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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__公孙大娘
冯至 《杜甫传》__附录二




公孙大娘
 
 


----《杜甫传》副产品之二


     杜甫在儿时多病,不是一个健康的儿童,但是他生长在一个渐渐健康起来的时代。在他降生二十年前,陈子昂已经写成《感遇诗》三十八首,在幽州台上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绝唱,这是陶渊明死后二百余年内难于听到的声音。"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这和后来李白的"大雅久不作,吾哀竟谁陈"是同样的抱负,他深切地意识到他对于一个时代的使命。可是当他在四十岁的壮年,满怀忧愤死在家乡的狱中时,或许会感到无边的寂寞:因为像李白、杜甫、岑参、张旭、吴道玄,这些文学上或艺术上足以表现一个健壮时代的精神的人物,有的正在童年,有的还没有降生。但他不愧为一个时代的先驱,他比这些人早来了半个世纪。

    关于陈子昂死后渐渐兴起的时代,我们只要想到一些传说所告诉我们的,张旭怎样在酒后写出他的神品,吴道玄怎样看完裴曼的舞剑而画出东都天宫寺的壁画,人们便会觉得这些人的风度与艺术是豪迈而不空疏,放诞而没有颓废的气息。尤其是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可以说是这时代里一幅最生动的画图,虽然只是八个人,而这八个人在这时代里并不是个个都居于重要的地位。


    在杜甫的童年,这时代文学和艺术两方面正在破晓。除去一个破晓前的早行人陈子昂已经提着一盏幽暗的灯笼在黑暗中消逝了,一切都还显着纤细、狭窄,缺乏雄厚。可是在民间,就是整个的民族,却早已蕴蓄着饱满而生动的力量,在舞蹈,在歌唱,敦促着这个时代的来临。那时中国的文化在渐趋安定的统一局面下恢复了健康,人们无论在体质方面或精神方面都具有坚定的自信心,去承受、去采用许多前所未有的外来的新鲜的事物,而不感到危险。所谓胡族的影响,虽说在南北朝时代即已开始,但情形是迥然不同的:在南北朝时,我们只看见中国的文化在异族侵凌下随着偏安的政局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萎靡下去,在唐代则宾主分明,所有异族的文物,无论是音乐、美术、建筑,以及服装用具,只要传到中国来,都足以辅助、启发中国自己的文化的发展。所以当时中国的门户是敞开的,什么也不拒绝,胡商的足迹遍海内,胡僧的寺院聚集长安,西域诸国多少有专门技能的人都愿意到中国来显一显身手,中国人对此既不感到威胁,外国人到这里来也往往寻得他们的第二故乡,正如王国维在一首咏史诗里所说的:

南海商船来大食,西京袄寺建波斯;远人尽有如乐,知是唐家全盛时。

图画、建筑都是偏于固定的、静止的,舞蹈和音乐却能与生命的韵律密切相呼应。西域诸国的乐和舞随着交通的大道河水似地流入中国,这些含有原始性的生力的节奏更容易在中国人的生命里注入新的血液,增添新的营养。所以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愿意在他们漫长的岁月中有一个时期沉酣在这些使人嗅到大漠中犷野气息的歌舞里,因为中国旧有的歌舞在这时对于他们过于柔弱了。就以名称而论,像"采莲"、"后庭花"一类的舞曲与胡旋舞、胡腾舞相比,是显得多么娇柔而无力!许多胡舞中,最引人物议,使稳重之士对于世风怀有无限隐忧,认为不无可虑的,莫过于一度为中宗所爱好、在严冬时节举行的裸体的泼寒胡戏,以及在民间风行一时的、从泼寒胡戏演变出来的浑脱舞了。关于前者,有人以为"裸体跳足,盛德何观;挥水投泥,失容斯甚"(张说);对于后者则以为"旗鼓相当,军队之势也;腾逐喧噪,战争之象也;锦绣夸竞,害女工也;胡服相效,非雅乐也;浑脱为号,非美名也"(吕元泰)。后来泼寒胡戏在开元元年被禁止了,但是"都邑城市相率为浑脱"的风气并没有因此而衰谢。


