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大总管。都：大。）来升闻得里面委（托付。）请了凤姐，因传齐了同事人等（众人。）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她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脸皮，多用于年龄大的人。）丢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泼辣的人。），脸酸心硬（形容说话、做事不留一点情面。），一时（偶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有理。”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她来整理整理，都忒（太。）不像（不像话，不像样。）了。”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即对号牌，支领财物的凭证。用竹木制成，上有号码印章，中劈两半，双方各持其一。两半符合，才能支领。）来领取呈文（纸的名称。这种纸质地较结实，价钱较便宜，多用于呈文及商店簿记。）、京榜（纸的名称。这种纸比较高档，多销往京城用于书写榜文，故称。）纸札（纸张。），票上批（写。）着数目。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来至仪门口，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簿册（记事或记帐用的本子。簿：bù。）。即时传来升媳妇，兼要家口（家中人口。这里指宁国府的所有下人。）花名册（人员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仆人。）媳妇（指已婚的年轻的女仆。）进来听差（听候差遣。）等语。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一宿无话。
至次日，卯正二刻（指早晨六时半。）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闻得到齐，只见凤姐正与来升媳妇分派（分别指定人做某事。），众人不敢擅入（任意进入。），只在窗外听觑（听。）。只听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讨嫌：惹人厌恶。）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好脾气。），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有地位、有身份。）的，谁是没脸（没地位、没身份。）的，一例（一律，同样。）现清白（清楚明白。）处治。”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地唤进来看视（察看，观察。）。
一时看完，便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只负责。）人客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她们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同宗族的人。）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她们管。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张挂孝幔。幔：màn。）守灵（守护在灵床或灵柩跟前。），供茶供饭（在灵前早晚两祭时，将所备之祭筵，摆于灵桌之前。），随起举哀（随同死者眷属一起哭丧。旧俗富贵人家有丧事，常用奴仆或雇佣一些人专任哭泣之职，叫“号丧子”。），别的事也不与她们相干。这四个人单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她四个描赔（按照原来的式样或价格赔偿。）。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她四个描赔。这八个人单管监收祭礼。这八个人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这里指为死人焚烧的纸钱和纸糊的车、马、楼、船等冥器。），我总支（领取。）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确定的数量。）再往各处去分派（分发派送。）。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值班守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剩下。）的按着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盛痰液用的小器皿。）、掸帚（用鸡毛或布绑成的除尘用具。掸：dǎn。），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守这处的人算帐描赔。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总管，统理。）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斗嘴，争吵。）的，立刻来回我。你有徇情（曲从私情，不能秉公处理。），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指多年的情面。）就顾不成（顾不到，顾不上。）了。如今都有定规（一定的规矩。），以后哪一行乱了，只和哪一行说话。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横竖（反正。）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早晨六时半。）我来点卯（点名。），巳正（指上午十时。巳：sì。）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指上午十一时到十一时一刻。），戌初（指下午七时。戌：xū。）烧过黄昏纸（丧家定时在灵前烧纸钱，傍晚那一次叫“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事完了，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
