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蓝
读诗经,生僻字多,不算累人,花点时间查查字典就可以了。最怕的是碰到生硬的注释,像初学者试图翻译英文小说那样,结结巴巴,强解诗意,百般使力,还是说不到点子上。这阵子,读《大雅》,三十一首,诗长,注解杂,心乱。
索性丢开了现行本,看汉唐以后名家大儒的评说。其中,最信服的是朱熹的《诗集传》。就着它,再读《大雅》。
“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赋也。
“凤凰于飞,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比也。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兴也。
各章之内,何处赋、何处比、何为兴,清清楚楚。比之教本中对于赋比兴的抽象解说,在这里一一明示。作学生的,心里通透了很多。
“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与革。”夏,革,未详。
“文王有声,遹骏有声。”遹,义未详,疑与“聿”同,发语词也。
看到,“不详、未详、疑、或曰”这些字眼,有些吃惊。一代理学大师,诗学家,对于自己不理解的诗词,坦然直言,毫不做作。这个在现行注释本中,是看不到的。读到这里,不敢再自说自话。连大师都说不解。你如何能说看懂了?
“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注释:
一般通行文:雍容端庄是太任,周文王的好母亲。贤淑美德是太姜,王室之妇居周京。太姒美誉能继承,多生男儿家门兴。
朱熹:此庄敬之大任,乃文王之母,实能媚于周姜,而称其为周室之妇。至于大姒,又能继其美德之音,而子孙众多。上有圣母,所以成之者远;内有贤妃,所以助之着深也。
如果只是字面上的直白翻译,如果没有看到“上有圣母,所以成之者远;内有贤妃,所以助之着深也。”你能说你读懂这一句诗了吗。
如果白话翻译的功力不能与诗经的韵味相媲美,不如读读朱熹的文言解读,那是另一种美。至少是互相和谐的。
《大雅》多为西周王室贵族的作品,主要歌颂周王室祖先,文王、武王、宣王等之功绩。想来歌功颂德的文字,一定有很多可笑、荒唐的词句。于是,边读边寻……
“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文王左右,群臣簇拥。一个“趣”字,是不是有趋炎附势的丑态。
“百辟卿士,媚于天子。”
“媚兹一人,应侯顺德。”
“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蔼蔼王之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看到 “媚”字,是不是又想到奴颜媚骨的模样?
《大雅》三十一首,能让人轻松一笑的也就这几句,这两个字上。
不过朱熹大人解读,只轻描两句:济济辟王,则左右趣之。盖德盛而人心归附趋向也。媚,爱也。媚于庶人,顺爱于民也。
原来,在他看来,左右趣之是因为德盛而人心向之。而“媚”之意,则因人因时而异。我读“思媚周姜”时,因为文王之母贤德,媚字便雍容可敬。而当群臣“媚于天子”,却浮现出阿谀奉承之态。再想起“烟视媚行”一词,原来指的是新娶妇微视徐行,害羞的样子。如今却含有“含烟笼雾的眼神,妖娆妩媚的走姿,深藏媚骨的风姿。”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古代欢场女子。
这里的分歧在于,“媚”在如今是贬义,带有轻浮、妖艳、露骨的意思。但在文言中,很多是美好、可爱、赞赏之意。如:辛弃疾的“吴音相媚好”;陆机“水怀珠而川媚”;谢灵运的“绿竹媚清莲”……一直到清代时,“媚”仍然多属褒义。年代差异,情怀不再。以致于,胡乱读书,读出不少歧义。比如,通行本上是这样注解的:这当然还是媚言谀词,与颂词是必不可少的,可见奴性在那个时候已深入骨髓。赞扬的调子“高唱入云”,颂德答歌又“媚语摄魂”。
这比起我的轻松一笑,可要认真多了。
《诗集传》虽是文言,倒比白话通透很多。读到大雅,再也无法用戏说言笑的口吻去轻描淡写了。这三十一篇,真见功力。读,不能胡乱而过。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思,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所有的纠结,其实都是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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