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选注》__萧涤非秦州杂诗二十首 （录四）
满目悲生事[1]，因人作远游。[2]
迟回度陇怯， 浩荡及关愁。[3]
水落鱼龙夜， 山空鸟鼠秋。[4]
西往问烽火。 心拆此淹留。[5]
[2] 因人，依靠人。
[3] 陇，指陇山，亦名陇阪。关，指陇关，亦名大雷关。陇阪九折，故曰迟回。关势高峻，故曰浩荡。生活无着，前路茫茫，故胆怯心愁。
[4] 鱼龙，川名：鸟鼠，山名，皆在秦州。黄生云：“五六本以鱼龙水，鸟鼠山叙所经之地，乃拆而用之，则鱼龙鸟鼠皆成活物，益见造句之妙，莫如杜公矣。”
[5] 杜甫这时要往西走，故曰西征。恐前路不静，故向有无战事。烽火，指吐善之乱。心折此淹留，是说不想在秦州久留，但又不能不居留，历以心中抑郁。
鼓角缘边郡[6]，川原欲夜时。
秋听殷地发， 风散入云悲。[7]
抱叶寒蝉静， 归山独鸟迟。[8]
万方声一概， 吾道竟何之！[9]
[6] 四面都是鼓角声，故日缘。《礼记》注：“缘，边饰也。”有回环的意思，故此作动词用。
[7] 二句承首句鼓角。听，读平声，殷，读上声。仇注：“殷地发，鼓声震动；人云悲，角吹凄凉。”范廷谋《杜诗直解》：“殷，雷声也。雷至八月已收声，令自秋听之，如雷在地中而发声。”
[8] 二句承次句夜时写景物。蝉抱叶，鸟归山，俱各得其所，反兴自己的无处安身。旧注以为 自比，恐非。
[9] 遍地都是鼓角连天，我到底往哪几去呢。一概，齐同。之，往也。杜甫原以为秦州太平无事，准知也不然。故又由边郡推及到万方。
莽莽万重山， 孤城山谷间。
无风云出塞， 不夜月临关。[10]
属国归何晚[11]，楼兰斩未还。[12]
烟尘一长望， 衰飒正摧颜。[13]
[10] 起四句写秦州地势。高空的云往往无风而动。不夜，月光如昼。沈德潜云：“起手壁立万仞。无风二句奇语，偶然写出。或以无风、不夜为地名，不但穿凿，亦今杜诗无味。”按写景中含有边愁。故下即写边事。
[11] 属国，用苏武出使匈奴事。苏武留匈奴十九年，回汉朝后，做典属国 （外交官）。大概 这时唐朝有使臣为吐蕃拘留不得归。
[12] 这句用傅介子事。杜甫意思是希望使臣能象傅介子一样斩楼兰王的头而归。
[13] 摧颜，是说叫人发愁，疾首蹙頞。
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1]
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2]
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仇池。[3]
为报鸳行旧：鹪鹩在一枝。[4]
[14] 这是杂诗最后一首，带有总结性。此诗充满愤恨和对抗情绪，全用反说法，要善于体会。唐尧，指唐肃宗。首二句仿佛是说：古人说“后从谏则圣”，而你陛下却真是天生的圣帝，我这老匹夫又懂得什么呢！你贬斥我，是不足怪的啦！意本在讽肃宗昏庸，表面上却偏恭维他是“真自圣”，他自己本是“读书破万卷”的，却偏说成一无所知。
[15] 这两句也是愤激的活。尽管你贬斥了我，我还不是活得很好吗。把可怜的生活偏说得很得意。玉引之《经传释词》：“能，岂能也。”按能无，即岂无，犹言“难道没有吗”。杜甫懂得一些医道，困守长安时曾“卖药都市”以谋生，晚年他自己又多病，所以常常采药和种药，自行医治。晒药，便是把采来的药材晒干，以便服用和保存。应门，看管门户。李密《陈情表》：“内无应门五尺之童。”
[16] 这两句也是故作满意语。意思是说这儿还有名胜占迹可供游览。禹穴有二，一在浙江省绍兴县会稽山上，相传为夏禹藏书之处：一在陕西省洵阳县东。这一句只是陪说。仇池，山名，在甘肃省成县（同谷县）西。《三秦记》：“山本名优维，其上有池，故云仇池。”仇注：《仇池记》云： ‘仇池百顷，周回九千四十步，东西二门，上则冈阜低昂，泉流交灌。’公之惓惓于仇池者，盖为是 也。”
[17] 观末二语，可知杂诗二十首是以诗歌来代替书札的。鸳与鹓通：行，音杭，班行或行列的意思。古人以“鸳行”比喻朝宫，故“鸳行旧”，乃专指同朝旧友，非一般同事（杜甫曾做过左拾遗）。鹪鹩，小鸟。《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我们知道，杜甫早就说过“自比稷与契”的话，这儿却自比于志在一技的鹪鹩小鸟，显然也是在发牢骚，说反话。如果我们便信以为真，说杜甫这时真的想隐居起来作个自了汉，那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留花门
花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
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
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
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
胡为倾国至，出入暗金阙？
中原有驱除，隐忍用此物。
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
连云屯左辅，百里见积雪。
长戟鸟休飞，哀笳晓幽咽。
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
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
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