说罢，又吩咐按数发与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用鸡毛制的掸子，去灰尘用。）、笤帚（以细竹枝或去粒的高粱穗、黍子穗等扎成的扫地用具。笤：tiáo。）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坐时用来踏脚的矮凳。）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这里指做事的方向。），不似先时只拣（jiǎn，挑选。）便宜（方便，顺当。便：biàn。）的做，剩下的苦差没个招揽（承担，负责。）。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丢失。）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一个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指高声号哭。），又顾接客（招待客人。）。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弊端，毛病。），次日一概都蠲（juān，减去，免除。）了。
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权势大，有令必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煎了各样细粥（细米煮成的粥。），精致小菜（小碟儿盛的菜蔬，多腌制而成。），命人送来劝食。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与凤姐吃。那凤姐不畏勤劳，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指休息和办事。），不与众妯娌（zhóu li，兄弟之妻相互间的称呼。）合群（和众人在一起。），便有堂客（女客。）来往，也不迎会（迎接会面。）。
这日，乃五七正五日（指第五个“七”的第五天。迷信说死了的人会在这一天回家，最后看看家人，然后去投胎，或是去阴司居住。）上，那应佛僧（也叫“应付僧”“应赴僧”，专门支应佛事的和尚。）正开方破狱（指僧人为亡灵诵《破地狱偈文》，以求佛祖开恩，开度亡灵出地狱。开方：开放，开度。），传灯照亡（佛教认为佛法如明灯，能破诸般迷暗。人死后魂归阴间，为死者做佛事时在灵前点灯以照亡魂，这叫“传灯照亡”。），参（参拜。）阎君（指地狱之神阎罗王。），拘（捉拿。）都鬼（鬼城中的鬼卒。），延请地藏王（即地藏菩萨。相传他于释迦既灭之后、弥勒未生之前，在天上及地狱中救助众生。），开金桥（和尚做佛事，模拟为死者开铺一条能够托生到福禄之地的金桥。迷信认为善人死后走金桥，恶人死后走奈何桥。），引（执持。）幢幡（招魂的旗子。幢：chuáng，指竿柱。幡：指所垂长帛。）；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道士斋醮时俯首屈身恭读表章。章、表：都是向神奏告的文书。），朝（参拜。）三清（道教对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尊神的合称。），叩（叩拜。）玉帝（玉皇大帝，道教尊奉的最高天神。）；禅僧们行香（即行道烧香，由和尚引着设祭主人，持香围绕道场而行。），放焰口（指和尚诵“焰口经”超度饿鬼，以使亡灵不受伤害。焰口：口吐火焰的饿鬼名。），拜水忏（指和尚念“水忏经”为亡灵解冤除灾。水忏：指《慈悲水忏》，佛教经文之一。忏：chàn。）；又有十三众尼僧，搭（披。）绣衣，靸（sǎ，穿，将鞋后帮踩在脚跟下。）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接引死者鬼魂到极乐世界的各种咒语。咒：梵语意译，又曰“真言”，指真实不妄之词。），十分热闹。
那凤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凌晨四时。），平儿便请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换衣服。）盥手（洗手。盥：guàn。），吃了几口奶子（指牛奶、羊奶一类的动物乳汁。）糖粳粥（加糖煮成的粳米粥。粳：jīng，稻米的一种。），漱口已毕，已是卯正二刻了。来旺媳妇率领诸人伺候（等候。伺：cì。）已久。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又叫羊角灯，灯罩用羊角胶制成，半透明，能防风雨。），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缓慢的样子。）来至宁府。
大门上门灯朗挂（明亮地高挂着。朗：明亮。），两边一色戳灯（一种灯柄很长，有底座，直立地上，书有姓氏或标识门第的灯。戳：chuō，也作“绰、矗”。），照如白昼，白汪汪（形容一片白色。）穿孝（丧事期间为死者穿白色孝衣，表示哀悼。）仆从两边侍立。请车（这里指接送凤姐的车子。）至正门上，小厮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罩，簇拥着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来请安接待。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旧时丧礼，吊客到丧家上祭，烧香之后，由灵前照料之人再抽出一份“烧纸”，点燃一角交与吊客，吊客捧纸跪于拜垫上，待纸烧到一半多时，扔在供桌前的火盆中。谓之“烧纸”。同时照料之人把供桌上的一小杯酒或茶送到吊客手中，吊客往火中轻轻撒上两点，冒出一缕轻烟，表示亡人已知，谓之“供酒”或“供茶”。）。”只听一棒（一声。）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一种由靠背和扶手接连形成的半圆形椅子。）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哭。），都忙忙接声嚎哭。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
来旺媳妇献茶漱口毕，凤姐方起身，别过族中诸人，自入抱厦内来，按名查点，各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传到。那人已张惶（惊慌，慌张。）愧惧。凤姐冷笑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她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来得早，只有今儿，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睡过头的意思。）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正说着，只见荣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在外探头（伸出头张望）。
