重在从杜诗中得到某种启发而有助于自己的创新,所以黄诗是黄诗,并不类似杜诗。有些人因此而认为黄庭坚的学杜是失败的,比如胡应麟、钱谦益就这样认为;而事实上黄庭坚是有意识地“求与人远”的,不少前人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如陈师道、元人刘埙、清人方东树等持这种看法。我们同意后一种看法,并且认为黄庭坚这样学习前人是正确的。学习前人是为了提高自己,借鉴遗产是为了推陈出新,学杜而不似杜,正是其成功之处。至于明代七子优孟衣冠的“瞎盛唐”诗,就不值一提了[3]。这种观点无疑是正确的。

    黄庭坚在学习杜甫时的创新,源于他对杜甫诗歌的正确认识。《后山诗话》记载黄鲁直云:“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所以不工耳。”这说明山谷对杜甫的学习是有选择性的,并没有盲目照搬杜甫的创作方法。又《潜溪诗眼》记载:“孙莘老尝谓老杜《北征》诗胜退之《南山》诗,王平甫以谓《南山》胜《北征》,终不能相服。时山谷尚少,乃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黄庭坚能够区分杜甫诗歌的艺术与内容,学什么、不学什么也是很明确的。《潜溪诗眼》云:“句法之学,自是一家工夫。昔尝问山谷:‘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山谷云不如 ‘千岩无人万壑静,十步回头五步坐。’此专论句法,不论义理,盖七言诗四字三字作两节也。”可见黄所学只是句法,与义理无关。从唐到宋,“文以载道”的主张占了上风,对诗歌艺术的关注常常受到指责,事实上这是错误的。艺术与伦理道德是相容的,不是对立的,提高道德修养与追求诗歌艺术可以同时进行,因此而废彼,因彼而废此,都是不正确的做法。黄庭坚专心学习杜甫的诗歌艺术,由此获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并没有因此妨碍他学习前人的品德,他的人品一样得到时人与后人的崇敬。


三、黄庭坚与明人学杜的差异

    明代复古思潮兴盛,诗人提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对杜甫诗歌非常崇拜。他们觉得黄诗不类杜诗,因此对黄庭坚学杜颇为不满。与黄庭坚不同,他们主要从以下三方面学习杜甫诗歌。

    一种是学风格、风骨。学风格的论调从明初就开始出现了。高启《独庵集序》云:“诗之要,有曰格、意、曰趣而已。…… 夫自汉魏晋唐而降,杜甫氏之外,诸作者各以所长名家,而不能相兼也。……故必兼师众长,随事模拟,待其时至心融,浑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执之失矣。”他说杜甫诗风格多样,乃是兼师众长、随事模拟的结果,而学习杜甫者,必然也要努力模拟他的风格。又胡应麟《诗薮》云:“初唐七古以才藻胜,盛唐以风神胜。”他说学五言律,“先取沈、宋、陈、杜、苏、李诸集,朝夕临摹,则风骨高华,句法宏赡,音节雄亮,比偶精严。”这种学习,就是对风骨的学习。

    一种是学声调。高棅《唐诗品汇》说:“排律之盛至少陵极矣。……其出入终始,排比声律,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所施而不可也。”指出了杜诗声律上的特点。李东阳《麓堂诗话》云:“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节与格律正相称。” 从格律求声调,是他学杜的方法。出于此,他也研究比较具体的句法,如探索虚字的应用,以求诗歌声律的悠扬委曲;探索仄韵的使用,以求声律的顿挫起伏,使用起句、结句、转语等方法,增加声律的魅力等。

    一种是综合两者的学习。师承李东阳的李梦阳,论诗亦谈格调,但综合了风格与声律的学习。《潜虬山人记》云:“夫诗歌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七者备然后诗昌也。”他们努力学习盛唐诗歌,将格调与声律综合起来,这种意见也适用于学习杜甫。又《张公诗序》云:“夫诗发之情乎?声气其区乎?正变其时乎?”李梦阳认识到上述“七难”之根本在于情,也就是风格、声律莫不与诗人的情感有关系。因此,要学习杜甫的格调,就要学习杜甫的情怀。如魏守忠为李开先《田园四时行乐诗》作跋语转叙李开先的话说:“画宗马夏,诗宗李杜,人有恒言,而非通论也。…… 本木强之人,乃效李白之赏花酣酒;生太平之时,乃效杜之忧乱愁穷。其亦非本色、非真情甚至矣。”就指出了复古诗人的特点[4]。