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
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
* 花门，回纥之别名。回绝西南千里有花门山堡，故杜诗多以回纥为花门。这首诗大约作于乾元二年秋，题为“留花门”，实则是说花门不可留。对唐肃宗一味依赖回纥，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忧虑，较《北征》更为露骨。花门天骄子[1]，饱肉气勇决[2]。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3]。[1] 天骄子，即天之骄子。《汉书：匈奴传》：“胡者，天之骄子也。”言其强悍。 [2] 饱肉，是说回纥以肉为食。 [3] 射汉月，即侵入汉地，言其可畏。
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4]。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5]。
[4] 这两句承上，引古作证，见得唐肃宗恰相反。 《诗经》：“薄伐猃狁。”薄，发语词，无 义。厌是厌烦。 [5] 修德，即怀柔政策。羁縻，是说保持一定的联系。
胡为倾国至，出入暗金阙[6]？中原有驱除[7]，隐忍用此物[8]。
[6] 胡为，即何为。倾国，犹举国，极言来的人多。暗金阙，写其骄横，随便出入宫殿。 [7] 有驱除，指禄山之乱，这时史思明还存在。 [8] 隐忍用，不得已而用。此物，指回纥兵，这个词有着传统的“华夷之见”。
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9]。连云屯左辅，百里见积雪[10]。
[9] 上句用汉乌孙公主故事，武帝以公主嫁乌孙王，公主悲秋作歌，有“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句，所以说“歌黄鹄”。但实际是指的时事。乾元元年七月，肃宗把幼女宁国公主嫁给回纥可汗，亲自送至咸阳磁门驿，公主告辞说：“国家事重，死且无恨。”肃宗才流涕而还。这里不便直说，所以便使了一个典故。下句用《诗经》：“谓予不信，有如皎日。”是说肃宗指天发誓的求回纥援救。 [10] 连云，众多。左辅即下“沙苑”。沙苑一名沙阜，在冯翊县南十二里，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回纥之俗，衣冠皆白，又旗帜亦用白色，所以说“见积雪”。
长戟鸟休飞，哀笳晓幽咽。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11]。
[11] 回纥骑兵，蹭蹋庄稼，故农民最怕。
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12]。
[12] 是说回纥常乘马渡河。撇烈，摆跃之状。
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13]。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14]！
[13] 这里“胡尘”、“杂种”，皆指史思明。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由范阳引兵渡河而南，攻占汴州、郑州，并陷洛阳，洛阳唐时为东京，所以说抵京室。 [14] 萧瑟，犹萧索，萧条。应上田家二句。来得越多，住得越久，农作物就越遭殃，所以说转萧瑟。末句很冷峭、含蓄。抬出事实，不言反对，而反对之意自见。
月夜忆舍弟
戌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1]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2]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3]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收兵。[4]
* 此诗亦流寓秦州时所作。杜甫有四弟：颖、观、丰、占。此时惟占相随，其他分散在山东、河南。过去对人称弟为“舍弟”，犹称”家兄”“家父”。[1] 戍鼓，将夜时戍楼所击禁鼓。赵嘏《西江晚泊》诗：“戌鼓一声帆影尽”，因禁止船只往来，故云帆影尽。戍鼓一声，人行即断，但闻长空雁叫，写出战时肃杀气氛。正是忆弟之根。一雁，即孤雁，不用孤雁，是平仄关系。古人以雁行喻兄弟，说一雁，已含兄弟分散意。
[2] 二句是上一下四句法，露、月二字应略顿。露无夜不白，但感在今夜，又适逢白露节，故曰露从今夜白。月无处不明，但心在故乡，故日月是故乡明。尽管头上所见乃是秦州的月亮，却把月亮派给了故乡。岑参《忆长安曲》云：“东望望长安，正值日初出。长安不可见，喜见长安日。”也是因为心在长安，所以说“长安日”，正可互参。
[3] 分散而有家，则推死谁生，尚可从家中问知；现在是既分散而又无家，连死活都无问处。语极悲切。杜甫在洛阳附近的老家，燬于安史之乱。
[4] 这年九月，史思明复陷洛阳，十月，又进攻河阳，为李光弼所败。故曰未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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