凤姐且不发放（发落，处置。）这人，却先问：“王兴媳妇作什么？”王兴媳妇巴不得先问她完了事，连忙进去说：“领牌取线，打车轿上网络（车轿网络：用于出殡时罩在车轿顶上的、由白色珠子线编织成的网状饰物。）。”说着，将个帖儿递上去。凤姐命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车轿上用来装饰的彩色网络。）若干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掷下。王兴家的去了。
凤姐方欲说话时，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主管其事。）人进来，都是要支领东西领牌来的。凤姐命彩明要了帖（票具，收支财物的登记单子。）念过，听了一共四件，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花费。）错了，再算清了来取。”说着掷下帖子来。那二人扫兴（情绪低落的样子。）而去。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因问：“你有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儿回说：“就是方才车轿围（套在车轿顶篷和两旁、以遮风雨的套子，叫“围子”。守制时用素围子，即在蓝、灰色的围子上镶嵌白线。）作成，领取裁缝工银（工钱。）若干两。”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家的交过牌，得了买办（负责采购的人。）的回押（经手人在往回送的票证上表示核对过了的签押。）相符，然后方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个，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完成，竣工。），支买纸料糊裱（用纸装潢房间墙壁或顶棚。裱：biǎo。）。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又发与这人去了。
凤姐便说道：“明儿她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从轻。）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打发，处理。）的好。”登时放下脸（沉下脸，拉下脸。）来，喝令：“带出去，打二十板子（施行体罚用的木板或竹板。）！”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扣除。）她一月银米！”众人听说，又见凤姐眉立（眉毛竖立起来。形容生气的样子。），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传达尊长的指示。）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不怕挨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
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做事。）去了。彼时宁国、荣国两处执事（侍从左右供使唤的人。）领牌交牌的，人来人往不绝（不断。），那抱愧（指心中有愧。）被打之人含羞（面带羞愧的神色。）去了，这才知道凤姐利害。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形容做事谨慎、勤恳、踏实。兢：jīng。），执事（工作。）保全（周全。）。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今日人众，恐秦钟受了委屈，因默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秦钟道：“她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咱们去了，她岂不烦腻（感到厌烦。）。”宝玉道：“她怎好腻（烦。）我们，不相干（不要紧，没有关系。），只管跟我来。”说着，便拉了秦钟，直至抱厦。凤姐才吃饭，见他们来了，便笑道：“好长腿子（这里是戏说宝玉、秦钟腿快，正好赶上吃饭。），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谦词，占先、僭越之意。这里是表示自己已经吃过了的客气话。）。”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这边同那些浑人（愚昧、糊涂的人。）吃什么！原是那边，我们两个同老太太吃了来的。”一面归坐（就坐。）。
凤姐吃毕，就有宁国府中的一个媳妇来领牌，为支取香灯（香火灯烛等物的统称。）事。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们今儿该来支取，总不见来，想是忘了。这会子到底（到最后。）来取，要忘了，自然是你们包出来，都便宜（使得到某种利益。便：pián。）了我。”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说罢，领牌而去。
一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做，搞。）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道：“怎么咱们家没人领牌子做东西？”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借指睡觉。）呢。我且问你，你们这夜书（晚间自习功课。）多早晚才念呢？”宝玉道：“巴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她们只是不快给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无法。”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保证。）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她们该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凤姐笑道：“便是她们作，也得要东西，搁不住（禁受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形容像猴子一样屈身攀抱、纠缠。）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她们要东西去。”凤姐道：“我乏（累，疲劳。）得身子上生疼（很疼，非常疼。），还搁得住揉搓（折磨。搓：cuō。）。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即糊裱。）去了，她们该要的还等叫呢，可不傻了！”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与宝玉看了。
