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精神追问为小说创作提供了极其开阔的艺术空间。它可以是尖锐犀利的,也可以是温暖柔软的,更可以是深邃广袤的。
在这次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评奖过程中有一个十分有意味的现象:在初评入选的22部作品中,有关底层的作品占了11部,但最后全部落选。究其原因就在于这些作品在审美意向上趋于雷同。而当选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一个人张灯结彩》虽然也用了很多笔墨去写底层,但却在精神追问的方向上注入了新的审美元素,从而脱颖而出。
迟子建的小说从个人的苦难悲伤入手,在搜集鬼故事和悲曲的过程中,不断领略、体验民间苦难,在苦难的普遍性中,特别是在对巨大苦难的震惊中,寻找到承担苦难的精神力量,“进入了大悲悯的境界”(获奖评语)。
田耳的小说在情节上下了不少功夫,这一点从小说中人物彼此关系的纠葛就可以看出来。老警察所面对的也是真刀真枪的恶性案件:杀人、劫持人质。但在小说中弥漫着的却是一种温润的氛围,警察老黄以自己的善良体贴着善良,以自己的温情见证着温情。一个人张灯结彩是对爱情的执著,也是对美好生活永不破灭的期望。
同样,今年以来,鲁敏的《逝者的恩泽》、凸凹的《禀性》和迟子建的《福翩翩》等作品也以苦难中的温情表达着类似的精神诉求。
文化是自八十年代以后被中篇小说广泛、反复挖掘的主题。从文化寻根到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再到全球化背景下多元文化碰撞、交融,各式各样因文化而生成意义的人间故事都在中篇小说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也正因为如此,如何在文化主题上再有新的发现就比较艰难了。
但实际上当下的文化问题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更为突出,并且与每一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全球范围内的大移民使得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城市与城市之间、城市与乡村之间、乡村与乡村之间的文化差异空前明晰地显现出来;社会生活的快速发展,不断地为不同年龄阶段的人提供着截然不同的文化生存环境,使得文化“代沟”日益普遍突出。几乎每一个人都生存在跨文化的状态之中。而跨文化状态既是一种丰富人的状态,也是一种撕裂人的状态。在跨文化状态中,人得以不断接触、了解另一种或几种不同的文化,选择吸纳或拒绝他种文化的影响。而无论吸纳还是拒绝,都包含着对自身固有文化的批判性再认识,选择永远伴随着痛苦。
蒋韵是在对传统文化的再审视中有了新发现。蒋韵的小说永远是精致的。首先是语言精致,每句话,甚至每个字都玲珑剔透;其次是故事精致,环环相扣,水到渠成;还有就是情感精致,纯粹、执著,从不拖泥带水。《心爱的树》写爱情、亲情,写人的追求、人的命运,写五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热烈而不疯狂,深情而不痴迷,时时显露出人的自尊与高贵。而主人公大先生无疑是传统文化的精华浸润出的人物。他用宽厚、包容来庇护新的社会追求,传统文化中的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等高尚品德,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三晋大地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厚土,它孕育了大先生这样的文雅绅士,也孕育了葛水平《喊山》中大山里的淳厚民风。葛水平的小说有一种土得掉渣儿的风韵,就是那些极为日常的生活,一餐一饮,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善与恶,情与仇,都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葛水平的小说最吸引人的就是她的叙述,就是随着她的叙述流淌出来的泥土文化的气息。以上两部小说的成功都得益于对一种文化形态深入骨髓的透彻了解,并把这种了解或化作一种精神风骨,或融入日常生活场景。
以通过贵族后裔的现实生活寻觅传统文化踪迹见长的叶广芩也在寻找新的文化角度。在写过一段农村现实生活题材的小说之后,叶广芩又回到了大宅门题材。不过,这一次并不是简单的回归。今年她的《逍遥津》、《三击掌》实际上是想在更传统的文化形态——京剧中,为她的人物在生存困境中的选择寻找文化心理依据。当然,这两者之间的文化契合点是否准确、贴切还可以进一步推敲,但这种用心无疑是值得肯定的。
在这次落选的作品中我觉得比较遗憾的小说之一是陈启文的《河床》。陈启文初评入选的作品是《逆着时光的乡井》,在我看来,无论就小说的丰富性和丰满性而言,后者都比不上前者。《河床》选取了一个三岁孩子的视角,以诗一般的语言展开了河床丰饶而美丽的自然画卷。三岁到五岁正是一个自然人成长为一个文化生成物的重要时期,河床这样的自然环境所给予人的文化滋养一点一滴地渗入人的血脉之中,成为影响他一生的重要力量。在我的阅读范围里,如此诗意地表现文化生成的过程尚属少见。
由于小说创作形象思维的特性,同时也由于作家队伍的知识构成,理性精神、理性思维在小说创作中一直比较薄弱。但理性精神、理性思维从来都是人类精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其间蕴涵着极为丰富的艺术美。康德曾经说过:“美的艺术就其全部的完满性来说,仍然需要有大量的科学知识。”而在小说中进行理论探究,不仅需要大量的科学知识,而且需要掌握一种理性的思维方式,并把这些知识和方式都纳入形象思维的轨道之中,创造出理性的艺术美。这种理性的艺术美曾经在朱苏进的早期作品《绝望中诞生》、《祭奠星座》中有过灵光闪现。前者以阐述地球生成的奥秘为主要内容,写人在绝望的境地中通过猜想地球生成的过程为自己奔腾激荡的思维之流寻找流淌的渠道。其间恢弘的气势,迸发的激情,奇丽的猜想,特别是强大而缜密的逻辑力量,无不令人击节赞叹。后者则让军人的才能、智慧和勇气在幻想的战争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使之成为一门至高无上的艺术,引发人无穷无尽的沉思和遐想,而对智慧、自由的限度和战争意义的思考,又使小说散发出一种哲学气息。其后是麦家的《陈华南笔记本》。麦家因《解密》而成名,而《解密》是在《陈华南笔记本》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破译事业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的事业,而破译天才陈华南在孤独与勤奋中所创造的辉煌,陈华南笔记本所显示的理性世界的深邃与神秘,都足以引发人深深的敬畏。朱苏进和麦家都是军旅作家,而且都是与军事科技有过亲密接触的军旅作家。这表明,作家需要同时具备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两种才能,而且还能把两种才能融会贯通,才能把理性探究化为审美对象,这当然是一种难度相当高的艺术实践。正因为难度高,所以《陈华南笔记本》之后,在七、八年的时间里都没有看到这类小说出现。
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作家队伍在科学知识上的匮乏已经成为不容忽视的缺陷,它起码已经造成了文学在不少社会生活领域的缺席。晓航的《师兄的透镜》因此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晓航的才能和独到之处就在于,他能在一幅幅现实得近乎逼真的当代生活场景中自如地进入一般作家难以进入的科学领域,将深奥的科学话题转换成人间故事。这部以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开头的小说,把光线如何弯曲作为情节的由头,通过天才师兄朴一凡,把一种天才的思维方式、思维途径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一群庸碌之辈盯住一个天才的科学家,心安理得地瓜分他的思想成果。当朴一凡盗画出逃令周围人目瞪口呆时,凸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他的天才智慧,就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他也还能一步一步地指引着师弟掌握了正确的思维方式,找到了发现真理的角度。
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中篇小说可能还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它们为中篇小说创作注入了新的审美元素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令人欣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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