    明人学杜时亦谈句法,但不单独谈论句法。他们是从学习风格、声调的目的出发去谈论句法的,学习句法是为了学到格调,与格调无关的句法并不谈论。李东阳讨论虚字的应用,仄韵的使用以及起句、结句、转语;李梦阳讲句浑,主张学习杜甫诗的词语,其特点正如杨慎《升庵诗话》所云:“近日诗流,试举其一二:不曰莺啼,而乃曰莺呼,不曰猿啸,而曰猿唳。……本不用兵,而曰戎马豺虎;本不年迈,而曰白发衰迟;未有兴亡之感,而曰姑苏麋鹿;寄云南官府,而曰百粤伏波。试问之,曰:‘不如此不似杜。’是可笑也。”发展到后来,讨论句法已经成为模拟剽窃的代名词。当然,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似杜”,为了再现杜甫诗歌的风格与声调。

    复古诗人谈到性情的时候,往往因性情而废句法。如王世贞《艺苑卮言》云:“首尾开阖,繁简奇正,各极其度,篇法也。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句法也。点掇关键,金石绮采,各极其造,字法也。”但是,他又在《五岳山房文稿序》中说:“尚法则为法用,裁而伤乎气,达意则为意用,纵而舍其津筏。”可见他谈论篇法、句法、字法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达意,对句法本身的积极意义不够重视。如果这种性情是属于自己的性情,这样立论倒也有一定道理。可是他们所说的性情,往往只是模拟对象的性情而已。朱维之《中国文艺思潮史稿》第十章《古典主义》论明代前七子云:“总归他们的主张和创作的风气看来,可以得出下列三事: 1、格调要古雅; 2、情思要雄健; 3、贵用实字,少用虚字。最好的诗句就是杜甫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句,都是格调古雅,情思雄健,使用实字(名词、动词、形容词)的好例。”[5]足见明人的格调、情思不由己出,是模拟的结果。

    明代复古诗人学习杜甫诗歌,明显与山谷不同。他们学风格、学风骨、学格调、学情思,这些是山谷所不学的内容。为什么不学习?因为它们是无法学到的。独特的历史时期、社会环境、家庭出身、个人修养,是形成杜诗风格、风骨、情思与格调的主要条件;所谓的“忧国忧民”,是杜甫个人经历与独特历史、社会环境结合的产物,而所谓的“沉郁顿挫”,也就是无限国难家愁郁结心中难以排遣的结果。“风格即人”,每一个人的风格、情感都是独特而难以再现的,所以学习风格只能是徒劳无功的努力。另外,明人所谓的声调格律,其实不是单纯语言学中的声调格律,而是通过诗人艺术构思之后、形成艺术品部件的声律格调,它们浸透了诗人的感情、思想、也是不可再现的。如果企图将这些零件拆下来为己所用,则不但表现不了自己的感情和思想,也会使模仿对象变得支离破碎。由此看来,明人在模仿格调的前提下谈论句法,并没有掌握句法的真正意义。

    相比之下,黄庭坚学习杜甫,就是合乎创作规律的学习,是琢磨艺术创作途径而非复制艺术品的学习,是站在前人肩膀上创造更多成就的学习。历史上成功的学习都是这样的,如曹操学习《诗经》,并不模仿《诗经》的情调与风格,只从艺术层面进行学习;杜甫学习六朝诗歌,所学的只是格律、造句艺术等,他的忧国忧民也不是学习六朝诗歌得到的结果。如果从发展的眼光看待杜甫诗歌,就不会陷入复古诗人的窠臼,将杜甫诗歌当成一个凝固的、不可变更的对象来学习;黄庭坚就是如此。如果从僵化的眼光看待杜甫诗歌,则会把它看成不可变更的艺术模范,任何对他的发展与变化都是不可容忍的;复古诗派就是如此。同样,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黄庭坚,会发现他走的道路正确的,符合继承与发展这一艺术规律;而用僵化的眼光看待他的成就,则会把他探索出来的艺术方法当成固定的模式,从而把他纳入形式主义的范畴。其实,黄庭坚学习杜甫给我们的启示应该是:每个诗人都必须从自己的情况出发,努力探索前人遗产中适合自己创作、可以促成自己创新的方法,而不是像复古诗人那样,亦步亦趋地模仿杜甫,也不像江西诗派某些末流作家那样,照搬黄庭坚琢磨出来的方法。



参考文献:

[1] 傅璇琮.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黄庭坚和江西诗派卷[M].上卷,中华书局,1978.本文未注明的资料出处同此书.
[2] 王德明.中国古代诗歌句法理论的发展[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0. 74-83.
[3] 莫砺锋.江西诗派研究[M].齐鲁书社,1986.
[4] 袁震宇,刘明今.明代文学批评史[M].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6. 55-88, 155-282.
[5] 朱维之.中国文艺思潮史稿[M].南开大学出版社, 1988. 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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