正闹着，人回：“苏州去的人昭儿来了。”凤姐急命唤进来。昭儿打千儿（右手下垂，左腿向前屈膝行半跪礼。）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的？”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指上午九时至十一时。）没（同“殁”，死。）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请求。）老太太示下（犹指示。），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服（指長毛的皮衣。）带几件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去。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得怎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怎奈。）事情繁杂，一时去（离开。）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不得不。）耐（忍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努力去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服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引诱。）他认得混帐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赶（等到。）乱（忙乱。）完了，天已四更（指凌晨一时至三时。）将尽，纵睡下又走了困（没了睡意的意思。），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指出殡。）日近，亲自坐车，带了阴阳司（钦天监的下属机关。专门负责为皇室和显贵们婚丧喜庆选择时日。）吏，往铁槛寺（贾府私家寺庙。铁槛：本意为铁门槛，也叫铁门限，用铁叶包裹门限，有象征权贵豪门之意。一说比喻生死关口。）来踏看（实地查看。）寄灵所在。又一一嘱咐住持（主持一个佛寺的和尚或主持一个道观的道士。）色空，好生领备新鲜（时兴。）陈设（摆设的物品。），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看晚斋（准备晚上的斋饭。看：安排。）。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得进城，就在净室（意谓清静安住之所。这里指和尚的住室。）胡乱歇了一夜。次日早，便进城来料理出殡（将灵柩运往寄放地点或安葬地。）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整治装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坐落（这里指休息、落脚的地方。）。
里面凤姐见日期有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随从仆人。）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考虑，关心。）自己送殡去占下处（住处，临时歇息的地方。）。目今正值（适逢。）缮国公诰命（指受过朝廷诰封的夫人。）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祭祀。）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尊称他人的生日。），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长子，大儿子。），预备贺礼；又有胞兄（同父母所生的哥哥。）王仁（谐音“妄人”“忘仁”，暗示他的所作所为，毫无仁义道德可言。）连（带领。）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晚辈对长辈报告。）父母并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指医生陈述病情的帖子。）、症源（指医生对疾病症候及其病因、病机的分析。）、药案（指医生开的处方。）等事，亦难尽述。又兼发引（出殡。）在迩（近。），因此忙得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得清净。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凤姐见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并不偷安（贪图安逸。）推托（找借口拒绝。），恐落人褒贬（批评，指责。），因此日夜不暇（没有时间。暇：空闲。），筹理得十分地整肃（整齐，规整。）。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
这日伴宿（丧家在出殡的前一夜全家整宿守灵不睡，叫“伴宿”，也叫“坐夜”。）之夕，里面两班小戏（指由说唱艺术或民间歌舞发展而成的小型戏曲。）并耍百戏（古代乐舞杂技表演的总称。这里指杂技。）的与亲朋、堂客伴宿（也称伴灵，指出殡的前一天夜里亲属守灵不睡。），尤氏犹卧于内室，一应张罗（安排。料理。）款待，独是凤姐一人周全（周到。）承应（应付，应对。）。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因怕羞而不敢开口。）的，或有羞脚（因怕羞而不敢上前。）的，或有不惯（不习惯。）见人的，也有惧贵怯官（害怕见达官显贵。）的，种种之类，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从容不迫的样子。），言语慷慨（形容说话自然大方。），珍贵（这里是高贵的意思。）宽大（大方从容的样子。）；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任意，恣意。）指示（发号施令。），任其所为，目若无人（形容毫无顾忌，敢作敢为。）。
一夜中，灯明火彩（形容灯火灿烂。），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的。至天明，吉时（吉利的时间。）已到，一班六十四名青衣（这里指抬灵柩的人。）请灵（抬送灵柩。），前面铭旌（指灵柩前的长旛（fān），上写死者的官衔、姓名等。旌：jīng，旗幡。）上大书：