    浑脱舞是这样风行一时,它常常与其他的舞曲相犯,则天末年,已有剑器入浑脱,名为《剑器浑脱》。玄宗初年,精于剑器浑脱的,教坊中有一个舞女公孙大娘。杜甫在他还不能读到陈子昂的诗,看不到张旭的草书,吴道玄的画还没有在世间出现,而齐赵吴越的山水对于他还是不可及的远方时,当他六岁的髫龄,却在许州郾城的街衢上看过一次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舞。这在他的生命里也许是第一次难于忘却的有意义的经验,致使他五十年后在夔州耳聋多病,回想起童年的印象,还历历如在目前。


    《剑器》是健舞曲,舞女雄装打扮,一起舞就使人想到战争,"今日当场舞,应知是战人","今朝重起舞,记得战酣时"(姚合《剑器词》)。它又和犷野不羁的《浑脱》相犯,人们更不难想像这舞曲在一个舞女身上要求怎样大的一种雄浑的力量。但是公孙大娘不但能应付这个要求,反倒绰有余力支配这个舞曲,因此她在教坊中"妍妙皆冠绝于时",和李龟年一样成为梨园传说中最有声色的人物。直到晚唐,她还一再被诗人所称颂,郑蜗在《津阳》里说,"公孙剑伎方神奇",司空图则在《剑器诗》中感慨于当年的情景,"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人们一提到明皇时代的剑器舞,就必定会提到公孙,公孙和剑器几乎成为不可分的了,这正如张旭之于当时的草书,吴道玄之于当时的壁画。


    开元五年,杜甫随着家人寄居郾城,他得到机会观看这个名家所舞的《剑器浑脱》。这种舞,有人说"空手而舞"(《通考》),有人说执剑而舞(郑蜗诗原注及姚合诗),后来又有人在甘肃"见女子以丈余彩帛结两头,双手持之而舞,有如流星",说这就是剑器舞(姜元吉)。除非将来在敦煌或新疆一带的壁画里能够有所发现,我们现在无法描画剑器舞的舞容和舞式,我们只能从杜甫的《舞剑器行》里想像当时公孙大娘在怎样一种热烈的景况中展开她的《剑器浑脱》舞。在一个六岁的孩子的眼中,四围的观众有如雄厚的山围绕着一片空场,一个戎装的女子在这空场上出现了,四围充满了寂静,充满了紧张,等到她一起舞把这紧张的局面冲破时,人们好像失去固有的一切,被牵入一个激动的、战斗的、变化莫测的世界里了------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日落、龙翔、雷霆的震怒,江海的清光,是舞者创造出来的世界,但她又被这自己创造的世界笼罩着,分明是舞者主宰着世界,可是又好像这个世界支配着舞者。在这样的景况下,四周的人谁还能有力量把握得住自己,把握得住舞者在瞬间万变中的一个舞姿、一个舞态呢?


    这对于六岁的杜甫却是一个新的启示。他儿时多病,只惯于姑母的慈爱,惯于姑母家中温暖的环境,他从来还没有看到过一个女子的身躯会创造出一个这样神奇的世界。他的视线展开了,他呼吸到外界新鲜而健康的空气。人们只要读到《舞剑器行》的序里特殊提到张旭在邺县看完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后,体会到舞蹈的神韵,从此草书大进的那几句话,便可以推想,杜甫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在感念他儿时所遇到的这段难得的经验。

    并且那时祥瑞时时出现,各地的官吏都把某处有瑞草产生、某处有凤凰飞降一类的消息报告给朝廷,以讨得君王的欢心。杜甫虽然不知道凤凰是什么样子,但由于公孙大娘的舞姿却不难在他儿时的幻想里看见凤凰的飞翔,所以他在第二年七岁起始学诗时,一开口就做了一首凤凰诗。




[附记]  写此文时,作者曾参看向达的《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和阴法鲁的《唐宋大曲考》(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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