奉天（奉受天命。）/洪建（宏伟建立。洪：大。）/兆年不易之朝（一万亿年都不会改变的朝代。兆：古代指一万亿，现在指一百万。易：改变。）/诰封（皇帝颁发诰命封赐。）/一等宁国公/冢孙（嫡长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原指国家强盛永久。这里是寿命终于强健之年的意思。）/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
一应执事（仪仗。）陈设（指摆设的物品。），皆系现（临时。）赶着（赶紧，抓紧。）新做出来的，一色（全部一样。）光艳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按照未出嫁的女儿身份行礼。）外，摔丧（出殡时，主丧孝子先把一个瓦盆摔破，然后才起动棺材。）驾灵（在灵柩前领路。一说扶着灵柩出殡。），十分哀苦。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指位列伯爵中的第一等级。伯：伯爵。）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指位列子爵中的第一等级。子：子爵。）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这六家与荣、宁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指位列男爵中的第二等级。男：男爵。）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武官名。清代为从三品，次于参将一级。）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明清时代，在京城设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有指挥﹑副指挥﹑吏目等官。负责治安﹑火禁及平治街道等事。）裘良。余者锦乡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卫若兰等诸王孙（泛指贵族子弟。）公子，不可枚数（不能一个一个地数说。比喻数量多。枚：量词，相当于“个”。）。堂客（女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大的轿子，一般是八个人抬的。），三四十小轿（小的轿子，一般是两个人抬的。），连家下（家中。）大小轿车辆，不下百十余乘（shèng，辆。）。连前面各色执事（仪仗。）、陈设（摆设的物品。）、百耍（扮演鬼神等类似杂技的场面。），浩浩荡荡（形容气势雄壮，规模宏大。），一带（一路绵延。）摆出三四里远来。
走不多时，路旁彩棚（节日或婚丧礼仪中所搭的彩饰棚屋。）高搭，设席张筵（设下摆放祭品的筵席。），和音奏乐（意即各种乐器演奏出和谐共鸣的声音。），俱是各家路祭（旧俗出殡时，亲友在灵柩或丧车经过的路旁设供品祭奠。）：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祭棚。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承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表示已经成人，但还未到壮年，故称“弱冠”。），生得形容（形体和容貌。）秀美，性情谦和（谦虚和蔼。）。近闻宁国公冢孙媳告殂（死亡。殂：cú。），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相处，交往。）之情，同难同荣（即同患难，共显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吊丧致祭。），如今又设路祭，命麾下（部下。麾：huī，古代军中指挥用的大旗。）的各官在此伺候（等候。）。自己五更入朝（上朝。），公事一毕（完，结束。），便换了素服（本色或白色的衣服，多指丧服。），坐大轿鸣锣张（展开。）伞（又叫“华盖”，古代皇帝、贵族及官员出行时的一种仪仗器物。根据规定：郡王用红罗销金瑞草伞。）而来，至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指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压地（盖住地。形容数量众多。）银山一般从北而至。早有宁府开路（比喻在前引导。）传事人（负责传达事情的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朝见郡王之礼。）相见。水溶在轿内欠身（身体微微前倾，表示对人恭敬。）含笑答礼，仍以世交（世代交往。）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过高地看待自己。形容狂妄自大，不把别人放眼里。）。贾珍道：“犬妇（犬子之妇，对儿媳的谦称。）之丧，累（多次。）蒙郡驾（郡王的车驾，借指北静郡王。）下临（降临。），荫生（凭借祖上功绩而受到封赏的人。荫：受先人恩惠庇护的意思。）辈何以克当（能承当。）。”水溶笑道：“世交之谊（世代交往的情谊。），何出此言。”遂回头命长府官（亲王府内总管事务的长史。）主祭代奠（封建时代凡皇帝或王公去吊唁下面官属时，通常不是由自己主祭，而是由随行官员代表。）。贾赦等一旁还礼毕，复身（转过身来。）又来谢恩（对别人的恩赏表示感谢。）。
水溶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哪一位是衔玉而诞者？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指烦琐的事务。）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赞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官场习惯和国家规定的礼制。）所缚（束缚，约束。）。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管束。）严密（严紧。），无由（没有办法，没有机会。）得会，今日反来叫他，自是喜欢。一面走，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才（指人的品貌。）。不知近看时又是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注者 | 潘建华：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江苏省镇江中学高级教师，镇江市学科带头人。致力于《红楼梦》与高考、《红楼梦》与中学生阅读、《红楼梦》与中学语文教学等问题的思考与探索，先后在《红楼梦学刊》《古代小说网》《语文报》《红楼文苑》《京江晚报》等公众号及报刊上发表文章三十余篇。
编辑 | 落笔升蝶：资深痴红品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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